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聪明望着王悦笑,“世子,我们山寺的签很灵啊。” 签筒在手中转着,一下又一下,王悦抬头看了眼聪明。 啪嗒一声,一枚细细的签子摔落在地。 谢景伸手将那枚签拾起来,翻过来看了眼,瞧见签面的一瞬间瞳孔微微一缩,指腹不动声色地摩挲了一下签面,他眼中有诧异一闪而过。 “是什么?”王悦忙问谢景。 谢景缓缓摸着手中的下下签,抬眸看了眼王悦,“第十八签。” “是吗?”王悦笑起来,“那这次不错啊!”王悦看向聪明,“十八签,讲究什么?” 聪明眯眼笑道:“上上签,日出东南隅,桃李满春风。世子,是个好兆头,否极泰来之意。” “否极泰来,那还真是好兆头!”王悦最近和姑苏城那帮地头蛇打交道,否极泰来,这四个字真是说到他心坎上了。 聪明笑呵呵的,“世子,那你看这香火钱……” “行行!行行行!”王悦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你要多少都行,我和你说,我有个世叔在余杭出家当和尚,我瞧他的菩萨都比较,呃——比较贵气,我哪天给你搬几尊过来,菩萨罗汉还是佛像,我都让他给你搬几尊!” “这好啊!”聪明的眼睛一瞬间亮了,他抱着签筒压低了声问道:“是金身的吗?” 王悦一拍案,“能刮层厚厚的金粉下来!眼珠子都是西府琉璃!” “西域货!”聪明激动地直拍案。 “是啊。”王悦重重拍了下聪明的肩,“还有老沉香木佛珠串,西域琉璃玉净瓶,龟兹高僧手抄的大摞佛经,蜀锦刺金的□□僧衣,更有前朝名家紫金香炉,那炉子底下都有刻章的!我到时候都给你顺点!” 清心寡欲多年的深山僧人聪明觉得哐当一下被突如其来的金钱砸昏了,被砸的七荤八素,他激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抓着王悦的手,张口只能发出两个字节,“佛经!佛经!” 龟兹高僧手抄的佛经!龟兹!高僧!手抄的佛经! “行行行!”王悦试着从聪明的手里头把手抽回来,没成功,他对着聪明道:“你放心,我记住了,佛经!” 正好侍从站在院门口敲了下门,王悦拍了拍聪明的肩,“我现在有些事啊,我过去一趟。”说罢,他看向谢景,“估计姑苏城那帮士族有什么事,我出去看看。” 谢景手里头捏着那枚签静静看着他,点了下头。 王悦这才起身朝那幕僚走过去,“怎么了?” 那侍从压低了声音,“刚收到大将军的密信,东海王世子到姑苏了。” 王悦忽然抬头看向他,“谁?东海王世子?司马冲?” 那侍从点了下头,将那封信呈给王悦,“那通报的人说是他来姑苏看病,大将军听说世子正好在姑苏收粮,便央请世子照拂他几日,帮着安排下住所。” 王悦沉思了片刻,“走!过去看看。” 待到王悦与侍从离开了院子后,谢景这才看向聪明。聪明的脸还是红扑扑的,被钱劈头盖脸砸中太舒服了,他有些轻飘飘的,坐那儿直傻笑。 谢景低头看了眼那签,摩挲了一会儿,问道:“第八十签如何作解?” 聪明没过脑子脱口便道:“最末签,白刃斩春风,大梦一场空。说的是平生钻营,到头全是大梦一场,没任何一样留得住,这签语往难听了说,就是开头大好下场潦倒,众叛亲离的命数。”聪明疑惑地看向谢景,“你问这做什么?” 谢景望着那签面,咔嚓一声轻响,手中的签牌应声而断。 聪明不明所以,下意识凑过去看了眼,下一刻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不可能啊!我明明!”他诧异地抬头看向谢景,他刚明明把每根中下签都挑出去了!他有些说不上来话,“这不可能啊!是、是我刚刚没挑干净吗?” 谢景没说话,修长的手轻轻翻过那断成两截的签子,手微微用力,细长的签牌应声而碎。 王悦在姑苏城外见着了这位年仅十六岁的东海王世子司马冲,年轻的藩王世子身子很单薄,清秋时节却套了件厚厚的白色狐裘,一张清秀的脸隐在雪白的毛色中更显孱弱,十六岁的少年看上去才十三四岁大小,长得清秀极了。 “世子。”他瞧见王悦,忙低低唤了声王悦,唇角带着些怯懦却又强装出来的礼貌笑容。 王悦看着他略显稚嫩的面庞,有瞬间的失神。 见鬼了,这司马冲长得实在是像极了十五岁的司马绍。 