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妇人也笑,一边从锅底舀一盆热水,兑好之后让两人洗手洗脸。 萧砺在方家住了足足一个冬天。 给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灶火映照下,妇人温柔的脸庞,还有半夜梦醒时,妇人轻轻替他掖好被子,然后就着昏黄的灯光缝补旧衣的身影。 虽然她长相普通,也不曾读过书,认得的字不超过二十个,更不会弹琴作画,可她却满足了萧砺对于女人所有的要求。 温和而又温柔,肯为他下厨做饭,肯为他挑灯缝衣。 杏花楼的阿蛮虽然生得漂亮,会跳撩人的胡舞,她可愿意冒着烟熏火燎下厨?她可会担心他受冷,而在半夜醒来帮他盖被? *** 杨萱回到住处,刚进二门,就见辛媛站在竹林旁,正绘声绘色地跟辛氏和杨桐等人讲述遇到蛇的事儿。 她口才好,又是连说带比划,把大家逗得一惊一乍的。 辛氏后怕地说:“以后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往山上走,要是被蛇咬着怎么办?再要去的话,跟阿桐一起,或者叫松枝他们跟着。” 辛媛撇下嘴,“不用了姑母,反正我再不想去的,上面除了有座八角亭,再没特别的,景致也寻常,不如白鹤山好。” 辛氏又笑道:“各有各的好处,观枫山现在不是季节,你看这周遭都是枫树,等到秋天叶子红了,肯定好看。” 辛媛嘟哝着,“秋天我也不来,我最怕蛇了,也怕毛毛虫。我要去香山,香山的红叶很有名。” 杨桐闻言便道:“香山的确美不胜收,上面除去枫树还有槭树和黄栌,色彩更浓烈丰富。去年我跟怀宁不自量力还想作画来着,结果笔力太差,连半成的美都画不出来。不过香山也有蛇。” 辛媛当即垮了脸。 杨桐笑着解释,“蛇从草木生,凡是草木旺盛之地免不了虫蛇等物。如果真要去的话,我们拿着竹竿走在前面,先把蛇赶走,表妹跟在后面就是。” 辛媛听着有道理,立刻又欢喜起来,“那就说定了,过完重阳节去香山赏红叶。”侧头瞧见杨萱,忙问道:“萱萱怎么磨蹭到现在,你不怕蛇?” 杨萱笑道:“那种蛇不咬人,去年我在大兴田庄也看到过。” 辛媛好奇地问:“大兴在哪里,远不远?除了种庄稼,还有别的好玩的吗?” “没别的,再就是养的牲畜,”杨萱扳起手指头数算,“有猪、羊、牛、鸡、鸭,附近河里有鱼,佃户家的孩子会凫水抓鱼。” 辛氏没好气地打算杨萱的话,“别提抓鱼了,去年你落水差点没把我吓死,要是再掉进水里去,我怕是不行了。” 杨萱连忙打住这个话题,转而问杨桐,“大哥刚才去哪里了?” 杨桐答道:“我跟秦家两位兄长到寺里转了转,里面果然很小,只一座主殿外加两处侧殿,两刻钟足可以走遍。有两处景致不错,一处是僧人值房附近的一池莲,里面不单有粉莲白莲,还有两株墨莲,值得一瞧。另外是正殿后面的茶室,是毛竹搭建而成,里面布置摆设仿着魏晋古风,很有易趣。” 杨萱连连点头,“好,我下午过去看看。” 杨桐犹豫数息,见无人注意,低声对杨萱道:“你还记得,去年在护国寺咱们遇到一位范公公吗?他也在寺里。” 范直? 杨萱忙问:“他来干什么,你们说什么了?” 杨桐道:“就隔着竹桥看见了,秦家兄弟不愿理会那些内侍,所以我们就拐到别处了,并没有说话。” 杨萱再没做声,却颇感惊讶。 秦太太说过,观枫寺规模不大,地角偏僻,平常往这边来的人不多。 可萧砺跟范直先后出现了。 他们不会是约在这里碰面的吧? 否则的话,这也太巧了。 她一直以为萧砺是在范直得势以后才巴结上他的,没想到两人竟然早就认识。而且,能私下里约着见面,想必关系应该很密切。 杨萱心神不定地走进正房,见方桌上摆着两碟点心并茶水杯盏,随手挑一块杏仁酥吃了,笑问:“娘,有客人来?” 辛氏答道:“秦太太来坐了会儿,听到你们回来就走了。” 杨萱瞧见辛氏眼底有些微红,像是哭过的样子,马上猜出几分情由,遂试探着问:“秦太太是不是说起秦笙的亲事了?” 辛氏颇为惊讶地看她一眼。 杨萱道:“刚才阿笙也跟我说了,她是一百个不情愿,如果实在推脱不过,她宁肯绞了头发当姑子。” “不许胡说,”辛氏斥一声,随即又问,“阿笙真这么说?” 秦笙并未提及姑子一说,是杨萱看到观枫寺突然想起来的,便敷衍道:“反正是不想嫁的,不但是续弦,还要当后娘,换谁谁也不乐意……秦太太是怎么说的?” “男人认定的事情,女人还能怎么样?唉,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秦太太为这事好几晚上没睡着觉,她约我歇过晌觉之后听主持讲经。我昨天梦到你三舅舅了,也不知是好是坏,正好请主持帮我解一解。” “梦到三舅舅怎么了?”杨萱奇怪地问。 辛氏没精打采地说:“没什么,就是小时候的一些鸡毛蒜皮乱七八糟的事儿。” 杨萱便道:“刚才在山上遇到了之前那位萧大人,我问起三舅舅,他说他现今不住水井胡同了,但是那个王胖子还在,说可以去打听他。” 辛氏瞪她一眼,“以后少跟那些人搭讪,也别去打听你三舅舅,他都三十岁的人了,还用得着你惦记他?” 