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节
王悦被从祠堂里放出来时,手筋发软,眼睛发红,他第一件事便是要去给曹淑磕头认错,王有容拖都拖不住,两人刚入了院子,便听见里头老夫老妻在闲聊,好死不死聊得正是当日之事。 “陶家子轻浮,又喝多了酒,听说回去便闭门思过了。”王导说着话打量了眼曹淑,似乎怕惹恼了她。 曹淑闻声嘴角似有讽意,却又像是在笑,“那小公子长得不错,比你年轻时候俊几分,一见面便喊搂着我喊仙子,和你当年一样,嘴甜得很。” 王导:“……” 王有容惊恐地看着王悦黑到发绿的脸,心道世子你不是给气得失心疯了吧? 王悦没找着陶瞻,难得疯狗也知道躲人。 王悦和谢景上街,开春建康城桃花开得好,许多人出门踏青游春,王悦知道谢景许多年没怎么出门,便拉着他上街逛,看桃花是假的,他对这玩意没丁点兴趣,但是他觉得读书人喜欢这个,便装作很有兴趣地陪着谢景在街上走走停停。 直到他隔着半条街看见个熟悉的人头。 陶瞻也看见了他,退了半步,猛地听见隔了大半条街的一声怒吼。 “陶道真!” 陶瞻平日里的确人如外号是条疯狗,但由于醉酒之后的这件事实在是太丧心病狂,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他现在一见着王家人就冒虚汗,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王悦追了上去,忽然被一道声音喊住了。 “王长豫。” 王悦猛地刹住了脚步,回头看了眼,从谢景的身后走过来个人。 “你怎会在这?”王悦诧异地看了许久不见的司马绍两眼,一回头发现陶瞻早没影了,他顿时扼腕,全赖着谢景在场才没出口成脏。 人今日是没追了,王悦回过头。 司马绍穿着常服,看样子只是出门走走,王悦却忽然觉得心惊胆战,忍不住道:“你疯了!这时候上街不怕给人一刀做了?”这人不知道王敦想杀他都闹得满城皆知了吗? 司马绍面色坦然,“我行得正坐得端,怕什么。” 王悦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司马绍嘴里讲出来的,太阳打西边走出来了!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司马绍,“说人话,你上街到底干嘛?” 司马绍看了眼旁边始终未发一言的谢景,没出声。 王悦顿时懂了,司马绍为人谨慎,这趟出门怕是有要事,不愿给外人知道。王悦从没当谢景是外人,司马绍却瞧谁都是外人,他防着谢景是应该的。 王悦没说什么“这位不是外人你直说便是”的鬼话,他对着司马绍道:“你等会,我陪你去!” 王悦看了眼谢景,正要说什么,却听见谢景开口道:“去吧。” 王悦不知为何在他的注视下微微一愣。 第55章 援手 王悦与司马绍走了一阵, 一直走到了无人处, 他看着司马绍拐入了深巷。 王悦停下了脚步,“你究竟干什么去?” 司马绍回身看了眼他,没理会, 回头继续往前走。王悦站在原地半晌, 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一直走到无人的深巷, 司马绍终于停下脚步。 “五石散我不会再给你, 把药戒了。” 王悦皱眉道:“你说什么?” “东西我不想给你了。” 王悦眼中一锐,“司马绍,你在发疯?”就他目前服食的量而言, 猛地戒断五石散怕是要出人命。 司马绍回头看他, “一连服了数月, 人不像人, 未曾有谁劝过你停散吗?”见王悦沉默,他却讽笑, “王长豫,你人缘有些差。” 王悦道:“关你何事?” 司马绍道:“的确不关我的事。”他又道:“五石散我不会再给你,余下的事你自己想办法,是死是活都别来找我。” 王悦见司马绍转身就走, 心头一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人拽了回来,他觉得这人简直无理取闹至极,“司马绍!你明知道这种散根本戒不断!” 司马绍回过头,“世上没有戒不断的东西。”他拂开了王悦的手。 王悦胸口猛地气结, 他一阵火大,忽然朝着那远去背影吼道:“司马道畿!” 声音回荡在空荡的小巷中,久久不歇。 司马绍的脚步顿了下,他驻足站住了。 王悦终于咬牙问道:“司马道畿你又想做什么?我又是哪里得罪你了?!” 司马绍回头看他。 “我过去是瞎了眼我认识你!”王悦忽然抬手狠狠抽了下自己一耳光,“再帮你!我王长豫三个字倒过来写!” 司马绍的脸抽了下,似乎隐隐有些动怒,忍了很久他终于破口骂道:“王长豫你被鬼迷了心窍吧?!” 两人的眼神猛地对上了,一个怒气暴涨一个杀气腾腾。 在司马绍冷冷地丢下“恶心!”两个字的时候,王悦终于没忍不住,心头的一根弦崩断了,噼里啪啦的响。 良久,浑身狼藉的王悦拽着衣领从巷子里走出来,他抬手狠狠擦掉了嘴角溢出来的血,甩了下因为用力太过而震得发麻的手腕。他狠狠地吐了口浊气,一扫先前胸闷气短的憋屈。 他真的忍着不打司马绍太久了! 巷子里头略显狼狈靠着墙的司马绍黑了脸,身上比王悦好不到哪里去,他低头吐掉了嘴里的血沫子,阴狠地刮了眼王悦离开的方向,终于忍不住骂道:“白眼狼!” 走出去大老远的王悦猛地回头吼道:“司马道畿!操你娘!真当老子没脾气?” “王长豫!!!”里头的声音猛地大了起来,明显是震怒不已。 王悦又给这一声叫回去了!这次他手里拎着块青石砖。 他走进巷子,对着那猝不及防的人,扬手便是一砖头砸了过去。 …… 傍晚时分,王悦坐在王家院子里,给自己慢腾腾擦着药酒,一言不发。