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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之恨

    第七十九章  余生之恨

    在容苏明走水路去往上都后的第五日,歆阳秋高气爽,花春想和友人华珺图约着同去礼佛游玩。

    歆阳城外,邯山寺香客不绝,大有门庭若市之意,一面见佛寺香火旺盛为好兆,一面又难免让人觉得红尘会扰佛清净。

    抛开此些非游人所虑之事,挑目观邯山景美,登高而望,唯见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容家主多年来大笔大笔给邯山寺添的香油钱,此刻都换成了邯山寺对容夫人的无比尊敬和礼待,更有掌寺主持亲自接待,一路行止使用亦皆有周到安排。

    说是礼佛,花春想因带着幼子,便只象征性地在大殿外供了把檀香,自己未进殿内,更未像其他人那般来寻大师主持谈经论佛。

    她对那些没兴趣,总觉得自己连红尘里的人生都不一定能过得好,又何必装模作样地试图去窥探红尘外的世界。

    有如未知生,焉知死。

    花春想的祖父花世蛟长年清居此处,花春想这个大孙女既来,则少不了至祖父跟前问安磕头。

    邯山寺后寺有许多屋舍可供居住,因香客信徒小住暂留时皆宿在此,花老太爷又贪清净,早前就搬出邯山寺后寺,在离寺不远的地方建别墅而居了。

    别墅与山野房舍无异,茅草压顶竹枝为篱,后院里种菜蔬,前庭有花植,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屋子里,花老太爷接下孙女敬的茶,象征性地沾沾嘴,随后摸遍全身上下,最后还是从抽屉里掏出个他亲手烧制的不倒翁,乐呵呵拿到如意面前,道:“小东西还挺活泼,喏,曾祖送你个玩具,拿去玩罢。”

    如意对面前这位须发尽白的老翁翁有些生疏,不过诚如花老太爷所言,这孩子活泼,眨巴着眼睛与花老太爷对视片刻后,她就乐颠颠接过不倒翁,坐在她阿娘腿上玩了起来。

    “如意说谢谢曾祖,”在花春想揽着如意的小身子,替懵懂无知的孩子谢过花世蛟,又道:“我娘前阵子路过这里便顺道上来看望您,不巧她来了后您篱笆门锁着,里外皆无人,此番来前我娘还让我转与您知,邯山云深不知处,您近年来腿脚愈发不便,往来要小心些,莫常往更深去。”

    花世蛟靠在椅子里,两手抱于身前,略显混浊的目光轻柔地落在如意身上,笑道:“小香椿呐,你也成家有些时日了,就能没听出来你娘话里的意思?”

    也不等花春想组织起语言好生回答,花老太爷兀自摇摇头摆手叹道:“钱多了是祸害,我这把老骨头躲也躲不过,迟早得还这些子女债呐。”

    花春想颔首,一派恭敬却不敢出声应答。

    上次她和祖父面对面说话还是两年前时候,她随父母来邯山寺为祖母的长明灯添油,离开时在祖父这里小坐了片刻。

    那时正值暮食,祖父坐在灶台前自己做饭,她被祖父喊过来帮忙烧火添柴。

    那时祖父和她说话时给她的也不是这种亲切中带着疏离的感觉,那时她感觉自己在祖父面前,尚还是花家最受宠爱的女娃娃。

    而今祖父再和她说话时,明显已经将她圈到了“外人”二字的范围之中,也似乎终于不再把她当做一个小孩子了。

    在某个转瞬即逝的时刻里,花春想竟然觉得“容夫人”的身份于她而言嘲讽之意更多过其他,毕竟这个身份如何来的,她的母亲花龄终究是未能将她瞒得严实。

    花春想道:“您多虑了,我娘是您女儿,您还不了解她么,那刀子嘴有多硬豆腐心就有多软,她没别的意思。”

    花老太爷没再说这个,意味深长地笑了声,问道:“老容家那小狐狸怎的没与你同来?”

    花春想如实道:“上外地忙生意去了。”

    花老太爷不时就有点耳背,只见他微微向前探身,侧起耳朵大声道:“啊?你说甚?”

    花春想只好提高音量,大声冲祖父回答道:“我说,容昭在忙生意,这阵子不在家!”

