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砰
阿笨回信了。 当小清在寝室前的小信箱里看见熟悉的信封时,心中的水龙头,彷彿被人旋开了。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信封,果然看见上头写着自己的名字。 「这次倒是回得很快嘛。」她莞尔。 喜悦像水龙头哗啦啦流下来的水,流在没有空隙的盆子里,迅速地涌上来,将心脏淹没,连血液都浸泡在喜悦里。小清指尖微颤,拆开信—— 好。 阿笨 塞子被拔掉了,喜悦快速流失,迅速归零。血液里仅存残馀的湿意。 笑容转淡,小清的眼眶微烫。 还以为这么久没写信过来,他会捨得多分给她几个字。 随着喜悦的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开始疯长。 这种感觉她很熟悉。 在每一个做噩梦的夜晚,在每一次思念阿笨的时刻,还有—— 那年,她哭喊着阿笨的名字,央求他回来的瞬间。 那一天,阿笨如奇蹟一般出现以后,修好了一台陈旧的电视机。 两人一起看了一下午的电影。 她无声低泣,最后哭得昏昏欲睡,尤其是电视里那复杂难懂的情节、模糊鲜艳的画面,无不在麻痺她的脑袋。 可十岁的她很害怕,害怕一旦睡着了,阿笨就会再次离她而去。 于是她努力撑着眼皮。 直到阿笨对她说:「笨蛋。想睡就睡吧。」 这句话明明什么深意也没有,对当时的小清却是最渴望听见的诺言。 于是她安心地睡着了。 隔天醒来,阿笨果然没有走。他的笑容,就像初见时那样不羈放纵。 她收拾了行李,外公外婆来接她下山。 然后,明年同一时间,她又回来。 一个礼拜后,又离开。 再隔一年同一时间,她又回来。又离开。 再往后一年、两年、三年……年復一年,阿笨没有变过,也没再随意消失。 他就像永远等在那里的灯塔,等候她归来。 直到她十七岁那年,外公开车载她下山时,车子在半山腰熄火,外公的高血压差点在荒郊野外发作—— 从此,外公外婆决定不再载她上山。 她能理解。 只是,无法与阿笨相见的这两年,她偶尔会梦见那一天,阿笨试图抽离她的人生。 为什么呢? 她搞不懂人类记忆运作的方式。 明明后来拥有很多高兴的回忆,可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那一瞬的悲伤无助。 此时此刻,手里捏着那只回了寥寥数语的信纸,她又再度感受到了那股焦虑。 为了抚平焦躁,林若清进了寝室,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纸盒。 她和阿笨从九年前开始通信。 阿笨的每一次回信,都被她悉心收藏。 她捧着纸盒,爬上床,倚在墙上仔细地读。一封接着一封,眼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字。 直到读得越来越吃力,林若清揉了揉眼角,才恍然发现寝室早已陷入一片昏暗—— 天黑了。 她竟然都没察觉。 整理好一沓又一沓的信件,闔上纸盒盖子,林若清下了床。 她到门口去开灯。 啪一声,眼前一片光明。她被刺得张不开眼。 彷彿回到了,见到阿笨的第一眼。方才的那些愁绪,彷彿随之定格。 手机这时响了两下。 她动作温吞,步伐缓慢地走到书桌前,从包里掏出手机。 按开手机,讯息赫然躺在最显眼的地方。 又是那个组长。 组长:若清,记得明天早上要报告啊! 林若清皱起眉头。 明明可以在群组上发消息的,为什么只发给她一个人? 她没追问,在萤幕上敲下回应。 林若清:嗯。 对方秒读,回了一长串—— 组长:我们的ppt还没人做呢,你有空吗? 这下小清有点警觉了。 林若清:没空。 组长:啊……真的吗?可是,这样会开天窗的。 小清想问她,那她怎么不自己做?但一想到之前的分组作业都是靠组长想出来的,她实在也不好说什么。 林若清:找其他人? 组长:他们都连络不太上…… 林若清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他们这组有四个人,但在分完组的那一天以后,另外两个人再也没出现过,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即使他们站在自己面前,她恐怕也认不出来。 她有点烦躁。「同学」这种生物,可真的是麻烦至极。 林若清:算了。我做吧。 组长:真的吗?太好了!!!!真的太谢谢你了!!!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贴图轰炸。手机被震个没完。 小清眉头一拧,乾脆关掉了手机,顺手关掉了讯息通知。 今天吴文昕很晚才回来。 回来的时候,林若清刚做好ppt,正好闔上笔电。 吴文昕意外地说:「若清,你还没睡啊?」她整个人汗涔涔的,说话的时候也带着热气。 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距离,林若清说:「要睡了。」 「我先去洗澡。」吴文昕笑说:「我会小声一点的,你睡吧。」 小清没出声,只是缓缓爬上床,直接躺平以示回应。 「晚安。」吴文昕声音轻甜,落在耳畔。 林若清翻了个身,没有回答。 吴文昕也不在意,就这么轻轻地离开了寝室。 林若清盯着寝室门口,目送她离开。 明明她和吴文昕的生活习惯大相逕庭,可经过这阵子的相处,竟好像也有了几分默契和规律。 要达成这样的规律,势必要有一方妥协。 林若清确信自己从来没变过。 那么,就是吴文昕改变了。为了与她和平共处而改变。 ——半梦半醒之际,这些恍惚的想法在脑海中游离。 一夜无梦。 林若清准时在七点五十分起床。 盥洗后八点整出门。 八点零五分,她在超商随手买了一块麵包。 八点十分整,她抵达教室,将存有ppt的随身碟插入教室的电脑。 八点十五分,教授出现,宣布报告开始。 林若清他们是第四组。她就坐在教室中间的位置,静静等候。 第一组滔滔不绝地报告,有条不紊,教授频频点头。 第二组生涩紧张,稿子念得很快,不到十分鐘就结束。 林若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左右环顾,一张又一张陌生的面孔,连副勉强认得的五官都遍寻不着。 焦虑一点一点爬上心头,像有细小的蚊蚋在搔痒,涌起密密麻麻的不适。 第三组报告已经过五分鐘了。 林若清焦躁地拿起手机,按开通讯软体。 讯息还停留在昨晚。 她破天荒地,主动在line上敲下讯息—— 林若清:组长,你人呢? 五分鐘又过去了。 无人回应。 密密麻麻,变成了跌跌撞撞,焦急恐惧与不安重击在胸口,一下、一下、一下——胸口被砸出了一个又一个大洞。 终于,组长的讯息跳出来。 组长:对不起耶,今天的报告就交给你了吧。 瞠圆了眼。 所有人开始鼓掌,响亮的声音在整座教室回盪不已—— 「接下来请第四组同学上台报告。」 带着无助孤寂恐惧不安害怕寂寞焦虑痛苦惊惶——阿笨抽身离去那瞬间的所有感受—— 砰。 像一枪开在心脏上。乾净俐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