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节
魏太后不禁语塞,她若能找到证据,哪还用得着亲自将人叫来细问?可惜查来查去,也只知道那间禅室正好挨着灶房,又逢天干物燥,不知是哪个没长眼的女冠忘了熄灭柴炭,才酿出这场意外。 魏语凝轻轻阖目,脸上有些惨然,“若臣妾说只是想远远地在外头看您一眼,你会信么?自然了,打小您眼中就只有四妹妹,何曾记得臣妾?” 魏太后想起自己素来重视嫡出而非庶出,固然也是道理,可对魏语凝而言到底还是太过分了吧? 心肠有短暂的软化,可转瞬魏太后想起她陷害魏雨萱之事,不由得冷笑道:“所以你千方百计要除去你四妹,就因为哀家对你的冷落?” 魏语凝重重叩首,再抬起头时,额上已满是血迹。她也不去揩拭,任由鲜血汩汩淌下,“臣妾自知有罪,不该用诡计戕害自家人,可臣妾并未除去四妹的性命,只希望太后眼中能多容纳臣妾一点,好歹记得臣妾也是您的侄女儿,臣妾便于愿足矣。”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甚至带了些哽咽之状,若非感情流露,断乎做不到这样真切。 魏太后心中亦有些凄凉,若说魏语凝为了回宫争宠,可她又何必自残身心,如今连面目都有所毁伤?哪有男子不爱美人的,如此她能得的至多是皇帝的一点怜悯,宠爱却别想了。 如此一来,魏太后心中疑惑不由去了七分,只微微阖目道:“那么方含的死也是意外,而非你所为?” 魏语凝直直跪立着,声音坚定,“臣妾赶去时,方姑姑已昏迷其中,原想着将她一并救出,可臣妾独木难支,到底也只救得一人。太后若要怪责臣妾无用,臣妾亦无怨言。” 魏太后茫然睁开眼,“罢了,你起来吧。” 魏语凝步履蹒跚,正要告退,身后忽传来魏太后呓语般的一声叹息,“你小的时候,方含还抱过你,你若有心,就去佛前为她上一炷香吧。” 魏语凝迟疑一刹,轻轻点点头。 纱帘重新阖上,适才在一旁聆听的崔媪方悄悄上前来,“太后,您真相信昭仪娘娘的说辞?” 她跟方含共事了数十年,那位老姐姐虽性子淳朴,可不至于这点警觉都没有,崔媪总觉得里头有些蹊跷。 魏太后轻声叹道:“否则还能如何,她到底是哀家的侄女儿,哀家始终相信她是个心软的孩子。” 许是从前对魏语凝多求全责备的缘故,魏太后能体谅她对魏家的怨恨。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魏语凝会因嫉妒将魏雨萱骗进冷宫,但到底也算保全了她一条性命——雨萱的确不适宜在宫中生存,她太天真、太鲁莽了,与其将来被外人利用,倒不如给她一处僻静的居所,让她寒度余生。 崔媪望着魏太后惆怅面容,想要说些什么,到底还是将那些话咽了回去。照她看魏太后才是真正年老心软了,换了从前即使不去彻查,也会与魏语凝斩断联系,哪能像现在这般继续姑侄之情。 崔媪想了想,还是试探问道:“可是昭容娘娘那些话……” 林昭容虽说与长乐宫不睦吧,面子上却总是客客气气,莫非她真发现了什么,才来向太后娘娘示警? 魏太后冷笑道:“她也不过想着鹬蚌相争好渔翁得利罢了,哀家岂能令她如愿?” 魏语凝再不可靠,魏太后也不会舍她而去相信一个外人,更不会被林氏三言两语蛊惑了去。林氏若想借由分化魏家来讨得便宜,无疑是做梦。 她望着身畔一碟已经凉掉的糕点,皱眉道:“这是谁端来的?” 崔媪陪着笑,“正是昭容娘娘。” 魏太后懒懒道:“撤下去吧。” 她才不愿吃林氏送的东西,谁知道这女人是否想将她毒死? = 林若秋因为连日赶路的缘故,一躺到床上便很快睡熟了,半点没有择席的迹象。楚镇因政事堆积过多,准备连夜批阅奏章,自然也不来打扰她,林若秋乐得清闲。 绿柳从房里退出来,悄悄向红柳道:“娘娘睡得可沉呢。” 红柳蹙眉轻叹,“这几日总是如此。” 若说是因为舟车劳顿,去的时候倒好好的,回来走的是官道,按理说还要平顺些,怎么人却更累了? 绿柳出了会神,却低声笑道:“不会是又有了吧,我听说女人有了身子总容易发困的。” 红柳连忙喝斥她,“别胡说!” 就算怀胎按说也没这般快的,且林主子前段时间刚生下公主,宫中虽上下同庆,可难免有那心怀叵测之人暗中散播些言语。若只是误会一场,恐怕这起子小人该造谣林主子假孕争宠了,还是慎重些好。 