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节
滇宁王妃坐在妆台前由丫头卸着头面,闻言并不看他,只向铜镜中讥讽一笑:“回来做什么?难得王爷记挂着我娘家,让瑜儿奔波这一趟,如今我阿爹的事已了,瑜儿自然是回京里去了。” 滇宁王不妙预想成真,僵了片刻,心头又是心虚,又是全然不被放在眼里的愤怒,张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滇宁王妃头发半散,冷冷转过头来,猛然一巴掌拍在妆台上,愤怒起身冲向他:“你有脸问我什么意思?沐显道,你若必要老娘跟你拼了这条命才肯罢休,今日就明说了!” 她这一下如母狮爆发,张嬷嬷多年不见她发这样大的火气,吓怔了片刻才跌撞着要上来拦,滇宁王妃一把甩开她:“把人都带出去,离远点!” 张嬷嬷把旁人都撵了出去,但自己不敢出去,恐怕他夫妻俩打出个好歹来,劝又不敢再劝,急得只是张着手,唉声叹气。 滇宁王抓住了滇宁王妃的手腕,有点狼狈地喝道:“你发什么疯,有话不能好好说。” “呸,你自己干的事,自己清楚,还装什么样!”滇宁王妃打从前夜听到沐元瑜跟她的分析以后,一口气就一直憋着,憋到如今再也忍受不了,全冲着滇宁王发泄了出来,眼睛通红地瞪他,“沐显道,你不用狡辩,我也不同你说那么多——你没想对付瑜儿,根本就没必要绕过我把她召回来!” 这一句是问在了滇宁王的七寸处,刀土司是滇宁王妃的亲爹,她都不觉得需要女儿亲身祭拜,难道他这个女婿会对岳父有什么更浓重的深情厚谊不成? “我——”他到底心虚,就说不出话来。 滇宁王妃有话说:“瑜儿有一句话叫我带给你。” 滇宁王听她的口气平缓了一点,不似先前疯狂,以为她气发得差不多了,心下暗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放开她的手,道:“什么?” 滇宁王妃道:“瑜儿说,倘若王爷一定不想复她县主的身份,可以。” 她盯着滇宁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下一句,“世子这个敕封,她觉得更好。” 滇宁王脑中一嗡,脱口道:“胡闹!” 当年不过权宜之计,她一个姑娘家——怎会真有这样的野心! “瑜儿胡闹不胡闹,不在她。”滇宁王妃冷道,“在王爷。” 滇宁王自然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就是在威胁他,不给沐元瑜县主,她就要直接出手抢世子了。 不,算不上抢,她现在本来就是。 若是别的女儿跟他放这个话,他全然不会放在心上,恐怕还要嗤笑出声,一个丫头,想夺滇宁王府的正统,如同痴人说梦。 但他现在一点笑不出来,沐元瑜站在跟他对抗的位置上,已然如同一个合格的对手。她要霸住世子之位不退,那就真的能给他制造障碍。他当然不至于怕,但他会很头疼。 滇宁王沉默良久,终于道:“我知道了。” 他放下滇宁王妃的手,转身要走。 滇宁王妃倒叫住了他,道:“还有一事,瑜儿是跟她替二殿下找的一个大夫一起走的,王爷最好去跟阮钦差解释一下,王爷知道瑜儿找到了大夫,十分替二殿下关切,所以赶紧催着瑜儿上京去了。” 滇宁王:“……我还得替她圆这个谎?!” 滇宁王妃冷笑道:“王爷不想说可以,那就随便阮钦差猜测去罢。横竖我是无所谓的。” 滇宁王的心虚全化成了憋火,也没心思问哪弄来的大夫,他终究不靠皇子立身,那病秧子殿下的贵体跟他没多大关系,憋屈着一张脸走了。 ** 滇宁王还是想错了,沐元瑜留给他的那句话其实不是单纯的威胁。 她已经真的打算这样干了。 这个念头她以前就隐约浮现过,但态度不算坚定,因为她不确定自己可以扮一辈子男装而不为人看穿,随着年纪增长,她的身体发育,会生出来各式各样的不便。 就她本人来说,她对权势也并没有多大的渴望。 但现在她不得不生出这个野心来,因为滇宁王太靠不住,她只能靠自己。 沐元瑜不惮于将这一点坦白给滇宁王——她知道他一定不会真的相信,她是个女儿,在滇宁王心里,那就是不可能,他有了儿子,她就该让位,她自己本身怎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头? 所以她敢直说出来,要挟他消停一点。 沐元瑜乔装离开的十日后,才放缓了脚步,走一走停一停,在一座大城里等到了她后续追上来的护卫和丫头们,恢复了正常的上京步伐。 先头一时快一时慢,她跟护卫们是习惯了,但李百草一个老神医被拉扯着有点吃力,现在人齐了,沐元瑜真心实意地去跟他赔罪:“老先生,你有什么要求,都只管提,我这里有人做事了。” 李百草道:“放我离开。” “……”沐元瑜面不改色地道,“除了这一点之外。” 李百草就白了她一眼:“小小年纪,牙尖皮厚。” 沐元瑜叫他骂了也无所谓,她对于自己的错向来很肯承认,心情一点没受影响地走开了,拨了两个护卫来,专门照管他。 这么过了小半个月后,李百草不知是不是气消了,一日中午他们在官道旁一条小溪边停下来,吃点干粮时,他主动走到了沐元瑜身边。 此时护卫们三三俩俩散在马车周围,沐元瑜蹲在小溪边,见那溪水十分清澈,正欠起身要去洗一洗手。 “少年人,当注意些保养,不要胡乱往冷水里伸。” 沐元瑜的动作一顿。 她转回头来,对上了李百草若有深意的眼神。 他不是那样养尊处优的老人家,多年风餐露宿,令他的眼角生着深深的皱纹,眼皮耷拉下来,但掩不住其中的神光湛然。 沐元瑜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多谢老先生关心,我没有这样娇惯。” 