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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毒_分节阅读_212

红发的少年面部线条锋利,瞪人的时候看上去凶神恶煞,眸子里却有几分单纯的温柔。

    花崇一眼便知,他是真的为陈韵担心。

    可是主观感觉不是放人的依据,况且如果现在把甄勤放回去,这家伙必然去找陈韵,且极有可能去陈广孝家闹事,说不定会惹出什么不小的麻烦。

    于情于理,甄勤都不能放。

    “你们再不找到小韵,她可能就……”甄勤说着垂下头,双手紧握,红发似火。

    花崇站起来,在他扎手的头发上揉了揉,“我们会尽全力。”

    ??

    然而天亮之后,噩耗却像瘟疫一般传来。

    失踪的张丹丹死了,而那个与她一同离家出走的10岁男孩惊恐万状地回到家中,像失了神智一般,面对焦急的家人和分局警察,哆嗦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张丹丹浑身赤裸,被扔在富康区一个恶臭熏天的垃圾场,尚未完全发育的下体满是血污。清晨,处理垃圾的工人发现她时,她清秀的脸与纤细的手臂已经残缺不全,断裂的骨头从血肉里戳出来,像一截来不及成长就已经枯死的枝丫。

    工人吓得魂飞魄散,在空旷的垃圾场惊声狂叫,吓跑了几只赶来分食“美餐”的土狗。

    失踪案变成了命案,死者的死状还极其骇人,分局领导紧张万分,直接将案子移交给市局。陈争大发雷霆,把分局刑警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整个重案组气氛都很低落——张丹丹的案子不由他们管,但女孩的照片他们是见过的,女孩的父母前一日还曾到市局接受问询。这对夫妻焦急不堪,又怀抱着一丝希望的神情令人动容。可如今,希望像纷飞冬雪中的烛火,熄灭得连一缕青烟都未留下。

    徐戡从解剖工作间里出来时,脸色阴沉得可怕,刚洗过的手轻轻抖了两下。

    花崇寒声道:“告诉我结果。”

    “凶手不是同一个人。”徐戡将尸检报告扔在桌上,“张丹丹的死,很可能是一个意外。”

    “意外?”花崇拿起报告,眉峰紧蹙。

    “她的死亡时间是8月28号,比王湘美晚一天,死后被抛掷在垃圾场。”徐戡咬了咬牙,“凶手在她死前侵犯了她,非常残暴,详细的我不想说了,你自己看报告上的文字描述和图片。”

    花崇快速翻阅报告,脸色越来越难看。

    如果说王湘美死得还算有尊严,张丹丹便是在极度的痛楚与耻辱中,毫无尊严地死去。

    而她,只是一个10岁,面对暴行时毫无反抗力的小女孩!

    “张丹丹的脖子上有明显勒痕,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凶手在对她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之后,勒死了她。”徐戡沉声说:“我在她的阴部、口腔、胸部提取到大量精液,她的牙齿、指甲里还有凶手的皮肤组织,DNA现在已经验出来了,正在做比对。两个案子不可能是同一人所为。杀害王湘美的凶手具有很强的反侦察意识,并且为此谋划了很久。而这个杀害张丹丹的强奸犯,极有可能是‘激情作案’。”

    花崇“啪”一声将报告拍在桌上,脸色铁青,“这个畜生!”

    张丹丹的父母已经赶到市局,张母哭得无法自已,张父跟丢了魂似的,杵在走廊上一动不动。

    一宿未归的王佳妹茫然地看了看他们,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片刻后别开目光,诡异地笑了两声。

    与张丹丹一同失踪的男孩隋建宇也被带到市局。他仍是一副木讷的模样,一直低垂着头,对外界的喧闹毫无反应。

    张母看到了他,发疯一般冲上去,抬手就是重重的一耳光,哭着骂道:“都怪你!都怪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为什么你还活着!你把丹丹还给我!你把丹丹还给我啊!”

    隋母虽然心有歉意,但也容不得自己的儿子被“疯女人”扇耳光,见状连忙将隋建宇护在身后,指着张母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儿子?又不是我儿子杀了你女儿,你跟我这儿横什么横?”

