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节
卧病多日的肃青道长与刚刚归来的弟子大打出手,长剑斩断拂尘,却在伤人之前被慕清商自己生生压下,跟着闯入院落的沈留双双离去。 肃音师太得到消息后却没有震怒,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条不紊地处理好后续,让寥寥几名目击者三缄其口,这才带着纪清晏、荆斐和宋绮微进了肃青房间。 肃青盘膝坐在榻上调息,地上满是破碎的镜片和杂物,还有几滴鲜血。 肃音师太脸色一变,急忙上前:“师兄,他……” “他没做什么。”肃青睁开眼,看向那几滴血,“我无事。” 两人大打出手,肃青既然毫发无损,血自然是出于那头也不回的离人。 纪清晏看到了一枚带血的刻刀,上面沾的血不多,却十分刺目。 宋绮微声音发抖:“清商师弟……” “我本以为,能用这最后一点力气给他一个解脱,为此做好了最坏打算,却没想到……他会在最后关头自己收手。”肃青深深叹气,好像在这一瞬间又老了十来岁,“这一次,又是我错了。” 纪清晏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肃青没有阻止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宋绮微捂着嘴大气不敢出,反而是荆斐开了口:“师父,你做错了什么?” 肃青一言不发,荆斐有心继续问,却被肃音师太压下。 良久,肃青才道:“取名谱来。” 纪清晏在外奔波月余,几乎找遍整个东陵,却始终没见到慕清商和沈留的影子,偶尔听见一点线索,却说曾看到那狐狸眼的年轻公子带着脸覆白银面具的少年从水路走了,也不晓得去往何方。 他心急如焚,本想继续追赶寻找,却在此时被荆斐拖回了太上宫。 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病逝。 纪清晏如遭五雷轰顶,太上宫满目缟素,无人笑靥。 然而慕清商依旧没有回来。 七日之后,肃青道长葬入清静坪,纪清晏着一身素衣继任太上宫第五任掌门,从此成了端涯道长。 没人知道那天在非道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仿佛随着肃青道长的死,这一切都成了过去。 他临终之时没有提起慕清商只言片语,生前也没让任何弟子对其置喙半句,仿佛那人自下山便再未回转,非道阁里那一场短促的惊变似乎从未发生。 肃青下葬那日,端涯道长独自在清静坪站了许久,从黄昏到月上柳梢,渐渐有细碎飞白落在身上。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如今下了第一场雪。 年轻的端涯道长合上手中书卷,将其放在了肃青道长坟前,脚步顿了顿,终是转身离开了清静坪。 雪越来越大。 等到那书卷都快要被融化的雪水濡湿,才有一只手将它拿了起来。 观其身量,那还是个少年人,背负古剑,着白色罩衣和素色箭袖长衫,脚踏云纹缎靴,高高束起的长发飘满碎雪,面目却被隐藏在一张白银面具下。 唯一露在面具之外的只有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拿起了那本记载太上宫历代师徒传承的名谱,仔仔细细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太上宫第四代掌门肃青道长,亲传弟子端涯道长纪清晏、慕清商、端衡道长荆斐。 手指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顿了片刻,那双冰冷的眼瞳突然一缩, 原先写着“慕清商”三字的一列末端,被人用熟悉字迹添补了一个名字——端清。 第181章 宫变(一) 十年前,八月十五,中秋月圆。 这该是万家团圆的好节日,奈何黄昏初至,街上车马行人就匆匆回转,并不在外多做逗留,道旁酒肆瓦舍也大多关门闭户,只剩下零星几家点燃灯火准备做夜生意。 然而那生意是惨淡的,只有些布衣百姓流连其中,间或几名低俗富商,往日着绫罗珠玑的贵人此时一个都看不到,来往的软轿马车也直向府邸未曾停留。 天京城是天子脚下的繁华之地,又是在这一年一度的佳节,按理说怎么都不该沉寂至此,奈何崇昭帝年迈病重,七日前召集百数僧道入奉天殿,替天子向上苍祈福延寿。