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2节
她很需要权力,需要重新站立人上的感觉,需要将乔雨润那个越来越狂妄的贱人踩到脚下…… 康王微笑望着她,神情十拿九稳。他太了解这个女人对权力的欲望——瞧她此刻脸上心动的神情。 然后他听见她清晰地道:“不。” 康王惊得眼睛一睁,连那一直站在一边,垂头不语的女子,都愕然抬头。 宗政惠脸上激动的红潮已经退了下去,眉宇微微苍白。 “你敢不敢用你的子孙后代发誓,在此过程中,你绝不借用任何敌国的力量?”她讥嘲地盯着他,“如果你用了,如果你骗我,你生子世代为盗,生女世代为娼?” 康王脸色大变,怒道:“你——” “你果然是个叛国贼。”宗政惠冷冷一笑,“抱歉,我不和叛国贼合作。” “你!” “我爱权,我爱虚荣,我爱这世上一切尊荣华贵的东西。你一点都没猜错。”宗政惠轻轻地道,“但是,这些东西,必须是我的,不是异国敌人施舍的。施舍来的荣耀,不是荣耀,更加屈辱。” “迂腐。”康王冷冷地道。 “一个最高掌权者,必须先有国,再有自己。有国才有尊严,有国才有荣耀,有国,才有存在的意义。国都不爱,谈何拥有天下?国都卖了,何来权势地位?那是虚假的泡沫,看得见,触不着,啪一声破了还溅一身水,惹人厌弃。”她冷笑,“所以,儿皇帝,我不做。” “你……你想没想过……”康王不可思议地道,“你们看似现在节节胜利,其实危在旦夕。皇帝无论是军力还是将领,都远胜于你,太史阑和容楚联手,天下无人可挡。五越在太史阑面前,并无任何优势。而皇帝既然已经昭告天下废了你,对你也就再无顾忌,所谓孝道逼迫也难以阻止他的决心,你如果不和我合作,你的将来,只有一个字……死。” 宗政惠“嗯”了一声,顿了顿,道:“但,这是我的骄傲。” 这是我的骄傲。 便用尽手段,做尽恶事,有些事,依旧是底线,是不会让步的原则。 真正的骄傲。 康王脸色慢慢发白,用仿佛不认识的眼光瞧了她半晌,终于叹了口气,道:“那么,杀乔雨润,你乐意的吧?” “那当然。”宗政惠毫不思索地答,“如果你还能有本事杀了太史阑,我会更乐意相助。” “那是以后的事。”康王不耐烦地道,“我知道乔雨润身上也是有宝甲鲛衣的,行刺不容易。不过你和她如今关系相互依附,她对你应该防范较小。我这里有一把特制的匕首,刀尖上有特殊药物,可以刺入任何的护体甲衣。你拿去用吧。” 他招了招手,那女子过来,手中一个锦缎包裹,康王示意她拿过去。 宗政惠心中冷笑——他还是不信她,当然,她也不信他。 她握紧了袖子里的刀,盯着那女护卫,此刻枫林看花的心境全无,有的只是厌憎和警惕。 那女子慢慢走过来,走到她面前,提前将手中锦缎一抖,刀露了出来,刀尖是向着她自己的。 宗政惠舒了一口气。 那女子忽然将锦缎往地下一抛,一把抓住刀,反手向后狠狠一刺! “叮——嗤。” 第一声是刀尖破了软甲的声音,第二声是刀尖入肉的声音。 康王正转身向林外看,万万没想到这一刀竟然冲自己而来,此时身子刚刚半转,满脸惊骇。 宗政惠也大惊,踉跄退后。 那女子牙齿咬着黑发,眉宇满是绝然之色,霍然拔刀。 又是一声奇异的叮声,随即,刀出! 雪亮化为深红,曳出红绸般的轨迹,唰一声洒遍枫叶,来年脉络如血。 宗政惠脸上噗一声,扑上一溜血点,斑驳如一排血眼。 她摸一把脸,满手的血,惊得腿一软跌倒在地。 同时跌落的还有康王。 他痉挛着,双手紧紧捂住胁下那个血洞,那一刀极深,隐约可见白骨内脏,可见下手之人的决心和恨。 他的眼神已经散了,依旧满满不可置信,拼命仰头望着那女子,“你……你……怎么会……怎么会……” 这些年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唯有这女子,他从未怀疑过她的忠心。若无那忠心,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在异国寻到他?