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节
见惯了乡村的静谧安宁，见惯了京城的沉稳质朴，即便已经来到这个沿海城市两天，见识了一些新兴事物，但真的直面这如火如荼的场景，小秋还是瞬间的怔忡。然后，在半真实半梦幻之中，她已经不由自主地迈开脚步，随着人流，也被人流裹挟着，走进街巷，走进那一片喧嚷吵闹、那一片欣欣向荣中去。 想要感受一个时代的脉动，最好的办法就是深入这个时代的洪流中，亲身去感受。 即便早就有所认知，也早就听廖辰介绍过g城新兴市场的兴旺，但真正置身其中，小秋仍旧忍不住惊讶。惊讶于这里商铺的数量之多、经营商品种类之繁杂齐全、商品涵盖范围之广，甚至有很多北方城市极其罕见的进口电器、手表、电子产品，都能找到踪迹。 而她目光所及，卖得最多的电子产品除了电子表外，就是计算器，巴掌大小的、书本大小的……几乎人手一只，买个摊铺上、每个买东西的人手中，都有一只计算器，买卖双方询价，然后人手一只计算器，滴滴滴按动着核算着，然后议价、成交…… 看到这些场景，小秋就想到了自家老爹王利民，还想到了跑业务的田金明几个人……于是，她买下了第一批商品就是十个巴掌大小的计算器。这会儿，纽扣电池还没普及，她买的计算器还是用五号电池的。 做成第一笔生意之后，小秋手里也拿上了一个计算器，瞅空子将其他计算器都收了起来，然后顺着人流慢慢逛过去，一路看着各个店铺摊位上的商品，一边询问着价格、比较着产品质量、价格高低、性价比怎样…… 她这样逛过去，速度自然快不了，一条街巷逛完，走进第二条街巷时，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天色也已经大亮。 就像京城的鬼市，这边生意最火爆的时间就是临近黎明的时间，等天色亮了，人潮已经散去大半，生意还在进行，人流仍旧进出不停，但摊位上的卖家脸上却透出一股疲倦来，回答询价的态度也散漫了许多，带了些漫不经心和懒洋洋的味道。 有挑着担子的小贩沿着街巷叫卖吃食，糕饼、肠粉、饭团……每每从身边经过，都会留下一线食物特有的香气。 有些摊贩就地买了这些小吃来做早点，填饱早就饥肠辘辘的肚子。也有些人比较讲究，留人看守摊档，轮番去街头巷尾的小食店里买些热汤热饭吃，诸如各色粥品、汤包烧麦、乃至面条馄饨各种皆有，大可根据自己的口味喜好选择。 又有一个卖包子的小贩从身边走过去，包子的香气钻进鼻孔，惹得小秋也觉得饿了。 她没有买包子，而是顺手从‘书包’中一抹，意外地摸出一只杠子头火烧来。一路南下，已经好几天没吃到面食的小秋，闻着杠子头火烧的面香味儿倒是觉得口舌生津，干脆又摸出一片自己腌制的虾油萝卜来，夹在杠子头火烧中，一口咬下去，杠子头单纯的面香浓郁，口感劲道有嚼劲，加上虾油萝卜的爽脆咸鲜，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她一边吃着，一边低着头看着两侧摊档上的商品，突然听到有个女人笑道：“一看妹子手里这杠子头，就知道妹子是从北边儿来的吧？就是不知道妹子老家是s省还是冀省？” 说话的女人一口地道的s北方言，成功地唤醒了专注看商品的小秋，让她即刻抬头看过去，同时扬起一片笑脸，准备寒暄：“我是s省的，不知大姐你是……啊，三……” 在小秋看清对方容貌的同时，对面的胡卫红也看到了小秋的脸，再加上小秋的表情，即便隔了几年，小秋长高了，从小姑娘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穿着打扮也变了副模样，胡卫红还是认出了眼前漂亮的小少女，就是曾经喊她三婶儿的，三合村王家二房的长女王小秋！ “小秋？”胡卫红脸上难免现出一片尴尬来，但更多的却是担忧和隐隐的戒惧。她迟疑着叫了一声的同时，目光往小秋身后和周边看过去。 听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小秋不再怀疑，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迟疑片刻，还是道：“你不用看了，老家没来人……” 胡卫红明显松了口气，再看向小秋的目光中已经平静坦然了不少，甚至透出一股子不作假的喜悦来，绕过摊档，来到小秋面前，拉住了小秋的手：“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你……来，来里边坐一坐。” 小秋也没拒绝，由着她牵着手来到摊档后边，在一个小矮凳上坐了。 胡卫红顺手从摊档底下拿了一瓶汽水出来，递给小秋，一边道：“这边就只有几瓶水，连个吃的都没有。” 小秋笑着摇摇头，接过汽水，又顺手从书包里摸出一个杠子头火烧来递过去：“我这里倒是还有个火烧，你要不嫌弃就吃点儿……这是真真正正的家乡味。” 胡卫红抬手就接了过去，掰了一块送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一个普通的杠子头火烧，她却仿佛要细细品尝出珍馐的味道来似的，在小秋看不见的地方，垂着脸的她已经不知不觉红了眼。 第四百六十五章 哽着脖子咽下一口火烧，胡卫红垂着头问：“……成贵他……” “自从你离开，我就多了一个弟弟。