为表诚意,文武百官皆不可以酒色作乐,需清身净气斋戒十日,待祈福道场结束之后方可解禁。 平生少有仁德事,何求青天予慈悲? 哪怕再愚昧的人也能猜到,帝王这是药石无灵,唯有寄愿神佛求一回苟延残喘。 一时间,朝堂之上暗流疾涌,天京城内风声鹤唳。 不管达官贵人心中多少心思,在这节骨眼上都恨不能谨小慎微,唯恐让人抓住了错处,牵一发动全身,引得危险的天平倾轧。 偌大市井之中,今夜花街柳巷眠宿无声,唯有醉春楼里尚有点星烛火。 三层雕栏画楼,取下繁复红灯,收起缠绵幔帐,正门偏门俱是紧闭的,摆足了“闭门谢客”的家势,然而这楼中情形却并非如此。 食色性也,贵人们过惯了酒色财气的生活,哪能真安安分分当上十天吃斋念佛的居士?比起深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聪明人,世间更不乏偷奸耍滑之辈。 更何况,今夜乃是红绡娘子自赎己身的日子。 “红绡娘子”自然是艺名,她是这醉春楼的头牌姑娘,两年前被欠了一屁股赌债的爹高价卖到此处,男人假惺惺跟老鸨央求,让她做个清倌人,待自己赚了钱便回来为女赎身,却没想到不待老鸨嘲讽,那姑娘已经在卖身契上画了押。 “你既不要我,我也不强求,五百两银子是还爹生娘养之恩,此后你死我活再不相干了。” 她将手里那块正红的帕子一剪两半,从此就成了醉春楼的红绡姑娘。 比起所谓的清倌人,肯舍下皮肉摸爬滚打的红倌自然更能获利,红绡娘子是个聪明的,她不愿意在风尘之地蹉跎半生,索性舍了脸面自矜,用她的才貌聪慧去争去抢,两年下来已经成了醉春楼的头牌,艳名盛传大半个天京城。 她的客人自然从贩夫老板变成了权财官商,依然不生自满,循规蹈矩地少听少问,恰到好处地讨巧调情,但凡点过红绡娘子的牌子,便没有哪个男人不会为她神魂颠倒。 八百日夜,红绡娘子早已凑齐了自赎己身的银子,纵然老鸨耍奸将那数目翻了一倍不止,也不敢真跟红绡娘子撕破了脸面,怕她一怒之下去找相好的贵人施压。 如此一来,红绡娘子赎身颇为顺利,明天就要离开天京城找个谁也不认得她的地方好生过活下半辈子,今夜是她留在醉春楼的最后一晚,不知多少人冒着风险从暗道入内,只为这一掷千金后的一夜风流。 为了保证客人的身份安全,今夜到此的所有客人都不记名,只要交得起银两,便戴上面具出价竞争,最终是一位身量魁梧、戴虎脸面具的男子以三千两白银价钱夺魁,得意洋洋地搂着佳人上了三楼暗香居。 不多时,一身黑衣的顾潇就像道毫不起眼的影子,于楼外大树上轻飘掠过,随着一阵风卷入窗扉半掩的房间内。 他脚一落地,便以袖掩鼻,一双飞眉拧得死紧:“你这香浓得怕是能熏死一窝马蜂。” “大老粗不懂这调香之道,便休要胡说,你看这位恩客可是喜欢得紧呢。”水曲柳木桌之后,红绡娘子只手托香腮,玉指持酒盏倒了八分满,随手一推,那酒盏便平平飞了出去,稳当当落在顾潇掌中,一滴酒也没溅出来,水面还平如明镜。 顾潇连半分犹豫也没有,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烈酒过喉消散秋夜寒意,他抬头看向屏风后面,那位出手阔绰的客人正衣衫不整地趴在床榻上,满脸潮红口中喃语,时不时抱着被褥动弹几下,丑态毕露。 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道:“礼部侍郎杜易。” 红绡娘子嗤笑道:“做礼部侍郎却如此猴急毫不知礼,不晓得是哪家主子才能调教出这么饥渴的狗?” “盈袖,女儿家慎言,毕竟这等腌臜不值得脏你的口。”顾潇淡淡道,“问出了什么吗?” “皇帝的病是没救了。”盈袖放下酒盏,目光似水微凉,“他不想死,也舍不得权利,因此太子死后迟迟不肯再立储君,搞得现在几个儿子争得头破血流,各派党羽相互厮杀。” 顾潇抬起眼:“隔岸观火,自然火势越大才越有看头。” “左右没多久好活的老东西,也不怕引火烧身反受其害?” 顾潇道:“他心中属意的人还没有力压群雄的资本,因此其他人争得越惨,才越合他的心意。” 盈袖不再多问了。 崇昭帝已经年过六旬,人老病重,可惜大楚至今未有储君监国,朝廷大小事务都由丞相秦明德领六部尚书代为处理,许大策先决。 然而臣子不可逾权,日久必生祸端。如今眼看崇昭帝愈发病重,他的子嗣中除了早逝的大皇子楚煌和因秦公案被冷的二皇子楚煜,其他有一个算一个,纷纷不安分起来。 这位礼部侍郎杜易,便是十皇子楚泽的人。 楚泽与楚煜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都是司徒贵妃的儿子。