怎么可能雪地里长跪求见他一面?怎么可能在西番奴的刁难下,做尽苦役,只为每日远远看他一眼? “我跟在你身边六年,追到异国,长跪雪地,吃尽苦头,为的就是今日!”女子举起血淋淋的刀,悲愤长笑,“你这奸贼,小心太过,从不让人单独近身。我如果不是做到这样,哪有今日单独随你来的机会?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剧痛淹没了神智,或者此刻的康王,也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一生警惕,步步为营,他总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保护好自己,就算沦落到敌国,他也多活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唯一一次信任和疏忽,就葬送了性命。 不过是天意。 “还记得当初被你灭门的形意门吗……”女子犹自大笑,“爹!娘!师兄!我报仇了!”笑声未绝,热泪滚滚而下。 形意门……康王渐渐混沌的脑中,掠过模糊的字眼,却怎么也觉得陌生……或者那些年,他下令铲除的门派太多,很多门派,在他这里,只是属下汇报时的一个轻飘飘的字眼,掠过贵人的耳朵,换一句同样轻飘的“诛”,再不留一丝痕迹。 最后一眼,他吃力地看一眼落地的刀,恍惚觉得那刀,似乎并不是自己准备的那一把。 自己的甲衣是有钩锁的,刀尖就算能破甲,也会被勾住,不能造成致命伤害,然而现在那刀,直接破了他的锁。 “想知道这刀怎么来的么?”那女子踢了踢那刀,一脸畅快地道,“我真是佩服晋国公。这把刀,他五年前就给我了,今日总算用上!”她望望极东方向,“当然,我能知道你在西番,也是他找到我告诉我的……听说他也来了?其实只要他在,你死是迟早的事,所以我得快点下手,好亲手报仇!” 她和容楚联络还是几年前的事,之后一直在国外,并不知道容楚已经升郡王了。 康王只模模糊糊听见“晋国公”三个字,咽喉里发出似哭非哭的呜咽声响,他艰难地挪动头颅,似乎想要看看那个方向,看看那个草灰蛇线,伏延千里,真正将他致死的毕生大敌,然而他的脑袋只转了半圈,便不动了。 他死了。 最后一口呼吸拂在地面,凝出一片淡淡霜花,转瞬即逝。 宗政惠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着渐渐冰冷的康王。 万万没想到,他来这么一遭,竟然是来赴他自己的死亡之约。 眼前的人死状痉挛,身体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她怔怔地看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恍惚想起也曾和他共恩爱,也曾在景阳殿重重帷幕后微笑相对,在满眼枫红中携手寻最美的那一枝,也曾香衿滑暖,春宵慢渡,联琴共笔,…… 然后,忽然中止,化眼前冰冷血一泊。 她忽惊觉此刻自己的处境——康王已死,杀手犹在,刀破金甲,人在危地。 她惊恐地向后缩去,却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是那女子对手,心中万分后悔怎么就糊涂了,竟然真的一个人前来赴约。 那女子却没有动,站在康王尸首边,冷冷看着她。 “看在你最后那番话份上,我不杀你。”她转身就走,“你好自为之。” 宗政惠直到眼见她身影消失,才反应过来,那女子竟然放弃了杀她灭口。 想着刚才她最后一句话,宗政惠心中五味杂陈,在地上愣了半晌,缓缓爬起,看见丢在血泊中的刀,不知道为什么,那女子竟然没把刀带走。 或者她大仇得报,骤失所寄,心中空茫,也便忘记了身外物。 宗政惠连滚带爬地过去,将刀揣在了怀里,心中这才定了下来,随即她起身,踏着一地枯脆的枫叶,蹒跚地向回走。 