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宛遥不指望他能帮忙,挽起袖子向伺候的婢女要来药方和外伤的膏药,先简单检查过梁华的伤势,再照着时间熬好药汁,准备热水和干净帕子。 项桓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看她忙碌,毫无负罪感,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茶杯。 “梁公子,喝药了。” 她拿汤匙搅散热度,因梁华周身不便,便舀了一勺喂在嘴边。 后者抿过一口就开始矫情:“烫了些。” 宛遥颦眉收回手,她是个不那么喜欢生是非的人,只好再意思意思多吹两下。 项桓正将三个茶盏重得整整齐齐,见此情此景忽然莫名膈应得慌,他微抿起嘴唇,把茶杯往掌心一捏,说道:“又不是没长手,喂他干嘛?” 她转过头解释:“他断了两根肋骨,起不来的。” “两根肋骨算什么。”项桓全然不在意地侧目冷笑,小声嘀咕,“我那会儿琵琶骨都断过,也没见谁这么事无巨细的照顾我。喝药换衣服洗澡,还不是亲力亲为,要你惯他。” 对他这种严于律己,一视同仁的行为,宛遥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该如何接话,端碗无奈地瞧了他一阵,“那你来喂?”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他的事。 项桓难得没推诿,大咧咧起身,语气轻松,“行啊。” 他在那边偷闲还好,现下一站起来,梁华立马感觉到了危机,他是怕了项桓了,出于求生欲的本能当即挣扎道:“不不……不用,不用。中郎将您坐着就好。” “不用什么,别客气啊。”他开始撸袖子,刻意把前几个词咬得极重,满脸地天下和平,“咱们不是还要‘握手’言和,‘重修’旧好吗?” “这、这……” 生死关头也不敢再故作柔弱,梁华迅速地抄起宛遥手中的药,甚是豪气地一口干了。 宛遥:“……”就怕成这样! 她捧着个空碗无所适从的朝项桓看过去,后者一脸无辜地耸肩,表示不关自己的事。 宛遥只得暗叹口气,收拾起桌上碗盘,不一会儿又想到什么,说:“也好。” 她颔首示意柜子上盛放的外伤膏,“梁公子身上该换药了,男女有别,我不方便动手,你帮帮他吧。我正好去瞧瞧厨房里的粥熬得怎么样了。” 一瞬间,躺着的和站着的,表情都有片刻微妙的变化。 项桓的嫌弃之色分毫不加掩饰,双手抱住胳膊,眼里明白地写着抵触二字,宛遥端着托盘从他身边经过,垫脚提醒道: “圣旨啊。” 他不耐烦地应声:“知道了。” * 走出房间时,宛遥大大舒出一口气,那里头四面八方都是雷雨降临的前兆,待久了好似浑身带电,哪儿哪儿不自在。 尽管临阵脱逃不太够朋友,但很难说梁府中是否藏有宫内的眼线,还是留项桓一个人多和梁华亲近亲近,算是完成任务吧。 宛遥站在门前,有几分担忧地侧头看看,到底端碗盘走了。 虽然是“奉旨看护”,梁家倒也没真敢把他们俩当下人对待,才出院子没多久就有丫鬟前来接她手上的药碗。 “姑娘辛苦,剩下的由我打理便好。” 宛遥道过谢,“带我去拿些吃食,清淡些的。” 两人一前一后穿廊过桥,梁府的家眷大概不很待见他们,早早的关窗掩门避事去了,路上偶有遇到的也只是点头示意,连招呼都省了。 这么一路行来反而感受到难得的清静。 宛遥刚送走一位貌似侍妾的女子,后面就见得三两个手托草药的婢女疾步而来。她略停住脚,出于行医的习惯,自然而然地问道:“这些都是梁大公子的伤药吗?” 她随口问,本以为对方也会随口答,却不想领路的丫鬟只是笑笑,不动声色地岔开:“姑娘,庖厨在左手的方向。” 宛遥听了这话,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侍婢。 虽貌不惊人,但举止有素,那笑容活似刻在了唇边,看久了莫名有种阴冷难受的感觉。 她将目光落在那些装于碗中,成把成把的药草上,极快的一扫,继而淡淡笑道:“好。” 而另一边,梁华的卧房内。 项桓正烦躁地坐在桌前,手指几乎不停地在上面轻叩。 不远处的梁公子则两手交叠在胸前,躺得很是安详。他伤了肋骨,短时间内无法正常行动。 床头摆放的药瓶还一件没碰过,项桓觉得宛遥已经离开有些时候,说不定就该回来了。为了耳根子的片刻宁静,尽管内心抵触,他仍旧不情愿地走到床边,一把抓过药膏。 梁华仅剩双目直勾勾地将他盯着,眼中有对即将到来的未知之事的恐慌。 项桓也不跟他扭捏,利索地解开绷带,梁公子的体型较为瘦削,近日又少食多睡,摸上去更为硌手。 他一边给这块排骨擦拭,一边悲哀的想: 自己居然也沦落到给一个大男人上药的地步。 要是让虎豹营里那群被他揍过的士卒看见,还不得笑上一整年! 正面的伤很快处理完毕,眼见着要翻面了,项桓本就没耐性,又嫌麻烦,索性伸手打算把人拽起来,迅速敷衍了事。 也就是在梁华噌然而起的同时,两人都听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喀咯一下,疑似何物碎裂。 