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夜深人静,风声呼啸,把本来就不大的话语声撕扯得更模糊不清,楚惜微皱着眉头借一线微光看着他们,直到最后兵分三路,各自离去。 步雪遥带着恒远朝山下赶,赵冰蛾往无相寺去,赫连御则向渡厄洞那边走。考量片刻,楚惜微提步就要继续跟上赫连御,然而人刚出缝隙,脚步就是一顿。 他看到一个人影,从不远处的另一山壁间闪出,追着赫连御的方向跟了上去。 匆匆一眼,只能看清对方随风扬起的罩衣边角,和背上一把古剑。 端清? 楚惜微心头一滞,他刚才一路追着赫连御过来,就像追着一条狡猾的毒蛇,不晓得何时对方就会回头咬上一口,直教人毛骨悚然。现在见了同样打扮的端清紧随其后,这股寒意没有消解,反而更深入骨髓了。 百鬼门密布在此的桩子让楚惜微耳聪目明,而独来独往的端清却能提早藏身在此,只能说明有人给他通风报信了。 赵冰蛾那一个转身,走得干干脆脆,到底是她坦荡无为,还是已经布下杀局? 楚惜微心念急转,又落后了几步,追在了端清后面。 一路疾行潜踪,在山林间辗转来去,楚惜微看着身边路径,惊觉他们是要往渡厄洞去。 他不能惊动赫连御,也不想让端清发现行踪,故追在了最后,转眼就在林间不见了两人踪影,暗自思量路程,怕是都下了断崖。 事不宜迟,楚惜微本欲暗中赶上去,却不想这片之前来过的林子此时却像成了精,林间明明不见雾霭,他却在这里转了两三圈都没走出去! 心头一沉,楚惜微翻身上了一棵大树,闭眼侧头,将内力灌注于双耳,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动静。 风声,树叶声,鼠蚁爬过草叶之声……还有,脚步声! 这片林子里被困的不止他一个人! 这些人脚步声虽然不显沉重,但到底紊乱,怕是不下二十人,端清和赫连御都明显不在其列。楚惜微眉头一皱,听得已经有人靠近了自己藏身的大树,正欲换个地方继续观察,却听得脑后生风,回手一探,抓住了一颗石子。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被内力聚成一线随风传到耳中:“竖子,别乱动!” 第126章 险局 树下的人靠近又离开,楚惜微屏息凝神,发现这片林子里的人虽不少,却大多各在一方,并不聚拢到一起,适才有几人都朝这边走过来,却又在碰面之前转了方向,失之交臂。 树林幽深,却并不死寂,间或能听见人语和虫鸟鸣唱,只是这声音不清晰,模糊地仿佛被风灌了耳朵,眼前也总看不真切,虚幻得很。 这是暗含奇门遁甲之术的高明阵法。 百鬼门藏书万卷,内中奇淫巧技自然也不少,楚惜微当时做了沈无端的义子,又是门主的候选人之一,自然对这些东西要有所涉猎,虽不精却得博。 楚惜微深知自己有多少斤两,因此他闻听那声轻唤后并没急着反应,而是握住刀柄警惕地等了片刻,又等来一颗石子,这一次砸在了肩膀上。 “后退一丈,西行三步。” 楚惜微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一面爬满枯藤的山壁,并无什么藏身之处。然而他没有迟疑,飞身离树,依言而行,人就从那面“山壁”间穿了过去,刚一站定就只觉眼前景物倏然一变。 他背后根本没有什么山壁,反而是一小块空地,被草木和青石虚掩,月光也照不进来,像个天然的牢笼。 空地中间盘膝坐着一个老道,花白的头发束得一丝不苟,身上的玄色道袍却有些破烂,边角甚至还有被烧焦的痕迹,干瘦的身体坐得笔直,可惜脸盘小神情刻薄,像只威严的老猴子。 他见了楚惜微,也没好脸,低声道:“竖子,本事没多大,胆子倒不小,竟敢孤身追到这里来!” 楚惜微是第一次见他,这老道却对自己毫不见外。思及此刻还顶着叶浮生的形貌,楚惜微心念一转,便也扯开一个讨打笑,学着那不着调的口气,半惊异半调侃道:“哎呀,师叔你……看来我是大限将至,都活见鬼了!” “没大没小,该当教训。”老道哼了一声,下巴一扬,“再没个正形,就替师兄教你一顿。” 楚惜微心头一凛,果然是他。 阵法一途博大精深,江湖上不少人都有涉猎,但能在这山林间依据地势建起如此精妙的阵法,使人影不显、人声不闻,欺目骗耳,模糊知觉,非浸淫此道终生者不可成。 据沈无端所言,若以阵法闻名江湖者,当只有一人——太上宫端衡长老,自幼承阵道古籍《星罗九宫诀》,迄今已近五十载,于三十多年前接手师门护山阵法,天下无出其右。 藏经楼一场大火,烧死二十七人,其中便包括了端衡道长和色见方丈。因着尸体面目全非无从辨认,只由随身物品确认身份,满场之人无不哀恸,唯有楚惜微站在外围窥探这一切,面冷心更寒。 