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第80章 善意谎言 关承宣是在孩子被葬后的第二天离开汴京,去了祁国一部落当兵探。这是一个非常危险隐秘的政治任务,朝廷中,几乎没一个人愿去的,何况是他这样的贵族公子。几乎等同于九死一生。如果身份被揭穿,后果有什么下场,必然可想而知。 两年之后,顾峥回忆关承宣的死亡——假如,假如他不是为了保护救她和周牧禹两人,那么,他的身份完全可以不被暴露的,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回到平安侯府。 在礼葬完孩子后,他穿着一袭玄色罩黑纱锦袍,人,久久伫立在墓前,像个石雕塑像。妻子江碧落彻底已经疯了,精神失常,她在墓碑旁笑嘻嘻地,还在抱着个枕头摇。关承宣已经没有心思去看她。事实上,差不多所有侯府中人也不想去看她。侯府老祖母和太太一个劲儿擦眼泪。关承宣母亲或许是在想,当初,若是不为了和婆婆斗气较真,关承宣必然也不会和这个妖孽作精成亲,是她害了自己的儿子,是她害了自己的孙子。 关承宣蹲下/身,给自己的儿子坟头墓前放一些花,放一些小玩具。 然后,他就站起来,身子有点摇晃晃地,对母亲和祖母说道:“祖母,母亲,我打算去祁国,明儿就动身……” 侯府祖母和太太异口同声:“你疯了!你不要命了吗,孩子?!” 关承宣嘴角涩涩笑了笑,侧眸,看了看旁边的妻子江碧落:“你们帮我好好照顾着她,麻烦了……” 侯府老祖母和老夫人身子颤颤地,差点晕死过去。 关承宣就这样走了,离开了汴京,去了祁国当兵探细作。整个侯府,鸡飞狗跳,谁都阻拦他不住。 早春二月的天气,湿漉漉,刺骨的料峭冷风吹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关承宣骑着马,事实上,就在出发前的一个日落黄昏,他又去了曾经顾峥所住的那处小四合院,以及,她在不远某条街巷所开的糕饼铺。他牵着马,打量着那些早已换了主人的旧宅房子和店铺——那应该是他此生最温情、最舒适的时光吧,女人和离了,身是自由的。 他可以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去看她。去帮助她。 他闭了闭眼睛,感到好笑。瞧,多么卑微。终究重又睁开眼,摇摇头,轻叹一息,轻跨上马背,仰起马鞭,掉头而去。 ※※※ 顾老爷子顾剑舟有天觉得自己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他觉得一个人完全可以出王府逛逛。女儿生病了,得了雪盲,他表面没什么,却心底比什么都着急。他听那表侄女徐茜梅说,搞不好眼要瞎,便让徐茜梅带着他去城南一庙里拜菩萨上香。顾老爷子最近十分信佛,虽说发妻年轻时得过雪盲,然而,也不像顾峥时间闹这么久。徐茜梅懒洋洋染着手指甲,十分不耐烦的口吻:“哎,我说舅舅呀,你就别作死作活了!求什么求,你有那精神气儿,还不如好好呆在王府保重你自个儿!” 说什么都不去,甚至还嘴里嘀咕:“又不是你们王府的使唤丫头!有那么多宫女太监不去使唤,偏来支使我!” 顾剑舟气得直摇头。就这样,他一个人拄着拐杖便悄悄出去了。 . 那些佯称是燕国世子手下的泼皮无赖还在整个汴京横行撒野。 这日,春风料峭,太阳昏昏沉沉,像被人打碎的鸡蛋黄,倒洒在了天幕,只从云层缝漏一点微黄的光。 顾剑舟雇了一辆马车,虽说有些老态龙钟,不停咳,到底比往日气色精神好多了。 他拜了佛,回到途中,正坐马车里想着,自己是不是前半生的灾孽会消一些,菩萨会原谅他—— 他赤手空拳打天下,最后,竟混成了江南首富,地方一霸,期间,多少条人命鲜血在他手里无端葬送—— 最近午夜梦回,时常都是要来向他讨债索命的一个个冤死鬼。他常常从半夜噩梦中惊醒。“娇娇?女儿!” 因为,那些冤死鬼说,你现在是报应,你女儿眼睛之所以会瞎,都是因为你……他胸口起伏着,身上额上冷汗不止。 