今年暑假，他转去了县城的小学，上四年级了，前几天收到家里的来信，爸妈说他和小夏的学习都有了不小的进步，期中考试，一个考了班级第一、年级第二，一个考了班级第二、年级第五呢。” 胡卫红听得太过专注，禁不住抬起了头，满眼的想念、喜悦、愧疚……种种感情复杂地交织混合在一起，让她忘记了自己的满脸泪水、眼睛通红的狼狈，忘记了在一个小辈面前掩饰自己情绪，就那么满眼渴望地看着小秋，希望她多说一些，再详细一些，那个孩子，她第一个孩子，当初混沌迷茫不知珍爱、没能好好爱护、最后还弃之而去的孩子，他过得好吗？长高了吗？瘦了吗？有没有背着人偷偷地哭泣流泪？有没有被人欺负却无人依靠诉说？夏天热着了吗？冬天冷不冷…… 听到成贵学习进步，考了第一名，胡卫红的喜悦从心底蔓延上来，掺杂着其他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再次泪流满面。 “喂，有没有人？这手表拿货什么价？”摊位外有人驻足询问价格。 胡卫红恍惚一下，连忙低头，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起身去应酬生意，却听摊位外一道带着浓厚口音的声音响起：“一手价西席五啦！” “能不能少拿点儿？我多要点儿黑色行不行？”来人比较满意报价，却大概是本金有限，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怎么少拿啦，介个手表带回去，绝对大卖呀。但要黑色不好卖啦，红色蓝色黄色都好卖的啦……” 看着胡卫红又偷偷回头擦了擦脸，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对她略带尴尬地一笑，小秋已经大概猜到了中年男人的身份了。 此时，小秋看到的是中年人的背影，个子不高，穿着牛仔裤格子衬衫，略略有些谢顶，清瘦却不刻薄，脸上带着生意人习惯的和气笑容，耐心地与外边的客人谈着生意。 听口音，这个人大概是g城本地人……再看胡卫红身上穿的大红底蝴蝶花连衣裙，烫着头，画了眉毛和口红，在这个时代就算是化了妆，只刚刚哭过，脸上涂得粉底擦掉不少，露出脸颊上本色的皮肤，比其他地方稍黄，却并不太醒目，显然是皮肤色泽不错，脸颊上也有肉，不像在家时，因为脸颊太瘦颧骨格外明显，当年偏刻薄的面相，如今却因为圆润饱满柔和了，甚至连小秋都觉得，几年不见，她这个曾经的三婶仿佛更年轻也更漂亮了。 显然，胡卫红如今的日子不错。 那个中年男人谈完生意转回身来，小秋这才看清他的相貌，皮肤偏白，五官平淡却不算难看，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再加上和气的微笑……让他本来不太出色的样貌多了一份亲和力。 胡卫红已经收起了短暂的尴尬和狼狈，笑容满满地对上男人询问的目光：“我老家亲戚家的孩子，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 “哦，原来是亲戚，阿红该高兴才是啊，别难过啦，等过完年生意歇下来，我陪你回家……”男人看出了胡卫红哭过，很是温柔地安慰她，看胡卫红笑着应了，男人又转向小秋，笑着道，“小妹年纪小小就出门，了不起！” 胡卫红此时也给小秋和男人介绍：“你不能叫小妹啊，小秋比咱们矮一辈呢，你叫小秋就好。小秋，他姓方，方振海，港人，他们习惯跟小闺女叫小妹的，别笑话他。” 小秋笑着点头叫人：“方叔好！” 方振海和气地笑着点点头，顺势把手中拎着的早点举了举道：“我买的叉烧，一起吃吧！” 胡卫红也不等小秋开口，笑着接了过来，推了推方振海道：“那你看摊子，我与小秋进去吃东西。” “好，你们去吧。待会儿我一个人收摊就好，你不用过来了。中午我请客，带小秋去酒楼吃大菜。”方振海看向胡卫红时，脸上的笑多了些也真了许多，不像之前对客人对小秋那种礼貌却疏离客气的笑容。 胡卫红微微仰着头笑得开心，“谢谢阿海！” “谢我做什么，小秋是你的亲戚也就是我的亲戚，都是我应该做的啦！快去吧，叉烧冷了就不好吃了。”方振海推了推胡卫红，抬头对上小秋的目光，笑容略淡，却仍旧微微点了点头。 跟着胡卫红走了几步，进了一个门，顺着昏暗逼仄的楼梯上了二楼，这才来到一个相对比较宽敞的房间。 小秋放眼打量，就见这个房间里摆着一张双人沙发，矮几、柜子，正对房门的墙上供着关公……胡卫红进门习惯地换了拖鞋，然后客气地招呼小秋去沙发上坐。 方振海买了一人份的叉烧，被胡卫红摆在盘子里端上来，一同端上来的还有几块糕饼和小秋给胡卫红的那个火烧，胡卫红又进去一趟拿了两听易拉罐汽水出来，打开递给小秋一罐，她自己也拿着一罐喝。 咕嘟咕嘟喝了几口，轻轻打了嗝，胡卫红的情绪似乎才平静了下来，垂着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看向小秋，脸上的笑容淡了许多，甚至带了些落寞和自嘲：“你都看到了，我又找了个人一起过日子。他是港人，家里没什么钱，过来做生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