四目相望片刻。 对视没有持续太久,一道惨叫即将爆发,幸而项桓动作极快,用包扎的巾布飞速堵住梁华的嘴。 “呜,呜呜!……” 他下手有那么重吗? 他有些狐疑地皱眉打量,总觉得自己也就轻轻的碰了一下而已,但这骨头错位得实在有点厉害,就算穿好衣服原封不动的放回去,梁公子怎么瞧也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项桓琢磨一会儿,尝试着给他恢复原状。 手摸到胸膛,简单粗暴地往原来的方向一推,很快,新的一声脆响如期而至。 梁华叼着巾布,睁大眼睛,这回连“呜”字都没吐完,头一歪晕在了床上。 坏成了这样,实在是不好给宛遥交代。他有几分心虚地左右环顾,对着梁公子又补了两下掰正身姿,胡乱给他穿上衣服,欲盖弥彰地拉过被衾盖住。 如此,乍一看去太平无事。 “肉粥好了。”半柱香过后,宛遥提着食盒推门进来,兴冲冲地将几碟清粥小菜摆上。 “我让他们切了几片咸鱼给你下酒,照顾病人咱们要同饮同食,所以大鱼大肉只能忍上两天。” 项桓还在玩茶杯,听说有酒,才少见的露出点神采。 宛遥给他倒上,一面往前瞧,“梁公子怎么样?” “谁知道。”后者面不改色地往嘴里丢了一粒咸花生,“大概睡着吧。” “梁公子身体虚弱,多睡些对伤势康复也有好处。”她低头张罗饭食,满屋子叮当的碗筷响声。 “哦。”他表示没意见。 床上的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隔了不久,宛遥又平常地补充道:“那待会儿,你记得喂他把粥喝完。” 梁华刚徐徐睁开眼,噩耗便猝不及防,当即双目翻白七窍生烟,索性干脆地昏过了去,一了百了。 * 在梁家消耗的时日远远超出了宛遥最初的估计,着实是项桓手劲不留余地,害她足足给人当了一个月的使唤丫头,再加上后者时不时的忙上添乱,到五月初,梁华的伤势才见好转。 期间,除了梁、项两家互相嫌弃之外,宛经历和项侍郎也没少吵嘴。一个觉得对方管教不当,没拴好儿子,放出来祸害无穷;另一个又觉得对方闺女半斤八两,是个红颜祸水。 夹缝中艰难度日,幸而即将见得曙光。 为了慰劳兄弟多日的辛苦,宇文钧和余飞特地在京城酒楼里包了雅间,请项桓与宛遥来小酌片刻。 三个男人喝酒,谈的都是国家大事,一副心怀天下的样子。 “这回圣上派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胡大人去安北接受和谈,胡大人是个文官吧?”余飞问。 宇文钧心知其意,摇头解释:“陛下原本是打算让舅舅去的,不过他怕自己锋芒过露惹来朝中非议,所以给推了。” 余飞颇感遗憾:“结盟一事,听说折颜部大汗和他弟弟巴鲁厄起了争执,后者一直上蹿下跳,没安好心,我怕他沿途若干点什么出来,那个胡大人半路出家,想必应付不了。” “到时候若又闹出点幺蛾子,大魏就不好收场了。” 项桓饮罢酒,把碗重重一搁:“怕什么,大不了便是再打一场,咱们能灭他一次就能灭他第二次,提枪到安北去不就行了!” “有道理……”余飞被他这话激得热血上头,“还是和你说话痛快!” “来。”宇文钧递碗,“再倒上。” 一帮年轻军官推杯换盏,满口打打杀杀。待吃完一坛,项桓才留意到宛遥从始至终未曾言语。 他想了想,在桌上的菜肴里捡了几块清淡的丢到她碗中去。 “怎么不吃,不合你胃口?” “……不是。”宛遥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动筷尝了两口。宇文钧见状,同余飞对视一眼,温和道:“宛姑娘哪里不舒服吗?有心事?” 说起“心事”,项桓后知后觉地看着她,大概也是不解和意外。 她摇摇头,给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谈不上心事,只是近来在梁府总有些很在意的细节……” 项桓微微眯起眼:“梁家谁给你脸色看了?” “这倒没有。”宛遥稍顿须臾,斟酌语句,“我是发现梁府之内,除了梁公子,好像,还有其他重病之人。” 宇文钧奇道:“怎么说?” “此前曾有一次,我见侍女拿着和梁公子并不对症的草药煎熬,但对下人旁敲侧击,却都讳莫如深。” 余飞:“是些什么药啊?治什么病的?” 宛遥一面思索一面徐徐应答:“有槟榔、黄芩、芍药、甘草、厚朴……单看这些,是主治寒热、疟疾或避瘟祛暑之类的病症。” 项桓漫不经心地笑,“寻常大户人家,一两个染上风寒的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讲……”可她隐隐从梁府上下的氛围里,感到了一丝难以言状的违和,然而用直觉来解释未免牵强。 “还有,梁华来我家提亲的事也挺突然的。”宛遥皱眉,“按理我与他半分交际也未曾有,门不当户不对,他为何会无缘无故瞧上我呢?” 她还不至于天真的认为会是自己外貌出众,令一向玩弄权术的梁家就此屈尊降贵。 余飞素来对这种大宅门中的弯弯绕不明白,抓抓头插不进话,倒是宇文钧沉吟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