但被绿柳这么一提醒,红柳心中也有些波动,林主子这个月的月事已经迟了十多日了,虽说因路上颠簸可能导致癸水紊乱,没准倒真有了身孕呢? 思及此处,红柳沉住气向绿柳道:“明日你往太医院请黄大人,就说他许久没为主子请平安脉了,好歹过来一趟。” 绿柳点点头,心下亦猜着几分,但见红柳一脸的郑重其事,她只得吐了吐舌头,答应不往外乱说。 林若秋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太阳都晒屁股了,这才抻了抻懒腰起身,打着呵欠唤来红柳,“陛下呢?” “娘娘您忘了,陛下昨夜没歇在这儿。”红柳小心提醒她。 林若秋回过神来,不禁失笑,她觉得自己的脑子真待回炉重塑了,简直是鱼的记忆。大约太习惯一个人,总盼着他时时刻刻能陪在身侧,这是好还是不好? 林若秋趿上鞋下床,随口吩咐道:“等会儿小厨房的早膳原样送去太和殿一份,拣那易于消化的,荤腥不要。” 楚镇那性子也是够拧巴的,平常跟她喜欢玩闹着抢食,可若是自己一个人,没准就宁肯饿着肚子。林若秋想他批奏章批了一夜,此刻必定饿得咕咕叫了,若不吃点东西,等会子只怕连走路都没力气。 红柳笑着答应下来,“娘娘可真是心疼陛下。” “谁疼他?不过是挣点贤惠虚名罢了。”林若秋傲娇的道。 红柳心想这位主子还真是嘴硬心软,跟陛下却恰恰天生一对,难怪两人拆都拆不开呢。 林若秋擦完牙粉,刚漱过口,还未来得及匀面,忽见魏安一路小跑进来,匆匆施礼道:“娘娘,陛下请您往长乐宫一趟。” “陛下?”林若秋眼中流露出困惑,“陛下请本宫去长乐宫?” 楚镇一大早怎么会在那儿? 魏安点点头,似乎很想跟她吐露一二,却又不便泄露机密,只得满面惶然的道:“是,娘娘快别耽搁了。” 从他的眼色中,林若秋意识到那是一件对自己很不利的事,但能是因为什么,魏太后总不至于要当众缢死她吧?林若秋原以为回宫之后就能与这位太后娘娘毫无交集,如今看来,麻烦总是免不了的。 她轻叹一声,“公公无须惊惶,本宫随后就到。” 哪怕是场鸿门宴,看来她已非去不可。 第68章 喜脉 去往长乐宫的路上, 林若秋还在担心自己的服饰是否整齐,发型是否凌乱。一个女人哪怕在百忙中也不忘注意她的仪表,可惜魏安催得太急, 林若秋连妆来不及化, 只能素面朝天地随他前去。 听说大多数女人卸妆前后都有两幅面孔, 没准楚镇见了她会吓一跳呢——还有功夫担心这种事,林若秋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心理素质。 进殿之后, 她姿势优美地俯伏下去, “妾参见太后,参见陛下。” 及至抬起头,她才发现殿中的人真是不少, 连谢贵妃和赵贤妃等人都来了, 竟摆出三堂会审的阵仗, 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 林若秋竟不知该害怕还是该受宠若惊。 楚镇见她面露疑惑, 终忍不住道:“无须多礼,先起来吧。” 魏太后抬起眼皮,不冷不热的道:“皇帝倒真心疼林氏。” 楚镇正色道:“母后, 事情尚未彻查清楚,还请您莫要冤屈平人。” “是么?不是林氏, 莫非哀家自己想要毒死哀家?”魏太后淡淡说道,“柳太医,你来说。” 柳成章作了一揖方才上前, “启禀陛下, 太后娘娘昨夜突发吐泻之症, 据查,乃因食用了一盒糕点所致。” 难怪魏太后脸色这般苍白虚弱,林若秋还以为是没傅粉的缘故,原来是生病了,但这与她有何干系? 林若秋只得挺直脊梁道:“臣妾昨日的确送了些点心,但只想太后娘娘尝个鲜,想来是无碍的。” 莫非魏太后脾胃虚弱至此,几块点心都克化不动么?可她在山庄里头还顿顿大鱼大肉呢。 魏太后使了个眼色,她身旁的崔媪便捧着一碟托盘出来,柳成章一一嗅过,又掰开尝了些许,肃声说道:“这些芙蓉酥是由桐油炸制而成,桐油炸食虽清香扑鼻,却不可擅用,因有大毒,损五脏,伤脾胃,幸而太后娘娘所食不多,只是出现下痢之症,若再多食几块,后果恐不堪设想。” 林若秋总算明白了,这是一个为她而设的局,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送那些吃食来,平白让人钻了空子——亏她还以为能与这位太后娘娘修复关系呢,终究是她太蠢。 