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整座东仙源包括了镜泊湖上的百余座大小岛屿。所有岛屿之间均有小桥或者舟船相连。岛上风貌各具特色,几无重复。 燕英领着凤章君与练朱弦从大岛来到西侧一座小岛上,径直穿过一片热闹的习武场。 场上有不少与燕英相熟的东仙源弟子,纷纷停下来与他招呼寒暄。也有一些人认出了云苍首座,大着胆子上前问候。余下还有几名少年男女,则偷偷摸摸地打量着练朱弦。 也不知道是哪里冒犯到他了,凤章君主动问燕英:“客舍还有多远?” 燕英伸手指着东南方向:“穿过前头那座大岛,对面那座小的就是喽。” “走水路不是更快?” “可以倒是可以……”燕英小声嘟囔,“不过那座大岛上可是有‘好东西’的,二位真不打算看看?” 练朱弦的鼻子最灵,已然嗅到了空气中某种微妙的味道。他又想起刚才李天权抱怨过的话,顿时就明白了七八分,便朝着燕英点了点头:“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过去看看罢。”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上了跨岛的平桥。凉爽湖风迎面吹来,冲淡了他们身后的紫藤花粉味道,却又送来了一股淡而明确的酒香。 燕英这才为练朱弦做出解释:东仙源的数座岛屿上都有温泉,酿出的温泉烧清甜甘冽、入口柔滑后劲绵长,更有助益修为的奇效。即便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也就只有大漠深处海市意如宫出产的葡萄美酒才能媲美。 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当前大漠沙暴,海市意如宫连同绿洲一道消失之后,东仙源的美酒也就再难逢敌手了。 听燕英这样一番介绍,练朱弦自然大有兴趣。反正凤章君也不反对,三人上了岛便朝着酒坊而去。 练朱弦原本以为风中飘来的酒香已经算是浓郁,然而真正到了酒坊门口,他才见识了什么叫“香阵冲天”——四周虽不见酒液,可每呼吸一口空气就像呷入一小口白酒,让人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 酒坊内部只允许酒宗弟子进入。不过坊外倒是有个供仙源弟子日常牙祭的小食铺子。 提起这个铺子,燕英又是好一番得意。他说东仙源不仅酒有名,用酒糟喂养大的鸡做的醪糟扒鸡也是仙门一绝。不但仙源弟子外出行走江湖时必带,一些附近的老百姓也会撑着小船儿过来采买,甚至还开玩笑地给了东仙源一个“斩凤仙人”的诨号。 说到这里,燕英和练朱弦同时看了看凤章君。 云苍首座面无表情。 练朱弦在小铺子里要了一只醪糟扒鸡,一壶温泉烧,都装好了用草绳提着。 他回头再看,燕英已经从乾坤囊里取出了一个折叠起来的羊皮水囊,站在大酒缸边上用漏勺往里面添满了,如此这般还不够,竟还直接往嘴里倒了几勺。 想起李天权刚刚还抱怨过他这酗酒的毛病,练朱弦忍不住要劝他悠着点儿。 可燕英却爽朗地一抹嘴巴:“醒中人不如醉中仙,喝不死就且喝着呗!” 也许是觉得醉汉扎堆有煞风景,酒坊周围不设桌椅。所有过来打酒买鸡的人,全都是即提即走。燕英一行三个,便也提着鸡酒离了酒坊,继续往东南面前进。 或许是因为多贪了那两口的缘故,燕英的嘴越来越碎。他开始当着云苍首座和五仙护法的面,夸耀自家仙源的客舍是全天下最别致、最风雅、最舒适的客舍。尤其是用来接待凤章君这种“大人物”的,那更是风流渊薮之地。 说话间,三个人又穿过一座紧贴水面的平桥。只见前方出现一座小岛,沿岸娇花照水、绿丛滴翠,好一番明秀风光。 岛内唯独只有一进院落。入得院门,只见庭院中央兀立着一株硕大紫藤。柔韧花枝沿着竹架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垂下紫白色的浓厚花穗,短短长长、挤挤挨挨,几乎覆满了整座院落。 更妙的是,花架下摆着一张硕大的藤榻,可供数人坐卧。落花在榻上铺了厚厚一层,倒像是一床淡紫色的薄被。 燕英颇为得意地说,最近这几个月不是东仙源的雨季,而且气温适宜,就算晚上睡在院子里也不会着凉。说完又指着院子东南边的一个月洞门,说那里头还有好东西。 凤章君仿佛已经猜到了,只有练朱弦好奇地走过去。掀开从月洞门高处如珠帘一般垂挂下来的锦屏藤,他发现里面又是一个小小院落,别无其他,只有一口冒着热气儿的温泉。 