    隋父也赶了上去,护住妻子和儿子,奋力推了张母一把。

    张母一个踉跄,顿时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一边大哭一边痛苦地捂住肚子。

    张父此时才如梦方醒,咆哮着一脚踹开隋母,战战兢兢地扶起妻子。

    而地上,是一滩浓血。

    随着浓血一同消逝的,是张母腹中3个月大胎儿的性命。

    隋母发出一声尖叫,捂住了隋建宇的眼睛。

    一对失去女儿的父母,与一对庆幸儿子还活着的父母在市局大打出手,走廊上充斥着刺耳的哭声与骂声。刑警们将他们拉开,隋建宇目睹着因自己而起的闹剧,面色苍白,眼中全是绝望,一步一步退到楼梯口。

    若再往后一步,他就将倒仰着摔下去。

    后背被一只有力的手托住,他恐惧地回过头。

    柳至秦按着他的肩,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

    他的眼眶开始变红,憋了许久的眼泪决堤般涌出。

    但他哭得没有声音,只是狠狠地抽动肩膀。

    “跟我来。”柳至秦说:“如果你觉得对不起张丹丹,就告诉我你看到的一切。”

    ??

    隋建宇个头不高,耸着肩膀坐在问询室里,显得又小又可怜。

    可如果要论可怜,谁能比惨死的张丹丹更可怜?

    柳至秦没有对他说太多安慰的话。这个无助的男孩需要的不是宽泛的安慰,而是一个可靠的倾听者。

    他不敢看柳至秦,自始至终盯着自己的手,语速时快时慢,偶尔一边颤抖一边落泪,说到张丹丹被侵犯的一幕时,情绪近乎崩溃。

    但柳至秦一直冷冷地看着他,除了提问,未说一句多余的话。

    一个小时之后,柳至秦让人把痛哭的隋建宇接走,自己向法医科走去。

    到现在,张丹丹一案的案情已经很清晰了。

    张丹丹与隋建宇是一对10岁的早恋“情侣”,已经谈了大半个学期。半个月前,两人的“恋情”曝光,班主任请来家长,当着家长的面,将他们批评得一无是处。之后,日子开始变得难熬,回家有父母盯着,在学校有老师盯着,两人几乎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几天前,张丹丹因为早恋的事,和父母大吵一架,随后给隋建宇传纸条,说想离家出走。

    隋建宇同意了。

    两人偷偷离开位于昭蚌街的家,往洛城西边走去。

    照隋建宇的说法,他们之所以不搭车,全程靠步行,是因为公交车上有摄像头,很容易将他们拍进去。

    如果被父母找到,“私奔”计划就会泡汤。

    刚离家出走时,两人过得有滋有味,专门在背街小巷里蹿,花最少的钱,吃最好吃的食物,累了就去桥洞下,和住在那里的流浪汉挤一挤。

    那些人虽然浑身脏兮兮的,但很会讲故事。张丹丹爱听,隋建宇就陪着她听。

    但没过多久,从家里偷出来的钱就花光了。

    流浪汉们邀请张丹丹一起去乞讨,张丹丹不愿意,告诉隋建宇想回家。

    隋建宇没有什么主见,张丹丹想“私奔”,他就跟着“私奔”,张丹丹想回家,他便拍拍裤子,笑着说“好”。

    夜里,他们从桥洞里钻出来,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各自的家中,离家出走的事就当作没有发生。但从西边的富康区到东边的明洛区路途遥远,而他们已经没有坐车的钱。

    富康区治安较差,两个小孩在黑夜里行走,根本没有意识到已经被尾随。

    被人从后面抱住的时候,张丹丹想叫,嘴却被捂得严严实实。隋建宇看着脸上横着一道刀疤的男子,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他们被蒙住眼睛,带到男子的住处。

    那里黑暗逼仄,有一股浓重的霉味。

    隋建宇是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吵醒,他胆战心惊地爬到门边,在门缝里看见没穿衣服的张丹丹,和那个正在她身体里进出的刀疤男子。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画面,亦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他吓得忘了思考,当场晕厥。

    再次醒来时,屋里已经没有张丹丹了,而男子也不知所踪。

    他慌忙逃了出来,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知道张丹丹可能已经被杀死了,所以既不敢回家,也不敢找警察。

    他在桥洞里躲着,直到渐渐清醒,意识到那个男子不会放过自己,才匆匆赶回家中。

    而那时,张丹丹已经被丢弃在垃圾场中,被野狗啃食得残缺不全。

    “我害怕,我害怕……”他告诉柳至秦的最后一句话,是带着哭腔的,颤抖着的——我害怕。

    此时,DNA比对工作已经完成,嫌疑人名叫孟成刚,17岁,市九中的高三学生。

    分局、市局的刑警当即出动,晚上就在富康区一家电玩城找到了孟成刚。

    此人是个“少年犯”,13岁时就捅伤过同学,却因为处在不用负刑事责任的年纪,而仅仅接受了一段时间的管教。

    显然,管教并未避免他成为祸害。

    这案子不归重案组负责,花崇却在监控里从头到尾看完了整个审讯过程。

    孟成刚很淡定,仿佛早就知道自己会被抓住。他脸上一直带着残忍的笑意,说死去的女孩是自投罗网,活该撞在自己的枪口上。

    “谁让她深更半夜在外面走?”