杨萱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 辛氏瞧见,解释道:“他们这些在街头行走的公差,天天吆五喝六,要么就动刀子要么动拳头,有几个是好人家的孩子,正儿八经读过书的?要是跟他们攀扯上,岂不坏了你的名声?” 第34章 名声跟性命相比, 还是后者更重要些吧? 可也未必, 杨修文就曾说过类似“文死谏,武死战”的话, 他最钦佩的便是魏玄成跟房梁公, 而且一直想拜相入阁光复门楣。 魏玄成最著名的便是敢于直谏。 杨萱默默叹口气, “娘, 我记得了。” 辛氏点点头,声音放缓许多, 温和地说:“阿萱, 大人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操心了,圣人有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许多事情都是命里注定的,你想太多也没用, 跟阿媛似的每天高高兴兴的多好?” 话音刚落, 见文竹等人提了食盒进来,遂笑, “这就要摆饭了,去洗洗手,马上吃饭,秦太太说这里有几道素斋做得极可口。” 午饭有八道, 除了素鸡、香菇面筋和松仁小肚等常见素食外, 另有几道清炒时蔬。 素鸡味道一般, 不若贤良寺的醇香糯软, 可时蔬许是因为原料就采自山间之故,非常鲜美。 尤其是凉拌黄瓜,上面撒了炒熟的芝麻并数粒枸杞,红红绿绿的既好看又清口。 一盘子菜很快被吃了个精光。 文竹跟春桃等人将碗筷杯碟撤下,另沏了茶水上来。 茶汤黄亮清澈,有股特别的香味,是寺里僧人送来的霜后桑叶茶,说是可以祛风清热。 一盏茶喝完,三位姑娘脸上都显出疲色。 辛氏笑道:“早晨起得早,又赶了这半天路,都回去歇个晌觉吧。我也睡一会儿,睡醒之后跟秦太太一同往寺里听经,你们要不要一道?” 辛媛萎靡不振地摇头,“我不耐烦听经,不想去,我打算跟秦二姑娘一道鉴赏弹琴奏乐,阿芷姐也一起。” 杨芷稍犹豫,笑着点点头。 唯独杨萱道:“我陪着娘去,顺便看看一池莲是怎生好法。” 几人商定,便各自回房歇息。 春桃已经铺好被褥,放下了帐帘,因怕屋里进蚊子,又在窗下燃了把半干的艾草。 山风习习,夹杂着艾草苦涩的清香,令人昏昏欲睡。 杨萱略略翻看几页带来的杜子美诗集,慢慢阖上了眼。 梦里仿佛又回到大兴田庄。 却是个深秋季节。 路旁野菊早已衰败,只余干枯的茎叶在风中颤抖,而树上最后一颗柿子却仍是金黄,执着地挂在枝头。 天已经短了,才过酉初,暮色便层层叠叠地笼罩下来。 因炕洞连着灶坑,比架子床暖和,所以入秋之后,杨萱就会挪到大炕上睡。 正对着大炕是四开扇大窗户,糊了结实的桑皮纸。 北风肆虐,吹得院子里的石榴树摇晃不止,投射在窗户纸上的树影好似狰狞的怪兽,张牙舞爪。 不知何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时断时续。 起初杨萱以为是树枝摇动,后来发现不是。 一连几天,杨萱无法安睡,便告诉春桃,每到夜深,屋子里总是有响动,有时候小有时候大,吵得她睡不着。 春桃说:“兴许屋里有耗子,抱只猫把耗子吓走就好了。” 转天张家媳妇抱了只花狸猫来。 入了夜,屋里暗漆漆的黑,花狸猫一对眼却愈发明亮,像嵌着两粒夜明珠幽幽地盯着北墙面上挂着的一幅《富贵满堂》年画。 墙里的声音停了数息,复又响起,悉悉索索吱吱呀呀。 “喵呜——”花狸猫突然跳起来,伸出爪子将那幅画扯下来半幅…… 杨萱蓦地惊醒,发现不知何时风已经停了,蝉却叫得起劲,吱吱呀呀地没完没了。而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只灰黄相间的家猫,正“喵喵”叫着。 杨萱毛骨悚然,扬声唤道:“春桃,春桃。” “来了,”春桃撩帘进来,手里端一壶茶,“姑娘醒了?要不要喝口茶?”眼光瞥见地上家猫,笑道:“怎么跑这里了,刚才秦二姑娘身边的丫鬟还过来找,我说没瞧见。” 杨萱喝了半盏茶,问道:“秦筝养了猫?” 春桃答道:“是啊,秦姑娘说跟表姑娘来合琴曲,顺便把她养的猫抱来看看,谁知道一错眼就不见了。” “赶紧把它送过去,顺便要些热水,我擦把身子。”杨萱坐起身,只觉得后背精湿。 适才沁出一身汗,薄绸小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箍得难受。 春桃应声好,伸手去抓猫,岂料那猫戒心十足,抬足就是一爪子。春桃“哎哟”声缩回手,侥幸道:“还好没挠着,否则就是三道血印子,姑娘当心别碰它,我去叫山茶来。” 山茶是秦筝的随身丫鬟。 没多大会儿,山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个礼,上前把猫抱在怀里,心有余悸地说:“还好是在姑娘这里,我怕它跑到林子里,可真的没法找了。” 杨萱淡淡一笑,“二姑娘养了很久了?” 山茶笑道:“没几个月,二月里表少爷从保定府来京求学,路上捡这只猫,二姑娘就要来养了。这猫野性大,轻易不让人靠近,我先回去把它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