要说起这位东海王的年轻世子,别瞧他如今是个穷困潦倒的藩王世子,其实他同司马绍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也曾是正儿八经的当朝三皇子。 这件事的原委要一直追溯到当年的八王之乱,武帝死后,惠帝继位,各地藩王逐鹿中原,东海王司马越便是参与其中的藩王之一,要说起这位东海王,那也是青史中赫赫有名的奸雄,生前祸乱中原风光无两,死后胡人围着他的棺材吐唾沫,最后儿子被杀,妻子被胡人低等士卒轮、奸掠卖,一门下场极为凄惨。 不过庆幸的是,这位被公认为西晋乱王的藩王平生还是做对了几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提携了彼时还是琅玡王的元帝司马睿。 多年后,司马越身死北方,司马睿在江东立国,要说元帝是个老实人,他感念东海王昔日的恩情,从北方迎回了他饱受苦难的妻子裴妃,不仅礼遇有加,更划分了江东毗陵作为东海王的封地让裴妃有地方去住,念及东海王世子毗身死,东海王一脉无后,他还将自己的亲生儿子过继给裴妃,为东海王传承香火。 元帝对寡妇裴妃又给土地又给儿子的大方做法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到现在坊间仍流传着两人的私情秘闻,至于是真是假,只有鬼知道,反正王悦不知道。 元帝过继给裴妃的儿子便是当朝三皇子司马冲。别的不瞎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元帝对这儿子没啥感情,说送人了就送人了,跟送个物件似的。元帝为何不喜欢司马冲,王悦还真知道一点缘由,据说这三皇子出生的那晚,星相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凶,石婕妤差点难产而死,北方城池一夜尽陷,二十多位术师进宫为这位三皇子测命,在皇帝跟前说了一大通,总结起来就八个字:天煞孤星,亡国之兆。 结果后来北方愍怀二帝就真的死了,西晋覆亡。 这位三皇子是不是天煞孤星王悦不知道,但他觉得司马冲确实是倒了八辈子大霉,西晋覆灭早成定局,又岂是个襁褓婴儿能左右的,但司马睿却把这事记在了心里头,后来他登基当皇帝,想起这位三皇子那亡国的命数,心里头总觉得不舒服,据可靠流言传,皇帝好几次想要掐死当时年纪尚小的三皇子,又怕冲撞鬼神,便将这位三皇子扔在了偏殿自生自灭,估计是盼着他自己死了干净。 王悦幼年时在皇宫里听说过这位三皇子的事,所有宫人提到司马冲,不约而同都会先说,这人竟然还活着? 司马冲挺硬气的,他就是活着,就是不死。 王敦此刻将这位东海王世子送到自己身边,托自己照顾,这意味很耐琢磨。王悦看了眼司马冲,开口道:“殿下,我先带你回客舍。” “好。”司马冲点点头,立刻跟着王悦走。乖的不行。 “我没收着朝中的消息,殿下此行来姑苏治病,是私下安排的?”王悦问了一句。 “嗯。”司马冲望向前头的王悦,忽然放慢脚步,又猛地冲上前去,一把轻轻抓住了王悦的手。 王悦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回头看他,却只瞧见少年巴掌大的苍白脸庞,王悦一眼看过去,为这少年的孱弱暗暗心惊,他当年受伤吐血时,脸色都没这么苍白过,他问道:“你做什么?” “世子……”司马冲说了两个字,便说不出来话了,一味抓着王悦的手不放。 王悦看着他,开口道:“你不用喊我世子,喊我名字就行。”说到底你也算个真正的天潢贵胄。 司马冲的脸色更加白了几分,噤声不敢再说话,手却仍是紧紧抓着王悦。 “殿下?”王悦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 司马冲苍白着脸嗫喏道:“大将军,大将军让我跟着你。” 蚊子一样响的声音,却是听得王悦心头一跳。司马冲到姑苏这事儿他刚听着就觉出不对了,姑苏不算安稳地方,司马冲他一个藩王世子他离开毗陵跑这儿做什么?王敦还特意派人嘱咐他照顾这位小世子,这事儿简直可笑,他司马冲一个有手有脚的人又不是残废,有什么好让他照顾的?他很空吗?他前两日忙着借粮都快忙疯了。 王悦打量了两眼司马冲,少年紧紧攥着他的手不放,清瘦的身板在轻微颤抖,手上的力道却是极大。 王悦的心骤然沉了下来。瞧着眼前的东海王世子,一个让王悦战栗不已的念头浮上他的心头。