就那么想着—— “救命!救命啊!畜生!你们这些畜生!住手!救命!” . 顾老爷子那天死了。 死在一群打着燕国世子名号、在京城四处作乱、奸人/妻女的匪徒盗寇手中。 顾老爷子兴许有那么一瞬间,出现了暂时性幻觉,还以为自己是当年那个威震整个江南的顾剑舟。就在他的马车从庙子出来,路经一河边羊肠小道,他看见一群盗寇土匪,将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们手脚捆起来,按在地上,扒光她们身上的衣服,正准备各种畜生猪狗暴行。 那些女孩子们在求他,脸上泪泥模糊,图花了一脸。那车夫吓得屁滚尿流,叫他赶紧走。 顾老爷子拄着拐杖,一边剧咳不止,不但不走,反而下马车指着那些禽兽不如的畜生骂不停。 “你放了她们!我身上有银子,你放了他们,要不然,咳咳咳,咳咳咳……” 顾剑舟是被一支长.枪刺穿了胸口。 . 他的尸体被抬回王府时候,周牧禹正亲自坐在矮榻给顾峥一口一口喂药。 夫妻两嘻嘻哈哈,大厅里正有说有笑,看得旁边的徐茜梅直瘪嘴冒泡。 顾峥这时忽然又想起了他爹。她对周牧禹道:“王爷,今日是不是那卢太医给我父亲入府问诊看病的时间啊?” 周牧禹正要点头,却听一阵哭哭啼啼,吵吵嚷嚷。 周氏眼睛肿得像核桃,直让宫女进去吩咐,叫周牧禹赶快出来说话。 那位给顾峥看过病的老太医再次叮嘱过,顾峥患雪盲这段时间,不能见光,敷了药赶紧得把纱布遮上,更不能让她哭,不能流太多眼泪,否则,就真可能永远失明。 . 顾峥后来回想起从父亲去后这段时光里,她真的有一种再次想和周牧禹和离的念头。 她后来狠狠扇了他几个大耳光,光扇耳刮子还不够,甚至咬他,踢他,诅咒他立即去死。 ——因为,就在她成日里天天真真、没心没肺养病这段时日,周牧禹瞒住了她父亲的死亡。 ※※※ 顾剑舟被抬回来时候,满身是血,胸口血淋淋一个大洞,血染红了他月白色长衫。那些畜生嫌他一个老头子碍事,吵吵嚷嚷,甚至将朝廷好几个官兵都引过来了。那些官兵,正巧是女婿周牧禹底下将士亲军,很正值。顾老爷子对他们说了句:“快!你们弄死这群畜生!弄死这群畜生!”那些畜生眼睛顿时瞪得溜圆,想也不想,将一柄长枪狠狠刺入他胸膛。 女孩子们自然得了救,一个个赶紧穿好衣服,给他跪地磕头。 那一柄长枪在刺入顾老爷胸口之时,据后来将他护送回来的军队首领说,顾老爷竟然没有感到很痛苦。反而像是平静解脱。 顾峥不能流泪,不能大哭,周牧禹一上前看见了岳父大人尸体,整个人都如木头桩子,面色惨白,手握着拳头,不知作何形容。 . 那几天的周牧禹也不知如何在艰难苦拗的日子中度过。 岳父顾剑舟突然暴毙,他得准备料理后事。 老娘周氏说:“你不能就那么瞒着她不告诉,这是他父亲!万一她知道了,她要恨死你!” 可是说着说着,周氏都打起了退堂鼓:“可是,怎么又能忍住让她去哭,不去流眼泪呢!” 周氏帮顾剑舟换上老衣,一边哭,往常昔日里,和这王八斗嘴互掐的画面一幕幕浮现眼前。 周牧禹硬起心肠,闭了闭眼:“他们说,我这岳父死前没有任何痛苦的,很超然平静,是不是?” 忽然,眼一睁:“——瞒!怎么着也得瞒!” 然后,又对堂上所有站着的宫女太监们道:“你们可都一个个听清楚了!不能让王妃知道!她现在正养病,不能哭,不能掉眼泪!” “谁要是传出去一个字,杀无赦!” 第81章 节哀顺变 事实上,顾峥早做过有关于父亲死亡准备的。 她给他暗暗地做了好多件寿衣,选过木料做棺材。人都有这么一天,更何况是身体日益西沉的久病不愈父亲。 顾峥也深知父亲活得痛苦艰难,英雄迟暮的晚年,绝对比一个平平庸庸苟且耐活的老人难过得多。她想象过一切父亲临终病去的画面,她肯定是紧握他的手,看着他一脸平和安详离开,至少,是守护在他的床榻前,尽了一个女儿该有孝道。 多年以前,那时,周牧禹入赘顾家,他刚刚中状元,朝廷派他远地办公差,虽不是很大的事,但办成了,直接给予京城重职。