第94节
“待你走后,蒙撒派人接我回宫,声称皇后旨令,需我出席婚礼。” 聂向晚上上下下打量卓王孙周身:“这借口如此拙劣,公子也信?” 卓王孙不语。 聂向晚看到晶石屏旁边有道水晶拱门,里面光芒稍黯淡,好奇不过,拽起一块彩石照亮就走了进去。洞穴内多土坑,散落大片的紫红石,形状不一,藏量颇足。门外卓王孙在说:“出来,我有话交付你。” 聂向晚围着土坑打转,随口说道:“公子请讲。” “我要看得见你。” 聂向晚心奇,但又不便说出失礼的话,就磨磨蹭蹭走到拱门处,一脚踏在外,露出个半身。她继续用花铲刨那洞壁,剥落两粒紫红石后,将它藏进袖口。 卓王孙见她忙个不停,再唤了声:“你出来!” 聂向晚使出壁虎功,向上游走,扒在洞穴顶仔细勘探。顶部有一处土砖年久松脱,隐隐透出腥臭,她随手一拉,一点残骸骨末合着佛盏花根滚落,染她一手铜锈。 原来佛盏花下,紫红石洞穴之上,布置了一截夹层,用以掩护底部的矿藏。若不是本月内朱明院杖毙多名官员,又遣她来埋葬尸骨,被她看到了红佛盏的根绣,这个秘密或许要藏得久一些。 门外传来淡淡的呼吸,压抑了一种几不可闻的骨骼关节轻颤声,在如此寂静的石穴里,落入遍开功力的聂向晚耳中。她想了想,擦净手,走出拱门,站在卓王孙身前。 “公子要说什么?” 卓王孙默默吐纳,极力平复肺腑间的巨痛,然而心念一旦打开,情毒像是百花障里的雾气一般,密密麻麻冲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只能坐着不动,抑制住毒血的翻涌。 “过来。”他哑声吐出两个字。 聂向晚在他丈许远的地方站定,蹲□,去看他的眉眼。 他低敛了眉目,声音难掩萧瑟之情。“你曾问我为何来北理。” “是的。” “我为我的妻子而来。” 聂向晚杵着花铲,应声道:“公子与尊夫人的私事,不应当我这外人面说,我看公子吐纳迟缓,像是受了内伤,不如让我给公子护法,公子自行调息一下。” 卓王孙哑声道:“听我说完。” 聂向晚盘膝坐定,只能默然。 “我的妻子为了我,入华朝做平民,费尽辛苦才来到我身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为她已入华朝籍贯,当是全心归属于我。华朝出兵与她的国家对战,将她的国民收编为猎户,迁入人口匮乏的华西等地,只留下少数奴工造船。她听到战乱消息,哭着要回去,见我不应,竟然在我面前服毒自尽。” 聂向晚闻言心里一动,低头仔细回想阿碧的事情。 卓王孙又缓缓说道:“她却不知我已经离不开她,只想和她一起去了。我之所以苟活,只是在完成上辈的使命。自她服毒后,我像傻子一样不吃不喝,等着她能睁开眼再看我一次。她就睡在我怀里,无论我怎么唤,她都像听不见,动也不动。我舍不得殓葬她,属下便将我迷晕,将她放进棺椁安葬。” 聂向晚暗暗思量,难道阿碧已经死了?可是并没有听到谣传。她的事情竟与我有些相似,不知那时的她怀着怎样的决心,卓公子又是怎样处置敌对的关系。正纷乱想着,耳边传来卓王孙越发凝涩的声音:“她的性子与你极相似,若是这事再来一次,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是怎样想的?” 聂向晚迟疑:“尊夫人所想……不一定与我一致……” “但说无妨。” 聂向晚仍在迟疑,一来是擅自揣度他人心意不合礼仪,二来是卓王孙于她有恩,若是直言说出,恐怕会加深他的痛苦。 卓王孙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说道:“你说出来,我以后便不会错了。” “难道公子的寻妻之事还有转机?” “嗯。” 聂向晚想了一刻,抬头道:“既然公子执意要听,那我便猜测几分。” 卓王孙举袖掩了下嘴角,不着痕迹抹去了泅出的血水。 聂向晚道:“公子出兵攻占尊夫人故土,已然斩断了尊夫人的敬重之情。