燕英接着得意道,镜泊湖之上岛屿千千万,唯独只有这座岛与酒坊岛的地下是相通的,也就有了这得天独厚的一眼汤池。 看着热气氤氲的泉池,练朱弦冷不丁地回想起了前天晚上忘尘居里的那一番荒唐事,顿时有些羞耻。然而经过了西仙源里的折腾,他又的确亟需一泓热水来舒缓筋骨。 这里既然是东仙源的客舍,应当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倒可以好好泡一泡—— 他正想到这里,就听见燕英又道:“我要是二位啊,就脱光了往温泉里一泡,再咪一点咱们这儿的小酒……啧啧,那滋味,可真别太好唷!” 脱光了一起泡澡? 练朱弦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某些画面,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愣在了原地。 燕英拿余光偷偷看了看他,嘴角翘了一翘,紧接着一连打了几个哈欠。 “欸~~你说咱们在西仙源里算是睡着还是醒着啊?怎么睡着了反而比醒着更累人……哎,我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喝酒睡觉去了。” 说着,他主动朝着练朱弦挥了挥手:“总之,你们也好好休息,最好是赶紧睡上一觉。今晚上我再找你们来玩,有好去处。” 也不待练朱弦再多问些什么,他便拍拍腰上的酒囊,乐颠颠地出了院子,很快就走远了。 院子里只剩下练朱弦与凤章君两个人。 凤章君习惯性地不说话,练朱弦突然感觉到压力有点大。 虽然眼下早已不能算是二人闲暇时的第一次独处,可从前在云苍山忘尘居里,他是宾、凤章君是主,宾客只需要按照主人的安排,拨一拨动一动、指一指转一转。而现在他们两个都是客,按照凤章君的脾性,恐怕是不会再主动来吩咐安排了。 也罢,那这一次就由自己来主导好了。 练朱弦轻轻晃了晃脑袋,首先将“脱光了一起泡澡”这个念头从脑海里驱逐出去。然后他刚准备问问凤章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就看见凤章君抽出了凤阙剑,又取出随身携带的鹿皮,仔细擦拭。 ……这是“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的意思么? 练朱弦微微张开的嘴瞬间定格,片刻之后才将未出口的话换做了一声轻轻叹息。 “那……我先去洗澡了。” 他向凤章君告知了自己的行动,然后起身朝着月洞门内走去。 —— 燕英说得倒是没有错,东仙源的温泉的确是一种极致享受。 首先在一旁的清水池里简单冲洗了身体,练朱弦才坐进温泉。池水不深不浅刚刚没过心口,温度也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滚烫。泉底铺着大块光滑鹅卵石,平缓舒适。 他伸手将又长又多的卷发胡乱堆在头顶,然后向后依靠在泉边的光滑岩石上,慢慢放松身体。 东仙源的天空是湛蓝色的,但是蓝得浅淡;不像五仙谷的天空,蓝得浓郁、蓝得纯粹。 此时此刻,不知道那片浓郁的蓝宇之下,掌门师兄、阿晴和大家正在做什么。今日的五仙教中,想必依旧延续着近百年以来一成不变的恬淡生活罢。 练朱弦挺了挺腰腹,呼出一口浊气,脑海中蓦地回想起了香窥中所看见的那些画面。曾善与怀远的过往、诺索玛教主与蛊王,云苍与五仙教的一夜血战…… 现实与过去,梦境与现实,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发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其实又何止是那场香窥——这些天来接连发生的所有事,一件比一件更加离奇。自己明明是应邀来参加云苍峰上的法会的,可今天却刚刚离开了西仙源,泡在了东仙源的温泉里。 而仅仅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还坐着那个与他青梅竹马却离散百年,如今再见依旧倾心的男人。 ……真是越想越乱。 温泉泡久了,不免会有些头晕脑胀。正当练朱弦准备起身穿衣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他扭头,居然看见凤章君掀开门口的锦屏藤走了进来,站到一旁的清水池边,开始除下外袍。 