而恰逢那时,周牧禹也正好病了,病情还很严重,她瞒住了周牧禹,直接告诉来使,说,能不能改一个时机,或其他办法……是的,顾峥自认这也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然而,得知了真相后的周牧禹,之后便对她实行了长达数月的“冷战酷刑”。一个字也不想和她多说。因为他从京官,直接下派到宣城。 善意的谎言,其实有时比来自于恶意的欺骗还令人糟心。原谅也不是,恨又不能恨,因为对方是为你好。 . 老父亲顾剑舟的装裹其实都办得非常尊严气派,他是在死后第三天安的葬。 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在隐瞒着顾峥、瞒得滴水不漏中暗暗进行。她不能哭,不能掉眼泪,否则可能就永远失明,所以,整个王府没有任何吹吹打打、办丧事的声音和感觉。周牧禹吩咐用最好的金丝楠木做老丈人棺盖,王府也白幡子重重悬挂,墓地选好了,是个宝地,但却禁止一切的哭声。 顾峥有一天却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然而,具体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王爷,你最近在忙什么?我总感觉王府怪怪的?很多时候,想和丫头说说话,问她们些事,她们一个个都好像很怕我?” “你,是不是在瞒着我什么?” 周牧禹一吓,冷汗冒上来。 顾峥道:“你最近到底在忙活些什么呢?我觉得你也怪怪的……” 周牧禹便只得冒着冷汗道:“你眼睛看不见,所以,觉得什么都怪,疑心自然也多了,可是,这个王府好好的,哪有什么事情发生?”又劝她别去多想。 顾峥忽然说:“那么我爹呢,我这段时间眼睛看不见,以往,他每天都要看看我,和我说说话的,现在,都好几天我也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周牧禹闭闭眼睛,有些痛苦,也有些无奈。 又硬着头皮,继续扯谎:“哦,前儿不是老太医来瞧了过吗?说老爷子这几天状况不太好,需要躺床上休息养病,然后吩咐不准到处走!” “哦!这样啊!……那我得赶紧去看看!”顾峥急了。 如此,一个大谎言,必得又扯上无数个小谎言去圆谎。 . “王爷,您还是请喝点参茶吧?您瞧瞧您,黑眼圈都出来了!” 萱草倒是对这个男人同情起来,她给周牧禹沏杯参茶,看着他眼窝发青,一副疲惫之相。“说起,咱们老爷的丧事,这次也多亏了王爷,您可不能累倒了呀,小姐正病着,您还得照顾她,还有那么多的公务要忙活……” 周牧禹疲惫地揉起鼻梁骨,“你说,我这件事做得对吗?”竟一边喝茶,一边问起丫鬟来。 萱草叹了口气:“小姐若是知道了,肯定会生一场气的,这是避免不了的,可是,这也是王爷您和小姐必须面临的坎儿啊,您这也是为她好不是么?可老爷……” “哎,奴婢就是觉得,真是老天爷太会捉弄人了!也太会选时机!” 周牧禹点点头:“她的眼睛,不能瞎,是吗?” “你家老爷倘若在天之灵,也不希望自家的宝贝闺女儿,因他的逝去,哭得眼睛失明对不对?” 萱草再次摇头轻叹了一息:“是。” ※※※ 王府另一边,徐茜梅在厢房里踱来踱去,冷笑:“说起来这事也是有够荒唐可笑的,我舅舅死了,我看着都心堵得难受,他们偏偏瞒着她,不让知道,你说,这还像话吗?” 徐茜梅两手互相挽着,翻着白眼一副简直活见鬼的表情。 他夫婿程文斌正换袍子,一愣,道:“你表姐现在是不能哭的,否则,眼睛要瞎!这依我看,反正,这舅舅也是日子不长了,迟早要走那么一天,早哭是哭,晚哭也是哭,现在哭和以后哭没什么区别,假如……现在哭她的眼睛会瞎,倒不如,等眼睛好了再来哭也不迟!” “呵!”徐茜梅骂道:“你还说起一大通哭经了!何时变得这么有见地了?!……” 这个时候,一阵凉飕飕、阴冷的风,忽然间就吹进了徐茜梅的脑子。 是啊,这个时候,她那表姐哭,眼会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