林影深深,枫红如血,日光渐渐敛去,在地面投下静默的光斑,那一具无人收拾的尸首,永恒沉寂。 …… 景泰六年十一月初二,上阳城下。 黑压压的大军铺天盖地而来,万马奔腾,踏动大地,震得整个上阳城都似在嗡嗡作响。 南齐和五越联军的最大一次正式对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早在前几日,各自为战的太史阑和容楚,各自横扫了上阳两翼的城池,将大部分失去的城重新夺回,今日终于再次在上阳城下聚首。 十五万折威由容楚指挥,十万天顺,五万苍阑由太史阑和邰世涛指挥。三十万大军提马过阳水,直逼上阳城。 折威黄,天顺蓝,苍阑黑金,三色大军方阵整齐,正中黄罗伞盖飘扬,伞下是一身小小戎装,御驾亲征的皇帝。 左侧珍珠白,战场上依旧锦绣风流的,自然是爱漂亮大帅容楚。右侧黑金,中规中矩扎束利落的,是如今已经和容楚齐名也睡一个被窝的女帅太史阑。 这一场战争,不是南齐动用兵力最多的战争,却是南齐至今级别最高的。皇帝首次亲征,名将齐出。 南齐将士们志气很高昂,心情很兴奋,都觉得能参与这一场战事,此生不枉。 城头上乔雨润季飞,以及五越联军的统帅们,脸色却不大好看。 原本以为凭借五越的神异,在战争初期打南齐一个措手不及可以攻城掠地,站稳脚跟,占据一定地盘之后再来和南齐讨价还价,那时候就算太史阑来了,也不能全数夺回。 谁知道南齐竟然皇帝亲征,士气大涨,容楚又似乎早有准备,折威和天顺竟然在前些日子就已经秘密调军,以最快的速度反攻了战场。 自负的五越人不得不承认,他们对容楚的实力还是估计不足。 不过五越和天节,这次也将全部军力压在了上阳城,不想再后退。再退,他们就只能退往极东深处乾坤山了。 黄罗伞盖下小皇帝令旗一指,几乎立刻,震耳欲聋的攻杀声便淹没了上阳城。 所有的战争都一般残酷,不过是生死绝杀的周而复始,正如天上的日色换成月光一轮又一轮,照映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上阳城墙,和城前护城河里无数死去的联军士兵的尸首。 战争最激烈,眼看南齐士兵将要攻上城墙的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鏖战未酣,城头上忽然鸣金收兵,南齐士兵刚愣在那里,就看见城头上飘出一张纸。 随即这样的纸飘出很多张,有人抓下来一看,脸色就变了。 这赫然是一份纳妾的婚书! 纳妾的,是荣昌郡王容楚,这妾…… 竟然是卫国公,援海元帅,已经给郡王生了两个孩子的太史阑! 一时间很多士兵都愣在城头,被忽然冒出来的五越士兵挑下城墙。 太史阑和容楚也接到那样一张纸,两人脸色齐齐一变。 太史阑身后花寻欢怒道:“什么鬼玩意!乔雨润疯了?连这种伎俩也玩?谁信?” 她自从上次怠忽职守,致使晏玉瑞被杀,引发天节反叛,自知罪过深重,在皇宫前长跪不起,又跪到太史阑府前,自请卸职戴罪立功,太史阑原本不同意,觉得她这五越身份还是有隐患,景泰蓝却从小和她关系好,当即把她一捋到底,着她只在军中效力,从小兵做起。花寻欢也无怨言,当真以小兵身份随军,冲锋苦战。只是她宁可接受惩罚,也始终不肯说明那夜她到底干什么去了。这让太史阑很有些心结,近日也没怎么理她。 太史阑不说话,看了容楚一眼,容楚皱着眉头,揉了揉眉心。 这下麻烦了…… 这东西一直贴身放袖囊,什么时候掉落的? 最近真的有些不对劲…… “乔雨润!”太史阑的忠心诸将都在跳脚大骂,“你要脸不?这种东西也能搞出来,能争多久苟延残喘?” 城头上一声长笑,正是乔雨润的声音。随即一张红纸缓缓落下。 “这里是正本!有你们郡王和国公的亲笔签名!你们有谁识得他们的字迹?自己上来看!” 苏亚拍马就上去了,枪尖一挑将那张红纸挑回,眼神犹自望着容楚,期盼他说,这不过是个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