事已至此,强辩也是无用,林若秋唯有重重顿首,“臣妾并未做过,求太后、陛下明鉴。” 此番之事来得蹊跷,楚镇自然不会盲目听信,只因魏太后一口咬定,他才不得唤来林若秋对质,当下便向魏太后道:“母后,许是琼华殿中的厨子用错了东西,误把桐油当成了香油,才酿出这场误会,不如……” 皇帝自然宁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论是妃嫔谋害太后、或是堂堂太后用一己之身去陷害妃嫔,传出去都是难堪的丑闻——何况他根本不相信林若秋会做这种事。 魏太后冷着脸道:“皇帝,究竟是你太过宠爱林氏,还是你觉得哀家太蠢?宫里的厨子会连桐油和香油都分不清么?” 一面却摇了摇头,怅然道:“大约在你心里,恐怕还以为哀家在陷害你的宠妃,存心与林氏过不去罢?” 林若秋低垂着头,白眼几乎翻到天际,她能想象魏太后迫不及待要除去自己,却想不到会是这样粗浅的手段,谁会傻到在吃食里头下毒,这不明摆着说自己是凶手么? 无奈魏太后身份摆在那里,纵然此事疑点重重,众人亦不敢质问半句。 皇帝跟太后几乎比赛似的冷着脸,殿中气氛十分肃穆。 还是谢贵妃擅长处理这种局面,想了个折中的主意,“臣妾也不信昭容妹妹会做这种事,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陛下不若请昭容妹妹暂且歇息几日,待事情查清之后再行论处。” 这意思便是要将林若秋禁足。 禁足这种事虽也不好受,但比起快刀斩乱麻的给她定下罪名,倒是有个缓冲的期限较好。魏太后这回几乎是牺牲自己的名誉来陷害她,林若秋不能不赏老人家一个面子,当下静静说道:“臣妾愿意领罚。” 她本来也非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个性,更不想让皇帝难做,莫非要楚镇撕破脸指责魏太后无理取闹么?天地君亲师,若皇帝对亲妈都不尊重,世人对这位陛下也无须尊重了。 楚镇微微阖目,“既如此,先将林昭容挪去听雨楼,若误会最终得以澄清,再搬回琼华殿不迟。” 皇帝莫非要将她打入冷宫?林若秋先是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已失宠了,及至接触到楚镇安抚的意思,她才心领神会明白过来:敢情他以为琼华殿里暗藏奸细,在那糕饼里头做了手脚。 这样也好,她若搬去听雨楼,一方面能使隔岸观火之人放松警惕;另一方面,她在听雨楼有皇帝的亲卫,自然安全更能得到保证。 既知楚镇对自己并无怀疑,林若秋便一切皆安了,她最怕的就是楚镇不信自己,那她再清白也白搭。现在却好说,只要皇帝还记着她、念着她,那她总有出来的一日。 林若秋再度躬身施了一礼,便跟随魏安默然退下。 魏太后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神色,比起方才虚弱之状却好得多了。 赵贤妃方才看了半天热闹,始终没找到插话的机会,此刻趁机说道:“陛下,昭容妹妹既已挪去听雨楼,公主便无人照拂,不如由臣妾……” 楚镇冷冷打断她,“不必了,朕会命人将公主移去太和殿,由朕亲自照拂,方可安心。” 赵贤妃不禁傻眼,她以为经过此事,皇帝多少会对林氏有些不满,莫非他竟深信林氏是无辜的么?林氏何德何能? 怏怏别过头,正对上谢贵妃似笑非笑的眼,赵贤妃不免更加生气:这谢氏究竟有什么可得意的?横竖火没烧到她俩身上来,可两人终究也没讨着好。 不提众人之间的勾心斗角,皇帝脸上似乎颇有倦容,只冷冷向魏太后说了声“儿臣告退”,便大步离去。 似乎完全没将这位母后的面子放在眼里。 魏太后脸上微微僵硬了一刹,随即恢复如常。 众人见状,各自施礼告退。 = 内室之中,魏太后凑着痰盂呕了好一阵子,直至连隔夜饭都快吐出来,这才觉得神智略清爽了些。可到底是上年纪的人,哪经得起这般上吐下泻的,更别说昨儿个往茅房跑了一夜,魏太后只觉五脏六腑都不是自己的了,满头满脸都是累出的汗。 崔媪只好拿棉布细细为她擦拭干净。 忽见屏风后一个窈窕的人影闪身出来,魏太后即刻重重掴去一掌,厉声道:“你给哀家的下了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