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回廊尽头是饭厅。 早饭是和老太太一起吃,他们都很规矩。 温凛才发现他奶奶有阿兹海默症,不怎么认人。简简单单的清粥小菜,饭吃到末尾,老太太从轮椅里抽出一本七八十年代的工作册。 平整如新的黄色簿面,翻开来,每一页都歪扭记着几行字。 老太太翻到中间,让桐姨拿给杨谦南看。 两条横线中间写着他和杨靳瑶的大名,老太太在底下画“正”字,记录他俩来的次数。 杨谦南一年就只有两画。杨靳瑶回国一个月,已经画了三道。 老人家错把温凛认成了杨靳瑶,双手把她的手攥在掌心,紧握着砸了一下,掷地有声:“还是瑶瑶乖哦!” 温凛指节磕得生疼,表情都变色,却不忍心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老太太借着杨靳瑶,把她孙子批评了一通,就差给温凛簪朵小红花。杨谦南从未这样听话,目光像长在了碗里,绝不回嘴一句。最后桐姨收拾饭碗,老太太趁他不备,还给温凛塞了个红包,让她中秋节买月饼吃。 温凛出门偷偷数了数……究竟上哪买这么贵的月饼? 杨谦南随后跨出饭厅,见她鬼鬼祟祟,探过去瞧,把温凛吓了一跳,手不听使唤,猛地把红包藏在身后。当着人家的面数钱……太丢份了。 结果杨谦南的解读比这还过分,张口便来:“你收着就收着,藏什么?我又不会抢你的。” 温凛脸都在发烧,气得把红包推他怀里:“谁藏你红包了!你拿回去。这钱是给你表妹的,我才不拿。” “杨靳瑶背着人偷偷给老太太的本子加笔画,当我不知道?”他皱着眉还很不忿,“她回国就一个月不到,成天不知在哪浪,来过一趟不错了。真有出息,偷她姥姥的铅笔。” 温凛怔住:“……真的?” “你看我奶奶像是能记住她来过几次的人吗?正字学得还挺像样,边画边抖。”杨谦南越说越来气,把红包拍她身上,“拿着。杨靳瑶作弊,配不上这钱。” “……”那她也不好收这钱啊。 杨谦南眉头舒展,忽然话音一转,深眸含笑:“奶奶大不大方?想不想让人当你亲奶奶?” 温凛恼羞成怒,想把红包再拍回去。杨谦南及时阻止:“让你拿你就拿着。”把那厚厚一叠按在她胸口,顺手还揩了把油,笑眯眯说,“反正迟早要给。” 他说完就伸着懒腰走了,温凛也不好意思往口袋里装,像捏着个烫山芋。 掌心滚烫,一直烫到心尖。她也不知心口这绵热是为了什么。 明知是假的。 杨谦南还穿着一套睡衣,闲闲地在院子里散步,带她逛去西院荷塘。 白天来看,这三亩荷塘更为壮观。花岗岩砌的池边,简朴复古,像农家小院。然而举目望去,却是千盏秋荷。 杨谦南带她往深处走去,说他奶奶年轻的时候爱荷成痴,老了之后买下京郊这块地种荷花,动工两年才落成。可惜没看上几眼,人就得了病。 温凛问:“那你爷爷呢?” 他忽然笑起来,说:“可能是不喜欢荷花吧,毕竟花有很多。” 她大致听懂,表情尴尬,好像不该问这么深。 那日凉风阵阵,他们同时向碧塘深处望去。 秋分时节,这亩荷塘也不知是如何将养,竟有一枝粉荷尚未谢,孤零零地掩在恢恢绿网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章名叫:【巨型违章建筑一日游】 明天去考驾照,今天光顾着刷题了。后天再双更。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有证的司机,希望大家祝福我。 第30章 那天夜里, 温凛做了个梦。 她梦见杨谦南跳下去, 把那枝荷花摘给了她。她站在池边气急败坏, 说池子里就剩这么最后一朵荷花,你还给它摘了, 你奶奶怎么还没把你从族谱上除名? 杨谦南半个身子浸在水下,擎着花盖说, 你就说它好不好看吧。 她不说话。 他说, 那我扔了。 温凛连忙抢下来说别, 然后蹲在池边,把它化作一盏莲灯, 小心翼翼地顺着水波送走,忍不住惋惜:“人家作为一朵荷花,得多努力才开到了九月末啊, 你就这么把人给摘了。” 杨谦南笑她似林妹妹葬花, 说:“本来也就这几天谢,让它发挥下余热。” 温凛还是心疼, 转念又说,“你从水里起来。泡这么久该要着凉了。” 他说:“这不是在给你的花赔罪呢么。” 她说:“别耍嘴皮子,快起来。” 他说:“那你拉我上去。” 温凛清醒地想着,她就这点力气,拉他一下还不得自己栽进去?可是梦里的自己不受意识控制似的,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拉。 三亩荷塘顷刻化作十里霜江,她栽下去,身旁空无一人。她无止境地下沉, 沉不到底。 梦中飘来一段芰荷香,秋风里带腥,将她惊醒。 醒来才发觉,是电话响了。 