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而他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信任何事情。 何况叶浮生也不信。 叶浮生当时陪着玄素他们救火寻人,亲自闯入火场看过里头的情景,当着外人的面未曾言说,对玄素也选择了按捺,直到他和楚惜微分路的时候才轻声道:“端衡师叔与色见方丈恐怕都还活着,你当留意。” 藏经楼虽然被大火包围插翅难飞,但那是对于旁人而言,两个成名已久的武林高手除非先遭厄难,否则是决不会如此简单就殒身火海。 何况他摸过那条青金石太极坠,那锁扣是九节连环扣,紧实得很,扣紧的时候麻烦,取下来更费时间,可尸体颈上的那条却是松松挂着,明显是被人匆忙间戴上。 楚惜微本就觉得藏经楼大火蹊跷,更是把他的话记在心里,却没想到会在今夜猝不及防地相遇。 他心里盘算万般,脸上分毫都不显,乖乖地坐在端衡对面,问道:“师叔是如何脱险?又怎么会在这里?色见方丈还好吗?” 端衡看了“叶浮生”一眼,脸上还是万般嫌弃:“为人所谋,也为人所救。” 楚惜微心念一动:“赵冰蛾?” “惊鸿出身……”端衡嗤了一声,“你是从哪儿知道赵冰蛾的事?” 楚惜微便站在叶浮生的角度,把同玄素一起暗探渡厄洞、浮屠塔惊变的事情说了,只隐去百鬼门的事情,把线索来历都推到赵冰蛾和西佛身上。 “……色空禅师说此番我们可信赵冰蛾一次,晚辈百般不解,回寺后先被搅入浮屠塔的浑水,又遇到藏经楼大火,实在有些应接不暇。”楚惜微故作苦恼地按按额角,“不过,师叔和方丈安好,已是大幸。” 端衡听他说完这些,总算是看这混小子顺眼了些,也讲起了自己的遭遇—— “我跟色见大师在云水堂那一日,明面是论道,暗中把无相寺的情况交流了一遍。”端衡道,“大抵是在年关时候,无相寺接待了一些从西南边陲流亡过来的难民,当时是听说边陲盗寇横行,又加上天寒地冻,便把他们安置在问禅山附近,负责这件事情的就是色若监寺。 “为了维持难民生计,色若监寺提出了‘以工扶困’,叫他们经常上山帮忙做点杂务,好换些银钱,也算是条活路。自那以后,无相寺里就已经混入了外人,最初只是帮厨火工和送菜的农人,后来慢慢出现了洒扫僧人和云游客……这些人的身份都不起眼,所做的事也微小,再加上色若的暗中掩护,等到色见方丈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天底下最温柔的侵入,莫过于“润物细无声”(注)。 “杀人顶替,暗桩运作,药物控制,威逼利诱……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无相寺被一步步扯入浑水,寺内有实权的人要么被架空,要么就是被控制或顶替,就连色空禅师也因弟子恒远的背叛被困渡厄洞。”顿了顿,端衡又道,“在赵擎被擒回寺内之后,这些桩子就一同动作起来,以寺内那些无知僧人和附近无辜百姓的安危、无相寺偌大基业作为威胁,让色见方丈为其所用。方丈有心破局,但寥寥数人之力难行其事,只能将计就计虚以委蛇,暗中借武林大会发出警示……” 楚惜微眼睛一眯:“恐怕,方丈的意思也是借此次危机把武林各派都调动起来,纵有死伤和入瓮之危,也好过一盘散沙任人各个击破。” 端衡的手指轻敲膝盖:“天下万物,不破不立……何况,我们的选择并不多。” “眼下,师叔和方丈借大火死遁,化明为暗,而玄素因此接过大旗,以群情激奋向恒远施压,迫使葬魂宫由暗转明……的确是一步好棋。” 楚惜微抬起眼,“但是这么做,对赵冰蛾有什么好处?” 端衡道:“夺权,报仇。” 楚惜微眼色一沉。 赵冰蛾常居迷踪岭,她的凶名也并不远扬,就楚惜微的情报来看,只晓得她的身份来历,其余的了解就不多了。 “夺权之事,倒是好说……但‘报仇’又从何说起?” 端衡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管这么多做什么?” 按着楚惜微平时的脾气,听了这话就算不动手教这老杂毛做人,也得毫不留情怼回去,可他现在顶着叶浮生的脸,面前这货又担了个长辈名头,就是有火也不能发,乖乖忍气吞声。 他看出端衡不想提旧事,便转口道:“适才我随赫连御与端清道……师娘过来,却因迷阵失了方向,恐将有失,还请师叔放我过去。” 端衡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你过去做什么?添麻烦还是找死?” 