这难道是也要来泡澡?! 练朱弦心里嗡地一声,三分惊骇,七分惊喜。 这些天来,他虽与凤章君形影不离,却从未见过凤章君宽衣解带的模样。再加上云苍法袍繁复厚实,就算上手去摸都摸不出个所以然来,着实有些遗憾。 现在天上掉下个大馅儿饼,要是不张嘴好好地接住了,岂不是个大傻子?! 如此想着,练朱弦便硬生生地忍住了已经烧上来的燥热,依旧缩回泉水里,不动声色地暗中观察。 只见那凤章君背对着练朱弦,动作熟练地宽衣解带,三下五除二地就大大方方地将里外解脱了一个干净。 练朱弦还没来得及定睛细看,却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凤章君的身体无疑是精实健美的,微微隆起的肌肉每一块都恰到好处,宽阔厚实的肩膀与劲瘦的腰腹形成了优雅的倒三角形。一对腰窝更是让人挪不开眼睛。 可是就在这些堪称完美的身体上,却遍布着许多浅淡的白色伤痕。甚至连那修长手脚上的红色咒印仿佛也变得更加的刺眼了。 原本只是抱着欣赏态度的练朱弦,此刻的心情却沉重起来。不仅因为这些伤痕所代表的伤痛,更因为当这些伤痛发生的时候,自己不在凤章君的身旁。 可是练朱弦又转念一想:凤章君既已不介意将这一身的痕迹展露出来,或许意味着他已经容许自己试探着走进他的内心。 抑或至少至少,此时此刻的凤章君需要以此作为契机,来获得一些交流和安慰。 想到这里,练朱弦反倒有些紧张起来——就仿佛好不容易才获得了一头孤傲野兽的信任,生怕一个轻举妄动又会让一切回归于原点。 正当练朱弦内心忐忑酝酿的时候,冲洗完毕的凤章君已经开始朝着汤池走来。虽然他的腰间围着布巾,但光是那些能够被看见的地方,就足以让练朱弦口干舌燥。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凤章君心情不太好,我还是别打扰他了,去泡澡 凤章君:我要装作心情不好,然后若无其实地跟着阿蜒一起去泡澡!阿蜒一定会安慰我的 燕英:江湖江湖,告辞告辞! 第47章 君心我心 云苍首座缓缓坐进温泉,如同落星沼的鳄鱼滑入沼泽。 几次不经意地将目光从凤章君那厚实强健的胸肌上滑过,练朱弦最后还是勉强控制住了自己的视线。 他轻声开口道:“你身上的伤,有点多。” 果然,凤章君并没有彻底坦率的意思,只低低地反问了一句:“很奇怪么。” “不奇怪,可也不一般。”练朱弦继续试探:“我猜,它们背后一定有些特别的故事。” 凤章君凝视着他:“你想知道?” “如果可以的话。”练朱弦点头。 他原以为,接下去凤章君多多少少会提到一些有关自身的过往。却没料到,男人缓缓靠在岩石上,摇了摇头:“算了,还是说点别的吧。” “……” 虽然对于自己依然未受信任而感到淡淡的失落,但练朱弦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在听。” 未语先叹,凤章君靠在池畔的岩石上,将目光放向远方。 “碧蓉的母亲,也正是我的亲妹妹,比我小了整整三岁。小时候宫里常有人说,我们兄妹长得很像。小妹也总是喜欢粘着我,我们感情很好。” 不知怎的,练朱弦的脑海里自动带入了叶蓁蓁的小脸。 凤章君与妹妹关系融洽,倒也怪不得刚才看见那几个小姑娘的时候,凤章君会如此积极地想要去保护她们。 只听凤章君道:“我与你相遇的那一年,大焱朝中动荡。父皇被人施以巫蛊之术,母妃与二弟遭奸人构陷被打入冷宫鞠域。小妹在逃亡途中与护卫失散,从此下落不明。直到十年后我回归宫廷,委托法宗四方寻找,这才将小妹从乡野之中寻找回来。然而此时,她……竟已有孕在身。” “……!”练朱弦默默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立刻在心中默算——当年凤章君七岁,妹妹只得四岁。期间十年未见,重逢之时小妹便应当是十三四岁,尚且未到及笄之年。 只听那凤章君长叹一声:“事后查知,小妹流落民间之后,遭人辗转贩卖进入深山,被一户地主充作待年媳。这家人让她为奴为婢,日夜苛待。当法宗之人找上门去的时候,她瘦得几乎只剩一层皮包骨,唯有肚子却大得惊人……简直就像乱葬岗里的饿鬼。” 即便是寻常人家之女,尚且能够承欢膝下、被视若掌上明珠;可如今,堂堂大焱皇室的玉叶金枝、凤子龙孙,却入泥沼之地、虎狼之口,被摧残得不成人形,如何不叫人扼腕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