    “哦,不在家呀,”花老太爷抚须,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另一只手食指点了点,道:

    “想当年,我特地请容老三到咱们家里来打家具,午食时候,你祖母可怜他出力气活,便叫厨房多给他添了个鸡腿,他捧着饭碗、站在一堆木头花儿里,连连朝你祖母鞠躬言谢,那一幕我至今记犹得清楚,万没想到,四十多年后,他的后人竟然能娶我孙为妻,”

    花老太爷咯咯笑起来,笑得肩膀都一抖一抖的:“香椿你说,这人间事是不是很有趣?”

    诚然,花家如今虽大不如前,但在新兴的容氏面前,花家还是那般的门高人贵。

    花春想垂眸,险些忘了,祖父起开始是不同意和容家结亲的,如今生米熟饭,可不得让老爷子说两句不顺气儿的话来么。

    她道:“是呢,容家烧了高香,才得与咱们家攀上关系。”

    如意本来在专心玩着不倒翁,不知怎的就被花老太爷的长须吸引住,伸出小手住啊抓的想去玩她曾祖的胡子。

    门外小僮走进来叉手道:“爷爷,时辰到了。”

    花老太爷点点如意伸过来的小胖手,按着扶手起身来,对花春想道:“院子里的花圃该抓紧时间收拾了,你留着我还得管你午食,回去吧。”

    又朝那边桌子上花春想带来的东西努嘴道:“下次来就别带那么多东西了,我这里甚都不缺。”

    花春想说了几句应答话,与等候在门外的青荷穗儿一道离开。

    与华珺图约好的地点是在离寺不远的柳亭。

    山间万景,耳得为声,目遇成色,乃造物者之无尽藏也,不需一钱买,然则既有人在,三六九等辄随之而来,邯山柳亭非高门富贵者来此不得。

    花春想离开祖父居处后同几位家人步行来柳亭,华珺图尚未现身,泊舟皮猴般爬上亭子边的白石栏,手搭眉台眺目远望。

    栏与凳一体而成,虽经年风霜模糊了石上精美雕刻,但轮廓依旧可见当初模样,是罕见的北地胡风。

    “主母主母,这里也能看见老先生的屋舍呢!”泊舟游鱼摆尾般向身后人招手,“原来老先生的院子远观时这般好看呢!”

    花春想移步过来坐到石凳上,半侧过身顺着泊舟指的方向看。

    入目山峦重叠,树木葱葱,似乎秋之凋零尚未从西北方向席卷过来,植被掩映间,自家祖父幽居的几间屋舍隐约可见,山岚笼罩下,小小建筑竟显出了几分不染俗尘的仙味儿。

    如意挥动小胳膊,抓住泊舟的衣袖把自己从娘亲怀里拔萝卜似地□□,站到石凳上向外招手手:“啊嘙的巴拉巴拉啊~亮亮!”

    泊也反手抓住如意胳膊,怕小丫头一个猛子扎出去,意外道:“主母,如意的脸上破了一道!”

    “我看看?”花春想掰过女儿的小脸蛋子,果见小丫头肉嘟嘟的脸颊上有道细细的血痕。

    她用指腹轻轻触摸已经结了不显眼的血痂的道道,心疼着疑惑道:“乖乖,这又是何时弄的?”

    如意跟个小大人儿似的,慎着张可爱的小脸与阿娘对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眨啊眨,看着都让人心疼。

    “得了我也不问你了,”花春想无奈地咧嘴,顺手在女儿脸上戳了下,又抓起小家伙的手仔细看了看,“指甲也不长啊,怎么就又把脸脸抓破了……”

    穗儿提着两个水囊过来,一个呈给花春想:“主母喝水——舟舟下来喝口水。”另一个自然递给了小泊舟。

    眼看着午食时间已到,四下道路上皆不见华珺图踪影,也不晓得这家伙做甚去了,花春想拉着站在地上的如意,道:“青荷,开始弄东西吃罢,不等老华了。”

    “是,主母。”青荷应了,招呼其余人一块开始捣鼓带来的熟食。

    亭子外的土地上有前人搭成的小野灶,扎实点了火,把带来的铁马瓢当小锅用,倒了水细细煮起来。

    今日不知为何,一路过来时少见有游人,亭子下自然也无旁的陌生人。

    时值正午,主从几人围坐亭下石桌前吃午食,如意才吃没几口就开始扭来扭去不好好用饭,站在花春想腿边,翘着脚求抱抱。

    “……”正蹲在旁边撕饼吃的扎实悄悄踢了踢穗儿的鞋子。

    穗儿偏头看过来,旋即又犹疑地轻声唤道:“主母……主母?”