东海王世子,知道当年八王之乱的前因后果后,便知道东海王世子不是个一般的身份,真要论起来,东海王和晋室正统的关系可比当今皇帝和晋室正统的关系要亲近多了。 眼见着这位病弱的世子一副被甩下就要断气的模样,王悦看了他许久,终究没甩开他的手。 说到底,一个身不由己的小孩罢了。 王悦带着司马冲回了客舍,住处是他临时命人安排的,是个极为幽静的小院,王悦将人送进去,转身便要离开。 “世子!”司马冲忽然急匆匆地喊住了他,一副惊恐的样子,他扯住了王悦的衣摆。 王悦回头看他。 “你……你不住这儿?”司马冲结结巴巴问道。 “我有另外的住处,你在这儿安心住下,不会出事。” “你……你住哪儿?我可以同你一起住的。”司马冲眼见着王悦又要走,忙开口道。 “不合适。”王悦没想说重话,他本意说的是你这身份和我个臣子住一块不合适,可司马冲却不知道将这话领会成什么意思了。 司马冲的脸色刷得一白。 王悦转身往外走,他刚走出去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扑通声响,他回头看了眼,瞳孔骤缩,“殿下!” 司马冲摔跪在地上,倚着院中水井浑身颤抖,他紧紧捂着嘴,鲜红的血从他指缝里溢出来。 王悦冲上前一把扶住他的肩,瞧见那血立刻回头朝人大声吼道:“大夫!去找大夫!” 司马冲满是血的手一点点抓住了王悦的袖子,嘴中一张一合有血溢出,“别、别走。”他抬眸看向王悦,一双眼极为恐惧。“我不想死。” 王悦扶着他的手狠狠抖了一下。 第68章 重病 房间里, 王悦坐在床头望着司马冲。 司马冲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虚弱到这地步了,他的手仍是紧紧抓着王悦的手,王悦看了他一会儿, 转头看向那大夫。 “他怎么样了?” “小公子的气血虚, 一时急火攻心才会呕血, 幸而没有伤肺腑, 下药止住了血后便无大碍了,但小公子身体虚弱,需好好调养。”那老大夫说到里顿了下, 接下去道:“这身子若是再不好好调养, 怕是有伤寿数。” 王悦沉默了片刻, 朝一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侍从领会过来,引着大夫离开了房间。 王悦看向躺在床上的司马冲, 司马冲立刻攥紧了握着王悦的手。 王悦没想到,原来司马冲的身体真的差到这地步了,这些年有关晋陵的消息很少传回建康,一个颜面丧尽的东海裴妃与一个被过继过去的三皇子的确入不了建康公卿的眼, 王悦只知道司马冲身体不好,却不曾想这么严重。 王悦对司马冲的印象不深,幼时两人也没打过交道,唯一的印象便只剩下,这是司马绍他三弟。 “你吃药调理身体了吗?”王悦问了一句。 司马冲忙点点头, “一直有在吃,吃得都是贵的。” 王悦闻声一顿,“我瞧你身体差了不少。这些年在晋陵住的不习惯?” “是我自己太没用了,晋陵的大人待我一直很好,裴妃待我也好。”司马冲瞧见王悦没有丢下他的意思,微微松了口气,却又咳起来,他忙压住了,似乎是怕王悦嫌弃他晦气。 王悦见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沉默片刻,抬手给他轻轻掖了下被子,“在这儿安心住下,剩下的事我会安排。” 司马冲却没松口气,他紧紧抓着王悦的手,不敢说话也不敢松开。 王悦望着他,这少年的手实在凉得厉害,不像个活人。 司马冲咳了血,又奔波了一天,本就疲倦不堪,待到他终于撑不住睡过去后,王悦这才从他的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他捏着司马冲的手看了眼,上面布着许多血痂,有新有旧。 王悦给他随手掩了下被子,起身出了门。 他招手喊来了侍从。 “东海王世子这些年在晋陵到底境况如何?”。 那侍从和侍从说了一些晋陵之事,王悦听完许久都没说话。 和他猜的差不多,这些年裴妃自己尚且全靠寄人篱下活,哪里顾得上司马冲的死活。他一个失势的皇子孤身一人在晋陵多年,身旁没一个熟人,伺候他的宫人走的走逃的逃,余下的那些踩低捧高的晋陵官员更是了。 司马冲这些年过得的确不容易。他这辈子都活得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