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呼延骓手一挥,将保姆推给了骑着马从边上经过的小姑娘。 骑马的天赋被彻底点亮后,赵幼苓只花了六日,就做到了能骑着马在草原上飞驰。 部族里的人本就不是什么势利眼,哪怕一开始以为她是阉奴,也个个只将她当做可怜见的小孩儿照顾。等知道了是女娃娃,又不过才五六日就能骑马飞奔,更是觉得她天生就该长在草原。 唯独呼延骓等人知道,马再好,天赋再高,到底是身娇肉贵的小孩儿,骑马的头一日就是两股战战,路都走不了。照顾她的老妇人莎琳娜连着三四日都抹眼泪说心疼,心疼她娇嫩嫩的大腿内侧磨得都是血。 苦吃到这个份上,都没见赵幼苓哭哭啼啼。 就是泰善也觉得,凭这份性情,也难怪那灵气十足的大黑脸喜欢极了她—— 那匹呼延骓花了好些心力才套来的黑马,的确是匹难得一见的良驹。跟了赵幼苓之后,哪还有之前对人时野性难驯的模样,每每她要走,恨不能叼着人后脖颈上的衣领,把人带回马棚□□。 呼延骓挥手,也不管回部族后什么都不知道的阿泰尔,把马送给了她。末了,又命人给她送上一张弩。 赵幼苓人小,连弩也是特制,颇有些小巧玲珑。 赵幼苓收了弩,骑射的这个“射”字,便是正经开始要学了。 “砰!” 箭头直入靶子,与红心只差分毫! 泰善仔细查看箭靶,忍不住弯了眉眼:“姑娘的准头不错。”起码比大可汗的几位公主要好太多。那几位,至今连靶子的边沿都碰不着。 赵幼苓收了弩,揉了揉发酸的胳膊肘,不敢得意。她想学弓箭,只是再小的弓,她的臂力也难撑开,这才让呼延骓改主意特制了一张弩。饶是如此,她也练了数日,才叫自己抬起胳膊的时候,不至于发颤。 泰善见她低头摆弄□□,面上不见喜色,道:“姑娘现在的准头已经不错。” 赵幼苓摇头:“还差得远。我见殿下似乎是在雪地里,轻而易举地就能射中猎物。” 她跟着呼延骓骑马出过部族。白茫茫的雪地,看得人眼睛生疼,可呼延骓就好像什么也注意不到,一箭就射中了和雪地融为一体的白色兔子,且是一剑封喉,利索得很。 那样的箭术,她羡慕的不行。 泰善淡笑:“人总有自己擅长与不擅长的事。姑娘只瞧见了殿下马背上的英姿,却不知咱们这位殿下也有苦恼无力的东西。” 赵幼苓睁大眼:“他也有不擅长的东西?” 她得了呼延骓那么大的恩情,即便嘴上说着会报,可至今都只享了这份恩。骑射、读书,她给自己安排了不少事,尽管还是会抽出时间去他毡包里伺候,但十次有九次那人都在毡包里和底下人商谈要事,她不敢听太多,只能在毡包外等着。 既然知道呼延骓也有不擅长的,或是不好做的事,要是可以,她很乐意帮忙分忧。 泰善笑,丝毫不觉得自己将主子卖得干干净净。 “殿下最头疼的就是汉人的字。” 呼延骓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世,部族上下都知道,他们的殿下是胡汉混血,生父乃大胤来戎迂出使的使臣。 “公主生前虽有心叫殿下多学学汉人的文字,可殿下大概在这方面并无什么天赋,因此也只学了一口汉话。至于那些书,殿下只怕认得字还不如学堂的那些小儿们懂得多。” 赵幼苓是知道呼延骓不认得汉字的。只是听泰善把他家殿下跟小学堂里的小儿放在一起比较,她仍免不了替那位可怜见的殿下同情一把。 “殿下为什么会设小学堂,还让刘拂……” 她没天真到小学堂是专门为了让刘拂教部族里的孩子学汉字才设的。只是以戎迂与吐浑的关系,比跟大胤更亲近。就像她始终不明白,上辈子的时候,呼延骓为什么舍弃了戎迂,投奔大胤。 泰善笑笑没答。 也许是因为大胤乃大国,戎迂不过一小小游牧民族,资源稀少,能依靠的不过是小心谨慎维持着与各部与大胤之间的平衡。但如今的这位大可汗上位后的种种所为,早晚有一日,戎迂不是被大胤踏平,就是毁于吐浑之手。 但另一个原因,可能还是因为他们殿下还位从未谋面过的生父。 