    “嗯?何事。”花春想正低头把坐地上的如意提起,并未扭过头来看穗儿。

    待她把泼猴如意抱起来,却见桌前几人不知何时纷纷停下了进食。

    “怎么不吃啦你们?”花春想拍打去女儿衣服上的灰土,顺口问几人。

    打眼看过来却见几人个个拘谨小心,花春想会意,扭头向亭子入口看去,只见台阶下立着位锦袍。

    长身玉立,公子无双。

    正是徐文远。

    半刻钟后:

    离柳亭不远的一方平地上,花春想从地上捡起颗没有棱角的小石子,用指腹擦去上面的泥土,顿了顿,笑道:“挺巧哈。”

    徐文远站在几步远外,眯眼眺望着远处景色,笑容夹杂着淡淡苦涩,态度却又分明释然:“也不全然算是巧合,邯山寺里听得你的行踪,我便想着过来碰碰运气。”

    说着,他短促一笑,似有几分自嘲与庆幸,道:“没想到还真叫我在这里碰见你了,邯山寺的佛……挺灵的。”

    片刻相对无言,花春想道:“不知文远哥哥最近在忙什么?听书局的人说,公府近来有大生意寻到你了呢。”

    闻言,徐文远温柔一笑,不可察觉地直了直腰杆,道:“不算甚的大生意,无非就是他们公府所人手有限,请我过去帮忙整理修订些陈年旧册……”

    “如此。”花春想一手捏石子,一手搓自己衣角,没了下文。

    用华珺图的话来说,像她和徐文远这样关系的,掰之后当永生不见的为好,可若是真见了该怎么办呢?

    老华给的建议是,见了直接当没见。

    花春想轻轻摇头,她该学容昭那般冷硬的。

    于是乎,她开口道:“若无其它事,我就不打扰文远哥哥在此散心……”

    “六妹妹!”面朝山下的徐文远忙不迭转过身来,急得朝这边走进了两步:“你等等!我确然有话要说。”

    花春想既已迈出一步,便停在了原地,神色一如往常般的温柔恬静,但却也冷淡了几分:“请讲。”

    可能是怕花春想真的走了,徐文远又上前一步,急道:“他们都说你嫁到容家过得很好,可只有我知道你心里并不喜欢那人,你是被迫无奈的,是的,你是被迫无奈的!”

    “呵,”花春想没想到徐文远会说出这种话来,嗤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冷冷道:“所以文远哥哥想说,其实你当初也是被逼无奈的,然否?”

    徐文远摇头,朝花春想伸过来的手定在虚空中,那一瞬间,他看起来痛苦极了,更也似有万语难言,“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六妹妹,我由来都未曾想过为自己的错寻借口的,六妹妹你听我说其实……”

    微微一顿,徐文远的神色发生了些许的变化,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把心都掏给他的女子。

    深情自心底而起,徐文远无法抑制,也无法按捺真心的喜悦:“原来你真的,真的未曾对那人动过心!我就知道!六妹妹我就知道你是被逼无奈的!六妹妹,春想,香椿,你、咱们一起走罢!”

    “!!!”花春想惊得连连后退,不慎绊到半嵌在地上的石块,险些摔倒,踉跄之中抬手制止了不远处将要冲过来的青荷穗儿,同时也推开了追过来扶自己的徐文远。

    “徐公子,”花春想伸着手,掌心朝外,那是个不容置疑的拒绝手势:“你我各有家室,请注意言辞举止。”

    “六妹妹!”徐文远不错眼看着她日思夜想的女人,想要再往前一步,“你自幼坚韧,喜欢什么就是喜欢什么,断不会为外界左右想法与行为,突然嫁给契姐,是你阿娘逼你的,对否?”

    花春想怔忪。

    平心而论,自成亲至后来,自己始终无法接受容昭,无论是装傻充愣,还是冷心冷性,归咎到底不就是因为亲事乃是她的阿娘花龄逼成的么。

    手腕内侧有一道横布的乳白色长疤,是当初自杀未遂留下的痕迹,不过是眨眼之间,那些被她尘封的往事泄洪般磅礴而出,再收敛不住。

    风吹过,云翳蔽日,松针簌簌掉落,声乱如麻,花春想转身夺路而跑。

    “以后再不相见为最好。”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

    徐文远伸了下手,那衣袖一角从指尖飞快略过,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和一年半前那个时候一样,她没等他把话说完,他也没能拉住她的衣角。

    错过,余生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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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阅览

    容家主又是被撬墙角的一天。

    小花的心路历程——人总要学着慢慢长大哈哈哈哈哈

    恨:注解为“遗憾”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