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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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之前,多半会闭上眼睛。 可是路小蝉本就看不见,一双眼睛睁得老大,瞪着安桓。 瞎子的眼睛本该暗淡无光,但这双眼睛却像是墨玉浸润在水中,明澈无比。安桓只觉得自己这一剑下去,就是真正万劫不复了。 “安桓!你还不动手!” 那位夫人耐性已经全部耗光了,直接从后面推了安桓一把。 剑尖瞬间刺入了路小蝉的肌肤,快要入血肉的时候,只听得一阵嗡鸣,那是上等的兵刃出鞘,与这医君庙的砖瓦共振发出的声响。 安恒的剑脱了手,摔在了一边,一柄泛着灵光的仙剑落在了路小蝉的面前。 冷肃的声音响起。 “是谁胆敢在离澈君前放肆!” 路小蝉手指一颤,自己是拣回了一条命了吗? 除了香火的味道以及墨竹的香味之外,路小蝉闻到了一股清浅的梧桐清香,沁人心脾。 原本死亡来临前的恐惧,也被这股香气莫名化解了。 “你是何人?敢在本夫人面前放肆!” 安桓却急忙站定了身子,抬手作揖:“原来是执梧山庄的朋友,我们来自篷元山孟家,孟道远正是在下的师父。不知尊驾是……” 管家一听对方来自执梧山庄,立刻露出一脸谄媚的假笑,凑到自家夫人耳边:“夫人,执梧山庄是南离境天之下的仙剑名门,实力非我们孟家所能及,夫人您……” 孟夫人直接挥开了管家,低声道:“我还能孤陋寡闻,没听过执梧山庄?” “在下乃是执梧山庄的掌剑江无潮。” 对方掷地有声报出自己的名号,孟家手握在剑柄上蓄势待发的弟子各个都低下头来,向对方行礼。 管家见孟夫人仍旧不为所动的样子,赶紧凑上前去。 “夫人!各门派的掌剑,都是掌门的首徒,将来都是要继任掌门的!而且执梧山庄的庄主一千三百年修为,在各仙门中德高望重,我们开罪不起。” 意思就是这么大一个门派未来的掌门,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厉害,就孟夫人带出来的这么几个弟子,哪怕一起上,人家江无潮不出剑,也能拍死他们。 “今日得见江兄的鸣澜剑,实在是安桓以及众位师兄弟的荣幸。在离澈君的神像前动武,是我等冲动冒犯,还望江兄海涵。” 江无潮右手指尖轻抬,挡在路小蝉面前的鸣澜剑便飞转入鞘了。 剑身逆风而行,发出的声响就似远在天边却延绵不绝的潮汐,怪不得取名“鸣澜”。 路小蝉仍旧是趴在地上的姿势,不是吓的,而是他胸口被刺中的地方很疼,他还没缓过劲儿来。 执梧山庄的人既然来了,他的命十之八九保住了。 相传,执梧山庄那个修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掌门凌念梧,十几岁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天下名医都没能治好他,各种灵兽的血肉也试过了,还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就在他的老爹老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给他准备身后事的时候,当年还是寂寂无名小医童的离澈在他们庄上留宿,救了他一命,这才有了执梧山庄千余年的仙门鼎盛。 所以,但凡被执梧山庄的弟子撞见有人对离澈君不敬,他们都是要出手的。 江无潮明摆着没把孟家放在眼里,朗声道:“孟夫人如果还要祭拜医君,那就诚心焚香祈愿。如果没了兴致,那就早早离去,与其他乡亲们方便。” “哼,我带来的供品都已经被这乞丐偷了,还有什么好祈愿的!我们走!” 孟夫人这么说,下面的人赶紧带上原本准备的香火供品跟了上去。 当孟夫人路过江无潮的时候,江无潮忽然抬剑,剑柄挡住了孟夫人。 “孟夫人,在下有一言相劝。” “哦,不知道掌剑还有何赐教?” “夫人戾气颇重,若一直心有执迷,这一路从鹿蜀回篷元山,至少三日行程,需得小心邪灵侵体。” 孟夫人眉梢一扬,冷声道:“江掌剑到底是执梧山庄的掌剑,还是我们篷元山的掌剑?本夫人行得端,坐得正,随行弟子也不少,何惧邪祟恶灵!” 说完,就甩袖里离去了。 孟夫人一走,等在外面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的乡亲们一股脑涌了进来。 上香的上香,摆供品的摆供品,比庙会还要热闹。 路小蝉差点没给踩了,还好江无潮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这位小兄弟,你躲在离澈真君像内偷取供品,虽然情有可原,但实在是对仙圣的大不敬,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路小蝉摸了摸胸口被刺破的地方,小声道:“离澈君是寂灭,又不是飞升,敬或不敬,他都不知道……” 江无潮愣了愣,随即笑了。 “小兄弟,你还知道关于离澈君的传说?” 听江无潮说话的声音,就知道他心怀坦荡,不是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就计较的人,路小蝉对他倒是挺有好感。 “我听到的传说是这样的——当年邪灵混沌寄身于东墟剑宗的体内,祸害苍生。” “东墟剑宗”这四个字,让江无潮肩头一紧。 “东墟剑宗闯入了无意境天,要把天上的无意剑海引下来,一旦他成功了就会生灵涂炭。于是各派仙首杀上了无意境天,封印了东墟剑宗体内的邪灵。” 江无潮怔在原处,这一战是千余年前的事了。 许多知道东墟剑宗被邪灵入体的仙首都不在了,这小乞丐怎么知道? “这一战是惊天地泣鬼神!四方的剑宗都寂灭了,除了无意境天的剑宗泱苍。医圣漓澈本来是在那里陪伴泱苍,但没想到碰上被邪灵侵体的东墟剑宗找上门来!漓澈为了保护闭关的泱苍,所以牺牲了自己……对不对?” 江无潮眯起了眼睛,抬手扣住了路小蝉的肩膀:“你从哪里听来的?” “哎哟!哎哟!你摁得我好疼!”路小蝉的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起,“我当然是听说书先生说的!在我们鹿蜀,这个故事谁没听过啊!” 江无潮狐疑地松开了路小蝉的肩膀。 “说书先生?故事后来呢?” “后来?”路小蝉扯了扯嘴角,“你请我吃酒,我就讲后面的故事给你听!” “哼。”江无潮笑了笑,“既然在鹿蜀,这个故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随便寻一个人说给我听就是了,还不用浪费酒钱。” 路小蝉心里勾起一抹坏笑,那你就去找别人说给你听好了! 路小蝉起了身,歪歪扭扭走向庙门口。 还没走出门,路小蝉就踩在了之前被孟家的弟子掀翻的供果上,摔了个狗啃屎。 倒霉!真真倒霉! 他爬了起来,跌跌撞撞,进来焚香的乡亲们都嫌弃他身上脏,没人愿意扶他,他又摔了几跤。 江无潮虽然不喜路小蝉贪小便宜的德性,但还是找来了一根竹枝,递给了他。 “谢了。咱们后会有期!”路小蝉看向江无潮,咧着嘴笑了。 江无潮愣了愣,这个小乞丐全身脏兮兮的,那双眼睛却澄澈无比。 怎么就看不见呢? 真是可惜了。 路小蝉敲着竹竿儿,轻车熟路,来到了镇子上的无肆酒坊的屋檐下。 这几日,在医圣庙里面,虽然吃喝管够,可就是少了无肆酒坊的“醉生梦死”,哪怕是香软的桂花鲜酿鸡入腹,也不够尽兴。 路小蝉这辈子,从不向往功名利禄。 食不果腹,无遮蔽风雨之所,对于他来说也是常事。 他这辈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喝上一整坛的“醉生梦死。他这人一向心大,睡得好,可梦再香也见不到他想见的人。可喝了“醉生梦死”之后,却能见到那位清冷月色下的仙衹。 这就要从他八九岁那年生的那场大病说起。 在大风大雨之中,收养他的老乞丐抱着他在酒肆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正巧窗边有小二正在收拾桌子,老乞丐就乞求他把客官吃剩下的食物施舍给他,哪怕一口冷汤也成。 小二趁着老板不注意,随手就把那盘子花生从窗口倒下去。 老板素来不喜欢乞丐在自家屋檐下避雨,就呵斥那小二在干什么。 小二情急之下,就把桌面上那壶客人喝剩下的酒也泼了出去,说是往窗外倒剩下的茶水,省得端来倒去的麻烦,还会弄脏了酒肆里的地面。 那一口酒,正好酒泼在了路小蝉的脸上。 当时全身发热神智不清的路小蝉,就舔了了一口“醉生梦死”。 那味道清冷并不辛辣,瞬间化解了他全身高热。 他的身体一阵下沉,魂魄从体内被勾了出去,再一睁眼,沧桑万物逆转倒流,梦回千年。 一轮冷月之下,站立着一个身着素色长衫的身影。 清寂孤绝。 那是路小蝉从出生到现在,唯一见过的事物,可惜在梦里。 路小蝉的梦中有一个少年,身上叮叮当当挂满了瓶瓶罐罐,腰边还系着一个白玉小药壶,壶身上刻着一只乌龟。 那乌龟虽然是刻上去的,却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壶身上慢慢爬动。 少年笑,路小蝉就在梦里跟着他一起开心,少年若是赌气,路小蝉也在梦里跟着烦恼,就好像另一个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 少年满怀期待,跑向那道月光下的影子,跳起来正要从后面揽住那身影的脖子,对方只是冷声道了句:“放肆。” 瞬息之间,天地万象威压而下,碾压他的心神,他觉得自己就快喘不过气来。 “你这人好无趣啊!自己无趣也就算了,我来了你无意境天,就是你的客人。一个好脸色都没有……”他低下头来,踢了一下面前的碎石。 那碎石跳跃着,就快要碰上对方的脚跟。 少年在心里窃喜,仿佛让对方的衣衫染上一点丁点尘埃都是喜乐之事。 可嘴角还没来及勾起,那粒碎石便如同尘埃一般在对方的灵压之下驳裂烟散了。 少年翻了个白眼,往地上一坐,从腰间拿了药的壶,拔了木塞,饮了一大口。 “我又不是想冒犯你,就是想请你尝一尝我新酿制的药饮!” 对方就像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一动不动。 “它的名字呢,是——‘酒撞仙’!怎么样?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