见泰善只是笑,并不作答,赵幼苓知道,他这是不打算跟自己说太多。 她也不在意,等今日的骑射课都结束了,赵幼苓一头栽进毡包,擦过身子,换好衣裳,抱着书直接跑去了他的毡包。 她两辈子都没怎么受到程朱理学的约束,自然脑子里也没有男女大防的想法。 等进了毡包,见呼延骓难得没在忙,当即递上了书。 好不容易送走了手下人,正打算松快松快好好小憩一会儿的呼延骓,看着递到面前的汉书,忍不住眼角一抽,颇有些没好气道:“干什么?” “汉人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赵幼苓张嘴。 呼延骓头疼道:“什么鱼啊鱼的,听不明白。” 两辈子都没正经读过多少书,所以现在拼了命读书识字的赵幼苓想了想,终于找到了对的话。 “《诗经》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殿下教我骑射本事,我教殿下读书识字。” 她信呼延骓日后必有大成,她没什么大本事,但教会他读书识字,也算是为他往后投奔大胤出一份助力吧。 赵幼苓这么想,越发将手里的书往他面前递。 呼延骓低头。 书上硕大的几个字,从前他的确是看不懂,可这几日忙里偷闲也去过小学堂几回,那汉人小子虽然蠢,但教书倒是认真。赵幼苓手里这本,可不就是那汉人小子说的,汉人给小儿开蒙用的《幼学琼林》。 第20章 有的人大概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子。 赵幼苓满心盼着自己能教会呼延骓认识些汉字。不说胸中书墨,只要能认识些基本的汉字,也足够他日后进了大胤,能看得懂战报。 但显然,这位骓殿下,骑射是一把好手,读书识字却比三岁小儿还不如。 看着满纸狗爬,赵幼苓倒吸一口气。 刘拂在小学堂那边教小儿读书识字,都是先从背书开始,不管认不认字,他教一句背一句,不用先搞明白意思,背顺了再去讲里头的道理。刘拂说,他还在家中时,先生就是这么教他的。 赵幼苓也想用这个法子,但呼延骓的情况不适合。 她骑完马,练完弩,回毡包了还能背上一两篇文章。可呼延骓前一日背了三五句,后一日把书递过去,他已经不认得昨天背的是哪几个字了。 如此往复了几日,她差些就要放弃算了。 只是想想呼延骓答应帮她打探大胤的消息,又觉得自己决不能这么半途而废。 这日,忙了一天的赵幼苓稍微有些疲惫。照顾她的莎琳娜给她备好了浴桶,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浑身还冒着热气。 莎琳娜忙拿着大毛巾给她擦身子,见粗糙的毛巾稍稍一擦,就擦得她身上皮肉泛出一道道红痕,吁了口气:“姑娘这样一身皮肉,可得娇贵得养才行。” 赵幼苓笑道:“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如今已经开始和人自如地说着话。知道她只用了几日就学会了骑射,部族里的人都当她是天赋异禀,更不觉得她来了短短这些日子,能说吐浑话是什么古怪的事情。 莎琳娜乐呵道:“姑娘和我们不一样。这儿哪是什么好地方。”说着又拿出一盒香脂来,挖了一些往赵幼苓身上摸,“这是大胤的商队来时送的香脂,说是草原上风大,容易吹得人皮肤粗糙。姑娘抹一些。” 赵幼苓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没嫌弃这气味难闻的劣质香脂。 她从前在教坊司,用的就算不是最好,也比这个用来糊弄胡人的香脂好上许多。更不说她幼时在韶王府用过的那些。 莎琳娜有四十余岁,这个年纪要不是早年受辱坏了身子,怕膝下早就应该儿孙环绕。 如今被呼延骓安置在赵幼苓身边照顾她,更是把人小姑娘当做了自己的孙女儿疼爱。 