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他正思忖间,却见商无庸摆好了酒坛,又伸手一件一件地摩挲着木架上的器物。如同把赏着文玩器物,又像是抚弄着爱宠。那种专注而又暧昧的态度,即便是旁观之人都会感觉不好意思起来。 “商无庸的占有欲,很强。”凤章君突然开口道,“凡是曾经拥有的东西,只要不是他主动抛弃的,就别想逃出他的掌心。” 这满满一整个密室的旧物俨然就是最好的证据。或许是因为一无所有的童年创伤过于深刻,而现实中碧君居又是清静无为的仙门,从伤口处增生出来的欲望无处安放,就像根须那样在黑暗的地下畸形膨胀。 默默地凝望着商无庸的背影,有一些晦暗的记忆陡然在练朱弦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轻声叹息道:“……在被卖进善果寺之前,我寄居的那户人家有两个男孩。从我记事时开始,每一顿饭都是他们吃剩下的残羹剩炙。当时还有很多别的委屈,如今都记不得了,唯独只有‘吃’这一件事,我却是始终耿耿于怀的,哪怕是日后得了辟谷之道,也放不下这口腹之欲。” 这还是这段时间以来,练朱弦头一遭主动谈起自己的往事。凤章君心头微怔,紧接着第一个反应就是低声道:“以后想吃什么,只管和我说。” 虽然觉得这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像是凤章君一贯的风格,但练朱弦还是笑着点了点头:“好呀。” 话音刚落,眼面前的黑暗又开始了摇曳,香窥里的场景再度快速跳跃起来。 几日之后,叶掌门如期出关。 任无心在商无庸的陪同下拜见师父,阐明了自己的诉求,并得到了师父的理解。经过简单的商议,叶掌门与任无心约定以五年为期,让他物色门中可靠之人、培养调``教,逐渐将手中事务交托出去。而在这五年之内,也会适当轻减任无心的负担,不至于耽误了清修的要紧事。 得到了掌门的应允,任无心显然十分满意。与之相比,商无庸却显得并不那么的高兴。 其实想想也不难以理解——他与任无心就像是两条朝向不同方向前进的道路,虽然此刻短暂地交汇,但只要继续往前,就难免会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练朱弦突然回想起了上一场香窥里见过的诺索玛教主与蛊王。当诺索玛选择成仙而去时,蛊王所表现出的愤怒与不舍令人印象深刻。如果相同的事发生在商无庸与任无心之间,商无庸又会是何种表现呢? —— 香窥之中的四季迅速变换。当云海之下的城镇里枫叶初红的时候,商无庸与任无心有了一次结伴下山的难得机会。 他们的主要目的,是代表师父叶掌门参加花间堂堂主的寿宴。除此之外还有几天的余裕,倒可以供他们自由安排。 于是任无心主动提议,要前往摩尼寺去拜会那边的方丈。 “摩尼寺……” 练朱弦依稀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然而凤章君已经抢先一步给出了答案—— “摩尼寺,也就是后来的善果寺。” 在几次漫不经心的闪回之后,香窥的场景再度稳定下来,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满目金黄。 那是一株堪称庞然大物的银杏树,在重重佛殿环绕间撑开满树璀璨的金黄树冠,在铺满金叶的大树底下,一尊半跏思惟的弥勒石像正安静独坐。 如此禅景,本该令人惊叹赞赏。然而不知为何,练朱弦却只觉得眼前一黑,紧接着面色煞白、汗如雨下。他颤抖着卡住了自己脖颈,仿佛喘不过气来! 仿佛早有预料,凤章君立刻一把将人拉进怀里,捂住他的口鼻,让他用力呼吸。 “这里是香窥,不是现实,别怕,都早就过去了……” 在他不断的安抚和提示之下,练朱弦终于透出了几口大气,继而瘫软在了凤章君怀里,慢慢缓过神来。 “我没事……” 等到双腿不再发软,他仿佛觉得丢脸,立刻离开凤章君的怀抱,一手将被冷汗浸湿的鬓发拢到脑后,开始四处寻找商无庸与任无心的踪影。 “他们在那里。”凤章君体贴地为他指出了方向。 那是庭院旁的一间茶寮,透过敞开的木门可以看见素雅的内室,商无庸与任无心正在与一位老僧品茗清谈。 然而真正吸引了练朱弦目光的,却是茶寮另一侧,移门之外的风景。 那里是一座狭长的背阴庭院。与秋意浓郁、金叶堆积的中庭不同,遍地生长着潮湿青苔与柔软的蕨类植物。而默默地伫立在这片浓绿身后的,却是一大片黯淡的血红色。 