绪康白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知道杨谦南带她去了杨靳瑶的送行宴,上来就说恭喜,正式坐上了正宫位子了,“是不是该请我吃个饭,温总?” 温凛惊魂未定地擦着虚汗,被他叫得一阵好笑,说:“再请你吃饭,我另外半条命也没了。” 绪康白恶劣地促狭:“哟,玩儿这么大?” 看这一个个的,掀开皮囊瞧骨相,其实都一副德行。 温凛也是要脸皮的,肃声警告:“你再贫嘴,咱俩的交情可就尽了。” “别。”绪康白清朗地笑,一语双关,“咱们俩这么优秀的合作伙伴,尽了多可惜?” 他打电话来其实有正事。 温凛的公司步入正轨之后,不再满足于小作坊式的内部消化,瞄准了更广阔的品牌营销市场。绪康白为她牵线搭桥,帮她进了一家知名品牌的广告竞标。 “我就帮到这。”他说。 温凛连忙跪坐在床,喜道:“足够了!” “有信心?” “没信心。毕竟和业内知名公司比,没什么竞争力。”温凛说,“拿不到独家合作也没关系。我的目标是成为他们的合作方之一,吃一小块蛋糕就够。毕竟单新媒体营销这一块,没有几家公司能拿出比我更好的方案。” 绪康白说:“这叫没信心?” 她讪讪道:“确实没有多少啊……” “行了。”他笑着打断,语气透着顽劣,“成事之后请我吃饭。你自己搞定杨谦南。” 他们这些人,都有点唯恐天下不乱。 温凛就这样在众人的调侃和观望里,度过了一段平静安然的日子。 那时苹果公司刚刚推出令它声名鹊起的iphone4,杨谦南趁它在香港发售,换了个新手机。一周里有三四天,她走出教室,就看见他等在阶梯教室外的长凳上,玩一个博`彩app。 这款应用的界面十分简陋,乍一看像最原始的纸牌小游戏。杨谦南在上面压21点。 玩的是现金。 有时候她的教授拖堂拖得久,她就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笔,心想时间就是金钱,就这会儿工夫,外头那位应该又输出去好几顿晚饭。 等到终于放课,温凛第一时间挎上包出去。 她有点小农思想,看见他又乱抽牌,劈手把手机夺过来:“你算不算牌啊?对面up牌那么大还抓两张,大概率爆了,你跟着抓什么抓!” 杨谦南双手枕在脑后,往墙上悠然一靠:“下课了?” 温凛没好气地嗯一声,在屏幕上指指戳戳,帮他赢回来两把才甘心。 刚递回去,对面教室踏出来一双皮鞋。 温凛心道坏了,小农思想要不得,捡了芝麻丢西瓜。 她一抬头,和陆秉青的视线对个正着。 对方好似本来打算视若不见,但被她这么一望,三个人面面相觑,彼此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杨谦南从脑后抽了只手出来,给他姑父介绍:“你侄媳妇。” 温凛都想砸了他的手机。 陆秉青的表情相当精彩,她一度不忍回忆。儒雅的学者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无意识地把包移来移去,最后勉强笑了笑,说你们别堵在门口,后面的同学出不来。 鱼贯而出的同学们给了他缓兵的时间。 陆秉青收拾出一张仁慈面庞,问杨谦南说:“你晚饭吃了没有?” 杨谦南说,“没。这不在等你侄媳妇一块儿吃。” 温凛那天终于找到了由头,卸载了他的赌博app,并勒令他一个月不能装回来。 杨谦南挺无辜,说:“你不是对你们学院的课堂效率很有意见么?正好我帮你反映反映。” 她忍无可忍地喊:“杨谦南——!”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嗯?” 温凛最终放弃了和他的交涉,从此之后去上课都恨不得戴个口罩。 后来有一次,她问杨谦南,他为什么这么热爱输钱。 杨谦南笑着答:“赌博不就图个乐子?你斤斤计较算出来钱,有什么意思。” 有时候温凛觉得,自己在潜移默化地被改变。从前她是最擅长趋利避害的人,也在最适当的时候抽过身。可惜现在她转动脑子想一想,满脑子都觉得他有道理。 赌这个字,确实不该算。 就像他们这一段关系,纵她赌技再拙劣,也能算得出结果。但她告诫自己,不要算。人生总在算计,当个赢家又有什么意思。好运气要老天双手捧上来,才值得欢喜。自己匍匐着去挣,赢了也是悲戚。 所以他们一起麻痹在这种平静与安然里头,从未意识到,那一根见血的银针,会在何时到来。 答案在十月,他们吵了有史以来最凶的一场架。 温凛觉得很奇妙。虽然他们的关系不伦不类,但互相从未急赤白脸,即便闹到决裂的时刻,也是她静静地走,或是她静静地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