有什么好的都要往她面前堆一堆,就连说话,都难免絮絮叨叨。 “姑娘这几日出门的时候可当心些,近来听说附近有陌生人出没,殿下虽然已经吩咐人去搜,但就怕那人不是个好的,伤着谁都不好。” 赵幼苓点点头:“我不跑远。” 莎琳娜笑:“那也要当心。姑娘要是要出门,让殿下安排人跟着。” 虽说赵姑娘才十岁,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承宠的年纪,可部族里的人都觉得,姑娘再小,那也是殿下放在身边的人,关系怎么看都不一般。 赵幼苓不想解释什么,呼延骓似乎是拿她当了挡箭牌,足足挡了好几拨试图给他送女人的各路兄弟。换做别人,这会儿只怕觉得自己名节都叫人毁了,偏偏赵幼苓却觉得,她在这里的存在到底还是有点价值的。 左右不讨厌呼延骓,挡箭牌当也就当了。 她正穿上衣服,哆嗦了两下,就要往炭盆边上靠。毡帘外传来了泰善的声音。赵幼苓裹上斗篷,掀开帘子问:“殿下找我?” 泰善脸上是一贯温和的笑:“殿下从外头带回来一个人。可以的话,殿下想请姑娘现在过去一趟。” 赵幼苓不解:“外头带回来的人?” 泰善道:“是个汉人。” 一听说是汉人,赵幼苓心头越发疑惑。当下就跟着泰善往呼延骓毡包走。 呼延骓的毡包向来暖和,她往里头一钻,当下觉得自己身上的斗篷热得很。正抬手要去解斗篷,一抬眼,赵幼苓蓦地愣住了—— 毡包里坐了一个老头,刘拂正伏在老头的腿上,双肩战栗,哀哀哭泣。 赵幼苓不解地看向呼延骓。 男人坐在桌案后,正皱着眉头翻看手里的书。汉人的字,真是一个一个戳着骓殿下的心肝脾肺肾。 泰善轻轻咳嗽两声:“殿下,赵姑娘来了。” 见呼延骓看了过来,赵幼苓不慌不忙行礼,视线只在他面上停留了一瞬,就落在了老人的身上。 呼延骓没来由皱起眉头,半晌丢下书,道:“路上捡来的,不会说吐浑话,看着也不像是奴隶,问了只肯说是为了找自己的学生。” 他习惯了三不五时从外头捡人回部族,是好是坏自能分辨。因此见这老头形容狼狈,又不像是歹人,就捡回来先养养,别冰天雪地冻死在外头喂了狼。 “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蠢……刘拂,结果就成了这样。” 呼延骓三言两语带过,丝毫不觉得这事有什么要紧的。偏偏赵幼苓听得双眼湿润,等发现那老头就是之前跟着商队,脾气有些古怪的老先生,当下扭过脸,抹了抹眼角。 “先生,先生怎能为了学生吃这些苦。” 刘拂哭得不能自己,赵幼苓回过头,只觉得那位老先生瘦精精的手,同爪子一样,抓得她一颗心生疼。 “你是老夫的学生,虽不成器,可纯孝。你父亲……刘家如今只剩你一人,老夫若是不找到你,死后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父亲。”老先生伸手扶起刘拂,视线对上赵幼苓,“这位姑娘曾问过老夫大胤的消息,可是与家人分离?” 赵幼苓颔首:“我有一义父随驾去了南方。” 老先生一愣。能随驾的十有八九都是宗室或朝臣及宫人。老先生虽脾气古怪又执拗,可也已经从学生口中得知了赵幼苓做过的事,脸上没露出什么叫人为难的神色。 “既已随驾,如今应当安康的活着。姑娘虽和家人相距甚远,可毕竟没有阴阳相隔,该高兴才是。” 赵幼苓应了声是。 呼延骓喊她来,想来是想让她先从老先生口中得知一些大胤的消息。 她这几日虽然忙碌,可去大胤打探消息的人一日没回来,她一日心里都惴惴不安。也许是这份不安叫呼延骓看出来了,所以,就有了喊她过来的事情。 见呼延骓面无表情,想起今日因为他有事外出,还没教他认过新的内容,赵幼苓暗叹一口气,走到桌案前。“殿下今日看过书了吗?” 她小小一个,跪坐在桌案前越发显得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