那是一座赤红色的高崖,崖顶雕凿着一个硕大的金粉“佛”字,庄严肃穆,却又有无数黑色白色的怪异符文围绕其周。崖壁上下还雕凿了一些可供攀登者手脚借力的小孔洞,通往一座座仅供一人容身的狭小洞窟。 “那里就是……兽心崖?” 喃喃地念出了曾经只在壁画与古早典籍中见过的名字,练朱弦的目光再度闪烁起来。 尽管这座悬崖已在善果寺的时代被夷为平地,可它却曾在练朱弦的命运中发挥过不可忽视的作用。 此刻,茶寮之内,商无庸与任无心也将目光转向了庭院里的这座悬崖,仿佛正在听老和尚讲述着它的典故。 练朱弦也开始为凤章君解说:“相传当年摩尼寺的开山祖师自天竺而来,途径此处时在野外露宿。夜里他梦见随身携带的肉舍利在匣中大放光芒,醒来之后便发现平地里多出了一道血红色的山崖。祖师打消了北上前往京城的念头,在崖边建造了摩尼寺。寺中僧人若在悬崖上的佛龛内面壁,悬崖便会将他们的贪、憎、以及痴念袯除到岩石之中。而吸取了这些怨念的岩石,在最初的七日内会如同活物一般挣扎跳动,七日过后才会恢复如常。若是及时将活石割下,经过加工就能够得到一味名为‘石瘀’的奇毒。于凡人可致死,若是修士服下,便会折损不少道行。” “……折损道行。”凤章君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看着练朱弦。 “你的意思是?”经他点拨,练朱弦心里咯噔一下,似有所悟:“任无心之所以道行衰退,其实是被下了石瘀之毒?” 说着,他又再度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茶寮——任无心与商无庸依旧在与老和尚说话,看上去一派平稳。 如果任无心果真是中了石瘀之毒,那么下毒之人又会是谁?是谁既知晓兽心崖的秘密,又不希望任无心修为精进,甚至不惜下此毒手? 答案呼之欲出。 心念一动,练朱弦立刻拈动响指,跳过那些冗长沉闷的清谈场景。如果的确是商无庸下的毒,那么这一幕必定会接下来的香窥中留下痕迹。 果然还真被练朱弦给找到了。 场景移换,又变成了深浓的黑夜,月光将庭院中的竹影投映在室内的白墙上。 商无庸从床上坐起,身上早已换好了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他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然后飞身翻上房顶。 放眼望去,视野里填满了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房屋,但全都黑灯瞎火的。更远些的地方是高耸的里坊围墙,灰灰白白、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练朱弦知道这里绝对不是碧云居,而凤章君已经报出了更为确切的地点:“这里应该是柳泉城。” 柳泉城距离摩尼寺并不远,商无庸也许是临时找了个借口说有事要办,这才下榻在了城里的客栈。此刻,他脚步无声地沿着客栈屋顶的山脊走了十几步,然后小心翼翼地蹲身下去,揭开了几块瓦片向下偷望。 瓦片下方是另外一间客房,任无心正在榻上安睡,看样子不到天亮不会醒来。 商无庸仿佛满意,这才重新起身,御剑朝向城外飞去。 练朱弦的心中已经浮现出了不安的阴影,他拈动响指,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商无庸的目的地究竟是何方。 的确是摩尼寺。 当看清楚月光之下,崖壁上那个朦朦胧胧的金色“佛”字时,练朱弦承认自己默默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了避免惊动寺内的僧众,商无庸直接御剑飞到了兽心崖的崖顶,而后徒手沿着陡峭的山崖一点点向下攀爬,最终顺利地来到了最近的一处禅窟之中。 由于仅供面壁禅定之用,禅窟内部极为狭窄,常人只能躬着身体打坐,甚至就连转身的余裕都没有。 无法燃灯照明,商无庸干脆伸出手去,一寸寸地在洞壁上摸索着,希望能够凑巧摸到一块尚且活生生跳动着的石瘀,然而却一无所获。 好在这似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只听见商无庸在昏暗里轻吸一口气,而后停下动作,开始面朝窟壁轻声祷念起了什么。 “……看那边!” 练朱弦首先注意到洞窟的墙壁上隐约亮起了一点红光,像是一点烧红了的炭火,又好像是被乌云遮住了的红日。 