试想,生她养她的故土,她怎会不眷念。尊夫人先前离家去国来到公子身边,那只是喜爱公子的缘故,然而国家受难,她爱护的便是千千万万民众,她哭着请求公子,只想借公子之力,使民众免于流离。公子不懂她,吞没她的国土,奴役她的手足,如同将她抽筋剥骨一般,却还想着将她留在身边,做一个不懂情仇的傀儡,这种好笑之事但凡放在稍有骨血的女人身上,都不会得以善全,遑论她还是个经受教养长大的世族子弟。” 卓王孙咳嗽一声,嘴角渗落大片血迹,飞溅在雪白衣襟上,染出凄厉的梅花红。 聂向晚抬眼看着卓王孙入鬓的白发、琥珀色浅淡的眸子,轻轻一笑,清冽说道:“你说是不是,殿下?” ☆、爱恨参半 聂向晚的笑容如秋水明霞,入眼鲜亮。叶沉渊看着她的眉眼,胸口的剧痛搅得更加厉害,他默默抑制住气息,过了很久才能问出一句:“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聂向晚仍旧盘膝而坐,抬眼看着他,手上用花铲杵着明镜似的地面。 “殿下与卓公子生得七分相似,稍作修饰,便能瞒住众人。殿下为隐瞒行踪,也算煞费苦心,去了一趟石城后,又径自走向域外,让我等以为殿下是去了北边,从不曾提防殿下又转了回来。我猜想卓公子是真的中了国师施放的佛盏花毒,不得已回去疗伤,让殿下有了机会来一趟北理宫廷。” 叶沉渊缓缓吐纳,她瞧见了他的痛苦,接着说道:“殿下弃了往日所用的熏香,遮住右手不显露出来,无非是不想让我瞧出差别。殿下这样做,既能保住易容的秘密,又能方便行事。那么,殿下能不能告诉我,千里迢迢赶到北理来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叶沉渊哑声说一句,血沫争先恐后涌出。“我想带你回去。” “还有呢?” “你不信我?” “不足以信。” 见她冷淡如斯,他忍痛唤了声:“你……你过来些。” 可能是思念的人在前,又不能控制住心念,他的疼痛翻江倒海,一刻也不得停歇。嘴角垂落的血水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襟,他无法再去遮掩,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去看她。 聂向晚说道:“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殿下如此狼狈。” 叶沉渊闭眼说道:“我始终亏欠于你,别说狼狈,就是要我的命,我也能给你。” 聂向晚用花铲凿着地面上的晶石坷垃,不以为然地说:“多谢殿下厚爱,我承担不起。既然殿下都愿意把性命交付给我,为什么不敢睁开眼睛看看我?” 叶沉渊闻言睁开眼睛看了看,正对聂向晚的一番笑脸,一口血泅出嘴角,气息又紊乱起来。他痛得敛起双眉,萧瑟说道:“这样折磨我,满意了么?” 聂向晚笑道:“殿下这样说,可是没道理的。论理,殿下是自行去了荒漠和百花谷,染得一身情毒回来,落下这吐血的病根,与我没有一点干系。论情,我身处百丈红尘之外,与殿下不曾约定过誓言,更不曾要求殿下为我做任何事,又何来折磨一说?” 叶沉渊没有应答,眉眼轻颤如秋蝉之翼,每闪动一下,隐痛便强上一分。他那紧抿的嘴角与沉默的容貌终于让她安静了下来,她觉察到他痛得差不多了,才起身走到他背后,伸出手抵住了他的穴位,给他渡气。 叶沉渊的苦痛立减。 他低声说:“为什么救我?” “殿下现在还不能死。” 石穴内一时静寂无语。 叶沉渊的气息终于平复下来,聂向晚刚松开手,他便拉住了她的手腕。“随我回去。” 她摆动手腕,没挣脱,再发力,他也忍痛抵挡住了她的内力攻击。她见状说道:“松手,我还有事要说。” 叶沉渊起身抱住了她,紧紧搂在怀里,不顾她的反抗,像是箍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挣脱一会,未成功,暗叹口气,站住不动。