李百草摇了摇头,道:“你们这些人,有时将我当作了神,我真说了医嘱,又不当回事。” 他不再管沐元瑜,背起手往护卫们相反的方向慢慢走开。 沐元瑜心中剧跳,站起身追上去,低声道:“老先生,何出此言?” 都说出“医嘱”来了,她很难说服自己再装糊涂,她昨晚刚来了月事——她不知道这神医是怎么看出来的,但从他的口气,他显然已是确定了这件事。 李百草笑了笑:“世子,你有这桩要命的秘密,就该躲着我走才对。我见你第一眼时,就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没想到沐氏敢这样行险,所以还以为是老头子年纪大了,糊涂了。” 他踩在松软的草地上走着,慢吞吞地接着道,“直到今日早上。你大概不知道,老头子虽然老了,鼻子还算灵光,你身上飘出的血味,对老头子来说,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羚羊躺在老虎面前一样显眼。” 沐元瑜:“……” 这扎心的比喻。 李百草还道:“你一路藏在马车里,躲避着你的护卫,怎么不知道躲一躲老头子呢?” 沐元瑜苦巴地想,她躲了啊,她都没跟这老头坐一辆车,但没想到擦肩而过这样的距离也能叫觉出来,这真的没法了,今天不露馅,明天也得露。 并且,他看出来还敢就这么明着说出来了。 她只能叹了口气:“老先生好大的胆量,就不惜一惜命吗?” 李百草淡然地:“比不上世子的胆量。”他转头,“世子不用多想,老头子这把年纪,既不好管闲事,多活两年,少活两年,也实在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论余生还有多少,老头子都不愿意被圈在一个笼子里,从此只能给贵人们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这是在提出交换条件了。 李百草这样的身价,他到京城,进太医院是一定以及肯定的。 但他不稀罕。 他要自己自由行走天下,看自己想看的病的权力,如果没有,他不在乎此刻就被杀掉。 这是一个对生死已经没有执着,但固执坚持自己生存法则的老人。 说实话,沐元瑜很佩服他,这个承诺她也很愿意给。 但李百草对她没有信任度,他选择用这样一种要挟的方式说出来,反而令她无法轻易出口,而被迫要面临一个复杂的难题。 她要在自己的秘密与朱谨深的痊愈间做出选择。 沐元瑜以为这应该很难选。 因为两者各有利弊,利弊还都十分明显。 杀李百草,好处在保留住她绝不能示人的秘密,得到眼下的安枕,坏处在首先她将一生逃不过良心的谴责,其次神医难再得,朱谨深没有痊愈的机会,她已经理顺的前路将全部推翻重来。 不杀李百草,冒着风险带他进京,朱谨深被治好,好处在可能的长久的安稳,乍一看,似乎更有谋划,但坏处是,她可能等不到这个长久,在此之前就泄了秘密,被推去菜市口了。 非常奇怪的是,面对这种艰困的局面,她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想象中剧烈的挣扎。 可能是李百草压上性命的赌注太有力量,可能是她想不出另外还可以选择什么道路,也可能是,她想到被她甩在后面的阮云平,心就软了下来。 虽然他其实没有派上多少用场。但朱谨深对她提供的帮助,并不会因此就在她心里打了折扣。 要她亲手掐灭给他寻来的一线生机,她不太做得到。 “老先生,我答应你。”沐元瑜呼出一口气来,最终道,“只要老先生尽力医治了二殿下,不论结果如何,我保老先生平安离开京城。” 李百草并不领她的情,还撇了撇嘴,傲然道:“世子,什么叫做‘尽力’?老头子脾气乖张,到底是个大夫,还不至于跟病人玩花样。你小小年纪,未免想得太多了些。” 沐元瑜:“……”她抽了抽嘴角,“老先生对自己的认识很深刻啊。” 这神医之神,她算是全方位地见识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还拖了,下章就回京,姨妈来,脑子不太够用,理这个理好久,耗了时间,回头可能还需要修一修,我现在人懵,不太看得出来哪里不对。x﹏x ☆、第87章 三月下旬, 暮春一场细雨中, 沐元瑜返回了京城。 她算了算时辰,掀车帘向外吩咐:“先不回家,去十王府。” 马车在雨丝中往十王府去。 车轮滚滚, 驶到十王府那片建筑群时, 天色近了黄昏,而细雨仍没有停,淅淅沥沥地还稍微下大了一点。 刀三从车旁马上跳下来去通了名姓, 不多时, 林安举着把青油纸伞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世子爷,您终于回来了——呦, 您这是还没回家, 直接过来了?” 马车旁还跟着两列风尘仆仆的精悍护卫,这一看就不是在京中随便出个门会有的配置。 沐元瑜抓着把伞探身下车, 撑开后笑了笑:“有点急事想找殿下,殿下从宫里回来了吗?” 林安点头:“回来了,世子爷快请进。” 沐元瑜暂没有答应,转头道:“请老先生下来。” 林安就有点困惑地看到, 从后面的第二列马车上下来了一个庄稼汉般的老头。 “世子爷,这是——?” “刀三哥,你们先回去休息罢,留两个人等我就行了。” 沐元瑜跟自己的护卫说完话后,转回头来回他,“给殿下的回礼。好了, 我们进去吧,别让殿下久等。” 林安应声,只是心中仍纳闷着,一路走一路不停瞄那老头,只见他虽其貌不扬,但架子还不小,居然旁边还有个美貌丫头专门给撑着伞,老头只管自己甩着手,悠闲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