司徒贵妃不仅貌美才显极得圣宠,还出身武将世家,父兄皆是朝中重臣,当年声气最盛之时连许皇后都要让她三分。 奈何二十四年前的秦公案涉及二皇子楚煜和护国公秦鹤白,自然也牵连了司徒家。司徒氏虽因皇亲身份逃过一劫,到底元气大伤,司徒贵妃也被一度冷待,虽未被帝王厌弃,到底不复当年荣宠,曾经还有不平之心,岁月之后粉褪花残,反而沉静下来。 可惜她和二皇子能安分下来,年轻气盛的十皇子楚泽却不行。 自十一皇子夭折之后,楚泽就是崇昭帝最年少的儿子,不管帝王多么猜忌,总会对幺子多出几分宽容,自然也滋生楚泽骄矜之心。 许皇后虽是崇昭帝结发之妻,母族势力却只是中等之流,膝下所出唯有大皇子,可惜苍天不佑,楚煌在十二年前因病暴毙,只留下了皇长孙楚珣这一点骨血。 失了身为太子的亲儿,许皇后便颓丧下来,在管理宫务上也力不从心,渐渐被司徒贵妃和唐宸妃分了权,若非皇长孙楚珣极得圣眷,在崇昭帝授意下早早随朝理事,恐怕这皇后之位早就成了空谈。 然而皇长孙毕竟不是皇子,既然许皇后一脉不足为意,储君之位还得从剩下八名皇子中去选。 “楚泽年岁不及弱冠,虽有圣宠,却无司徒贵妃与二皇子的支持,要笼络朝臣并不容易,除非……”顿了顿,顾潇冷下目光,“他另有靠山。” 盈袖皱了皱眉,她在两年前奉师命乔装入京接应惊鸿传人顾潇,自此卷入朝堂阴私,心下恶极,早早与顾潇划开职责,前者主掌宫外暗羽势力,后者统筹宫内掠影之力。 平日里盈袖纵然办事利落却也不会过多打听皇家隐秘,此时便有些茫然。 顾潇看出她疑惑,也不卖关子:“皇后失权,贵妃被冷,后宫之中隐以唐宸妃为首。” 唐宸妃出身世家唐氏,现任吏部尚书的家主唐杰乃其兄长,在朝堂上党羽甚重,又借人事调度之机布网成局,其他党派谁也不敢说自己手下没有唐家的钉子。 如此强大的母族,唐宸妃本该高枕无忧,可惜她有个致命弱点——膝下无子。 唐宸妃只有玉宁公主这么一个女儿,无子是她最大的心病,若非她能把住崇昭帝的心思,又有母家支撑,恐怕连四妃之位都坐不稳。 盈袖道:“她想扶持楚泽?可是……” 楚泽自有母兄,司徒贵妃就算再怎么安分守己,也不会容忍其他女人来破坏自己的母子关系,唐宸妃的做法无疑是为他人做嫁衣。 顾潇摇了摇头:“唐宸妃虽无亲子,却有养子……四皇子楚琰,生母为北蛮和亲公主,在其幼时因北蛮撕毁合约叩关犯境而遭到猜忌,自杀以证清白,楚琰就养在了唐宸妃膝下,多年来视如己出,母子关系十分亲近。” 盈袖听到“楚琰二字,目光就是一寒,状似无意地问道:“她与楚琰生了嫌隙?” “自半年前楚琰欲纳侧妃,因正妃唐氏乃是唐宸妃的侄女,唐宸妃自然心生不喜,楚琰知趣不提此事,嫌隙的确是落下,不过……” “不过什么?” 顾潇面露冷意:“不过,毓秀宫与四皇子府的暗信往来可是一封也没少。” 所谓嫌隙,不过是掩耳盗铃之法,比起楚泽,唐宸妃当然更看重自己一手带大的楚琰,只是在这多事之秋欲为对方计,自然得佯装疏离才好化明为暗。 盈袖一点就透:“那么她接近楚泽,甚至撺掇对方结党营私,也是为了让楚泽替楚琰做出头鸟,还能将二皇子和司徒家也拉下水。” 顾潇叹气道:“楚泽心高气傲,唐宸妃老谋深算。” “本就乌烟瘴气的朝廷,因为这夺嫡之争更成一滩浑水……”盈袖五指捏紧,“听你之言,恐怕日后得登大宝的八成是楚琰了。” 顾潇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他倒是想。” 盈袖眨了眨眼,状似无意地问:“你收了楚琰之子为徒,花了三年教其习武,又替楚琰重组暗卫,助其耳目爪牙广布天京,如此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怎么现在这般火气?” 顾潇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像两口深潭,冷冷凝视着她,一言不发。 盈袖背后蓦地一寒,捏着瓷杯的手指紧了紧,仍是面不改色地把话说完了:“都说男人食色性也,楚琰深明用人当此道,赠你美酒佳肴,予你美女佳人,连带手下私卫都分了一半任你调度,又是哪里对不起你了?” “盈袖。”顾潇终于开了口,声音很轻,“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你也不必拿这些话试探我,若是我真的转投楚琰,必定不会让你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