他的气息翻滚一下,必有点滴血水滑落,溅在她的肩头,她扭头看见了,伸手别过他的下颌,嫌恶说道:“别弄脏了我的衫子。” 他突然咬了她一下,痛得她瑟缩躲避。 咬过之后,他又亲了亲她的脸颊,低声道:“不准唤我为殿下,我是阿潜。” 聂向晚揉了揉肉麻的脸,没说话。 他又说道:“几日前我问你,可曾想起教你吹曲的人,你当时应了我,可见你还是想念我的。” 她没有辩解,只因他说对了,而且以他的一颗玲珑心也应该看出了她现在的不忍心。情毒发作时滋味如何,她比他更清楚——越是见到欢喜之人,动嗔动念,越是难捱切肤的痛。 叶沉渊嗅着聂向晚发辫上的茶花香,苦涩说道:“既然对我有情,就不用避得这样紧。” 聂向晚淡淡道:“你是储君身份,将要攻打北理,我现今依靠北理宫廷庇护,没杀了你,已是觉得对不起民众。若是再不避开点,我怕我的颜面都要丢光了。” 叶沉渊不禁放开她的身子,注视着她如水的眉眼,问道:“你是执意要与我为敌?” 她拂下他紧抓不放的手腕,说道:“殿下说话好没道理,明明是殿下要攻取北理,反过来又怪责我的不是。” 她走到石穴另一边,查看壁石,举止虽然从容,但紧皱的眉尖可看出她的不耐。眼见她起了烦厌之心,恐怕随后又难以说上话,叶沉渊安静站了片刻,缓和起伏不定的气息,不再执着于争战议论上。 他的沉默,便是气势上的退让。 聂向晚摩挲壁上玉石,用指尖试质地,查探下去,就要一路顺着石类长势走出洞穴。叶沉渊立刻叫住了她:“将香囊还给我。” 聂向晚一怔,走回来,摊开左手,掌心便放着一个紫绢布面料的香囊,散发着淡淡雅馨。她盯着囊包上绣饰的青竹与紫蝶,竟觉得有些眼熟。 那拙劣的针绣,似乎是出自她之手。再细想一下,她依稀记得在连城镇时,曾与花双蝶讨要过一顶帽子,花双蝶教她女红,她便随手绣了一丛竹子。 她拿走这香囊,本想好好参详一番,以后若不见他,也能留个纪念。 叶沉渊淡淡道:“还从我怀里摸去了什么?” 聂向晚爽快道:“没了。” “袖中还有你赠与的短笛,要不要一并取了去?” “殿下若还我,再好不过。” 叶沉渊伸手拈过香囊,放进怀中。由于此次他大方地用了右手,掌心的伤疤便显露出来,再也没有遮挡住。聂向晚站着一阵恍惚,猛然记起自从提调到特使别院起,他就有意隐蔽了她熟悉的方方面面,可见为了扮作卓王孙接近她身边,他的确是煞费苦心。 她抬头看着他那与卓王孙颇相似的眉眼,再扫了扫他鬓角的零星白发,说道:“中了沙毒和百花障之后,发色变白,眸色变清,面相越来越冷。若不解毒,强用功力压制,也只有数年寿命。殿下刚才问我如何认出了你,便是这个原因。” 叶沉渊站着不动,只应了一声。 她又说道:“我已经告诉殿下一个原因,不知殿下能不能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叫我阿潜。” 她沉默不应。 “夫君也可以。” 她开口问道:“殿下派卓公子来北理,到底为了什么?” “庆贺公主大婚。” 聂向晚忍不住嗤道:“殿下会有这般好心?” “你随我回去,我告诉你所有事。” 她不答,无声拒绝他的提议。 “为什么不愿回去?” “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北理宫廷下埋有紫红石,质地坚硬,运出做城墙,铅弹打不破。” 聂向晚细细咀嚼叶沉渊的话,总觉不会如此简单,依他深藏不露的性格,不会做无用之事。若说他派卓王孙千里迢迢赶来,仅是为了挖走地底的石头,未免太过儿戏。 她站着冥思苦想,他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他的手指在她的耳根细细摸了一阵,似乎是起了瘾,反复捺着,按出一抹红痕。 聂向晚惊觉过来,站开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