王有容立在一旁甚为惊惧,王悦刚进来的时候,他差点以为王家哪个不长眼的放了个叫花子进来,王悦灰头土脸杀气腾腾,手里拎着块带血的青石砖,一脸扭曲就跟刚灭了仇人满门似的。 王悦洗过了澡,又给自己上了药,冷静了很久才将情绪平复下来。 就在王有容想着要不要帮着毁尸灭迹的时候,王悦忽然低声道:“你下去吧。” 王有容的话卡在了喉咙中,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王悦,低声道:“是。” 院子里一下子静了起来。 王悦仰头看雾蒙蒙的天,忽觉索然无味。 他忍不住想,那一砖头怎么没拍死司马绍!拍死多清静! 王悦坐在外头良久,终于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让自己打起精神。 他本想去瞧瞧谢景,却不料一连几天都没有时间,京口来了几位郗家人,王导命王悦去招待,王悦这几日的精力全花在了他们身上。 直到夜深人静,他才勉强有了空闲。 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王悦站在廊下看着那雨骂了一句脏话。 今年这雨实在不寻常,这样暴雨阴雨无休止地轮回下去,一旦长江决堤,江淮两岸怕是要颗粒无收。 建康城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谈这怪雨,异象之下,流言四起,百姓都在传这是野鬼啼哭,预示着王道今年崩。王悦觉得崩了算完!管他死活! 他正胡乱地想着,敲门声忽然突兀而急促地响了起来。 “世子!外头有人求见!” 郗家在建康街头弄丢了个八九岁的庶出公子,小孩大清早出门的,夜深人静还没回来。那小公子不受宠,跟着叔父来建康长见识。他那丫鬟也是个粗心人,小孩走丢了一整天竟是没有察觉,大半夜发现人没了,彻底急疯了,慌慌张张地来求王悦,跪地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 王悦立刻派人出去找,以乌衣巷为中心挨家挨户地询问,音讯全无。 王悦坐在堂前听着夜雨声与那丫鬟的哭声,心头莫名有些压抑不住的郁燥,他猛地起身往外走。 一直在王家外头候着的青衣剑侍瞧见王悦带着队人马往外走,神色微微一凛,正要跟上去,却忽然发现此次王家侍卫出动众多,他们放缓了脚步,只远远望着领头侍卫的手中的火把,无声无息地跟在了火光的后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王悦烦躁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心道: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忽然,他的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找到了!找到了!” 王悦立刻回头看去。 夜雨中,一个侍卫手里头抱着个昏迷的孩子,“失足落到枯井里头,摔了腿,哭昏过去了!” 王悦一听人没死,顿时松了口气,转头便令人去请大夫,可下一刻他便愣住了。 那种烦躁的感觉不仅没随着找着孩子而减弱,反而越来越强,他站在那夜雨里头,脸色忽然刷一下苍白。 五石散。 王悦几乎是靠着墙才勉强站稳,下一刻便感觉心里头的战栗像潮水似的一层层往上涌,浑身麻痹,却又阵阵火燎般刺痛。王悦尽量忍住了,不叫人看出来他的异样,算了一下日子,他脸色难看得更厉害。 他五天没碰五石散了。 王悦忽然对着一旁的侍卫道:“你们全都护送郗家公子回去!出点事拿你们是问!走!” 那领头的侍卫听惯了命令,立刻点头道:“是!” 所有人都离开视线时,王悦再也支撑不住,猛地低身摔在了地上,一声闷响,他背抵着墙浑身颤抖,连转身躲进巷子的力气都提不起来。王悦不敢给任何人瞧见他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他咬牙片刻,用尽浑身的力气起身,一步步走到了深巷中,他在树下的阴影处坐下了。 天地间安静得只剩下雨声,王悦看了眼黑暗中颤抖不已的右手,脸上血色褪尽,他忽然有种想拿匕首将手钉在地上的冲动。 他毛骨悚然。 陶瞻刚刚逛完窑子回来,一个人在街上漫步,陶家二公子有个比较难以启齿的毛病,他认床,无论上哪里鬼混,无论鬼混到多晚,他都必须回到自己的床上才能睡得着,这毛病严重到他一个大男人走南闯北非得拉着张金牡丹雕花大床,从江州一路拉到建康,老黄牛都没他这么勤勉。 正是因为陶瞻认床,所以当别人巫山云雨的时候,他一人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好巧不巧,他今夜正好路过那巷子,还往里头随意地瞥了眼,他盯着黑暗中那团隐约移动的身影,嗅着血腥味慢慢走了进去。 这要是搁正常人身上,决计不会干这种以身犯险的事,但是陶二公子是个不符合常理的人,他走了进去,还认出了地上那狼狈的人是琅玡王家那位风光无两的世子。他有些愣住了,明显没反应过来王悦唱的是哪一出。 他猛地记起跟王家的前尘旧怨,随即又死死地刹住了思绪。 “王长豫?”他低下身轻轻拍了下王悦的脸,却在王悦抬头的那一瞬间心头狂跳,给吓的。王悦面色青白不像活人,垂在地上的右手一片血肉模糊,陶瞻乍一眼还以为自己撞鬼了,“王长豫?你怎么了?” 王悦过了很久才勉强认出勉强的人,低声道了一个字,“滚!” 陶瞻听见一个“滚”字,顿觉亲切,他认真打量了一会儿王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