紧接着,那点亮光突然跳动了一下、又一下,俨然如同一颗镶嵌在岩壁上的心脏,有规律地突突搏动起来! 这就是石瘀,是商无庸利用自己内心的一部分执念所制造出的毒物。 在练朱弦惊愕而又失望的注视之下,商无庸取出了任无心赠予他的那柄匕首,准备将石瘀从岩壁上挖下。 可就在刀刃楔入岩壁与石瘀间的边际时,一种难以名状的剧烈痛苦瞬间击中了商无庸的心脏,让他闷哼一声,险些失落了手中的工具。 练朱弦叹道:“……执念在心不在石,要想从心里把这块瘀给挖出来,怕不是要经受住剐心剔骨般的痛苦吧。” 无论如何,商无庸还是一刀一刀地,将那红彤彤、跳动着的石瘀,整块儿从兽性崖上挖了出来。 然后,他将这块流着“鲜血”的石淤揣进怀里,又稍稍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缓缓爬出洞穴。 山风迎面吹来,他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早已被冷汗浸透。而此时的东方,天色已经破晓。 作者有话要说: 练朱弦: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远房堂哥:常留瑟 凤章君:给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远方表亲:垂丝君 常留瑟:嘻嘻嘻,大家好久不见了,十年了吧,我和垂丝君一切都好唷,幸福快乐。 垂丝君:小常身体恢复得很好,诸君勿念,我会好好珍惜他的。 摩诃:阿弥陀佛,兽心崖难道不是我的part?明明我才是摩尼寺的和尚。 殷朱离:你头发都蓄起来了还装什么秃驴! 商无庸:等等……上面这群人?!哪里冒出来的!!!我才是这个支线的主角啊!!!! 任无心:师兄莫气,这些都是我们的老前辈,没当年的他们,也没现在的我们。 第66章 非爱非恨 当香窥的场面再度变换完毕,首先登场的人物变成了任无心。 而任无心的怀里竟还抱着一个小小襁褓,里面有个面孔皱巴巴的小婴儿,正在咯咯地笑着。 “……燕英?”练朱弦立刻就猜到了答案。 原来任无心捡到燕英,与商无庸暗中前往兽心崖,竟然是同一天。 卯时未至,外头的天色还是一片昏黑,床上的任无心突然被一阵焦虑心悸的感觉惊醒,就此无法复眠。 他寻思着这种没有来由的心悸是否意味着什么凶兆,便想着要去问问隔壁的商无庸是否也有类似感觉。然而才刚偷偷地隔着门缝张望了一眼,就发现床上并没有人。 这之后,因为担心有变故发生,任无心同样离开了客栈、出城寻找商无庸,却阴差阳错地在乱葬岗里发现了燕英,一并带回到客栈里来。 而从兽心崖归来的商无庸,也赶在日出之时返回了客栈。面对任无心的询问,他只推说自己半夜听见鬼哭之声,因此在附近巡视查看了一番——对此,任无心并未起疑。 燕英的突然降临,显然是一个变数,却在无意中将二人的关系带入到了一个崭新又有趣的阶段。 那么小的婴儿,娇滴滴的,吃喝拉撒都得让大人帮助。碧云居里从未收养过弃婴,于是任无心专程山下的镇上请来一位嬷嬷相帮照顾。当然,他本人同样对燕英十分上心,只要留在山上时,就整天往育婴堂里跑,还从各处买了一堆的衣裳、玩物堆在屋子里头。 而在外人的眼中,向来喜欢小孩商无庸也对活泼可爱的燕英倾注了异乎寻常的关爱。那段时间在碧云居的庭院里,时不时地可以看见他领着才那么一丁点儿大的小燕英蹒跚学步——当然,任无心往往也坐在一旁。 香窥中的这一段记忆,自始至终都洒满了阳光。或许这也是商无庸与任无心之间难得美好的共同回忆。 只可惜好景不长,就在燕英由牙牙学语的婴儿逐渐成长为伶牙俐齿的儿童时,商无庸与任无心之间被临时搁置的分歧也再度显山露水了。 —— 接下来的这个香窥场景又是一个雨天。积水的庭院里,满地倒映着樟树叶片的绿光。 任无心搁下手中的茶盏,道出了今日来找商无庸的主要意图:“阿英也到了该开笔破蒙的年纪,我想让师兄你收他为徒,如何?” 商无庸的目光始终没有从眼前的账册上挪开,却反问道:“他是你捡来的,理应认你做师父才对,为何反而找我?” “就因为是我捡来的,所以才不想继续大包大揽下去了。”任无心叹息道,“你又不是没听说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都说阿英是我和山下女人生的,我若是再收他为徒,阿英怕是真要把我当他亲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