楚惜微皱了皱眉,又听他道:“我晓得你有本事,但这要对付赫连御……你不能去。” 不等楚惜微开口问,端衡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赫连御的《千劫功》,马上就要突破第九重。这是他最紧要的时候,浮躁易怒,功力不稳,但倘若让他迈过了这个坎儿,就再难杀他了……然而对付他不是靠人多就能取胜,反而人越多就越麻烦,何况他心思多诡,我们谁都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说到这里,端衡看着他:“我晓得你有自己的手段,那就去做自己应行之事,为可能发生的变数做好准备。” 楚惜微道:“既然知道变数极大,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 “小子,泰山压顶当临危不乱,但也不能一味瞻前顾后,有些事情避无可避,不放手一搏就再无转圜之机。”端衡沉下脸,“今晚这件事,是赵冰蛾和师兄定下的计划,用色空禅师为饵诱他孤身进渡厄洞,以浮屠拳力压他的修罗手。然而西佛被困多日,有一搏之力、无制胜之机,只能控住战局,让师兄能切入其中。” 楚惜微忍不住问:“师……师娘有制胜的把握?” 端清是《无极功》的忘情境第二层境界,赫连御是《千劫功》第八重巅峰,两人离至高都只一步之遥,恐在伯仲之间,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端衡默然了片刻,却是道:“等下我会开启生门,你趁机离开这里回寺里去,通知玄素和可信之人做好应战准备,我则变换阵法让这些岗哨都陷入死门,一个不留。” 楚惜微却还要追问:“然后呢?若师娘和西佛没能拿下赫连御,他们将如何?若步雪遥他们发现端倪包抄过来,师叔你又将如何?” “没过而立的混小子,咋恁多碎嘴?”端衡瞥了他一眼,“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还要你来操心?” 楚惜微双拳紧握。 这一次里应外合的布局虽然谨慎,但到底人心难算,说不准在何时就会生出纰漏,引起无穷的麻烦,他应该如端衡所言去做其他的准备,而不是冒险去硬扛赫连御。 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叶浮生的脸—— “伽蓝城有我无患,你们定要平安。” 临行前那人拥抱他时的低语,到现在犹闻耳畔。 楚惜微敢为百鬼门谋算武林,也愿为叶浮生翻盘覆局,可是这两者摆在同一个天平上,就是情与义的碾压倾斜。 赫连御有几分本事,楚惜微在安息山已经亲自领教,就算他在紧要关头,恐怕也是失控之下愈发狠厉,纵是败亡剑下,恐怕也要拼死与人同归于尽。 无论渡厄洞里的端清、色空,还是守住密林的端衡,都是把生死压在千钧一发上,随时都可能万劫不复。 于情,楚惜微想留下来;于理,他必须离开。 端衡似乎已经不耐烦了,伸手就要驱赶他,却被楚惜微反手握住。 老人的皮肉不似年轻人细腻紧实,哪怕常年练功又保养得当,到底也开始松弛,他又很瘦,就像皮包着骨头,楚惜微握着的时候都有些咯手。 然而他没松开,只是抓得更紧。 “师叔,我定不负所托,但是……”楚惜微低声道,“世间悲恸,莫过于披荆斩棘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后却无家可归……师叔,你们都要珍重。” 端衡深深看了他一眼,抽出手,道:“滚吧,赶紧的。” —————————— 注:出自杜甫《春夜喜雨》。 第127章 骨血 一个人,该如何剔去六根六欲,剥离血肉筋骨,才能得窥太上忘情? 一把剑,该如何劈开丛生荆棘,刺破尘封迷障,才能斩断沉沦罪欲? 凡人百年也不过转眼一息,神兵锋利总难免沉沙折戟,待峥嵘过眼,功名看淡,徒留多少遗恨?皆,不计也。 “我,终于再见到你了……” 赫连御如蛰伏已久、又饿又狠的毒蛇,死死盯着面前的人。他的一双眼,血丝密布,瞳孔却黑到极致,像两口藏在眼睛里的深渊,里面藏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只随着他一笑,流泻出不祥的暗沉,仿佛要把端清扯到十八层地狱下,刀山火海也不为过。 端清不言不语,只将手中剑一震,劲力荡开潜渊。他顺手一推色空,老僧也顺势连退至石门前,挡住了唯一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