    “谁让她离家出走?”

    “那个胆小怕事的矮子是她的男朋友吧?我真该把他也玩死……”

    “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是想找个女的来玩玩,还要什么原因?”

    “我不害怕,我今年才17岁,你们能把我怎样?”

    张贸看得跳了起来,“这这这!这他妈简直禽兽不如!混账东西!现在的小年轻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张丹丹才10岁!10岁的小姑娘啊,他怎么下得去手!”

    “不仅禽兽不如,还蠢。”花崇道:“17岁已经是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年纪了,他还以为只要不满18岁,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犯罪。”

    张贸捶着胸口,“我他妈气得心脏痛!”

    花崇叹气,眼中掠过一丝疲惫与烦躁。

    张丹丹的死怪谁?怪父母和老师的不理解?怪她自己与隋建宇的幼稚?还是怪分局、派出所在当时接警之后处理不当?

    罪魁祸首无疑是孟成刚,但这样的悲剧,本来是能够避免的。

    如果孟成刚在13岁捅伤同学时就受到制裁的话……

    这时,走廊上又传来一阵吵闹声,一名刑警回来说,甄勤闹着要去找陈韵。

    ??

    夜色浓重,明洛区最昂贵的别墅区,穿着白衬衣的青年将整理好的大号行李箱放在门边,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上楼敲了敲一扇紧闭着的房门。

    “妈妈。”他温柔地唤道。

    里面传出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不久,门打开了。

    一名养尊处优的妇人站在门口,从他手中接过杯子。

    “谢谢。”妇人说,“早些睡。”

    “我出去几天。”青年道:“您照顾好自己。”

    妇人优雅地点点头,“好的,晚安。”

    第82章镜像(16)

    涉及孩童的恶性案件最易在社会上引起恐慌与模仿。

    大多数家庭都有孩子,家长见到别人的孩子遇害,往往推及自己的孩子。在他们口中,事实会在最大程度上被歪曲。关心则乱,真实成了谎言,谎言成了谣言。

    而阴沟里永远不乏心理扭曲的人渣,这些人无能、低劣,热衷于破坏,却不敢对强于自己的人出手,他们的目标向来只有老弱病残。一起伤害事件就如一剂鸡血,令他们发现,杀害没有反抗之力的小孩,尤其是女孩,竟然是那么容易……

    张丹丹一案,孟成刚是板上钉钉的凶手,证据链非常完整。但这个案子告破之后,社会上却谣言四起——有说警方无能,抓孟成刚只是因为抓不到真正的凶手,迫于压力才随便抓了一个高中生,通过刑讯逼供的手段令对方认罪;有说凶手就是警方的内部人员,警方不敢动他,因为他背景很深,动了他就可能牵扯出一连串上层人物的犯罪事件;传得最广的说法是,真正的凶手是个高智商恋童癖,专门对10岁左右的女童动手,只要被他盯上,就难逃魔爪。而因为他实在是太聪明,从来不留下任何破绽,警方束手无策。不断有女孩失踪、被害就是最好的证明。

    谣言有一百个人、一千个人说,就成了真话。一时间,洛城的各个幼儿园、小学,一到放学就挤满接小孩的家长,甚至因为停车、推挤纠纷发生了几起打架、擦刮事件。朋友圈里,妈妈们大量转发一条微博——为了女儿的安全,请不要给她打扮得太漂亮,不要让她成为恋童癖的目标!

    “扯鸡巴淡!”曲值丢开手机,“这都什么玩意儿啊?谁说受害者都是因为穿得漂亮才出事的?王湘美、张丹丹、陈韵,她们哪一个在被拐走时穿得漂亮?”

    “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总能看到连我们警察都看不到的事。”张贸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个朋友还问我,那个恋童癖凶手现在是不是转移目标了,不抓女孩儿,改抓男孩儿了。”

    “我操,有毛病是吧?”

    “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出现模范犯罪。毕竟这个事太吸引眼球了,女童又是弱势群体中最弱势的一戳,对她们下手太容易。”张贸叹气,“主流媒体已经接到市宣的通知,低调报道张丹丹的案子。但那些什么公众号啊、大V啊又不受宣传部管辖,全他妈跑出来蹭热度,个个披着‘关心孩子’、‘提醒家长’的皮,干的事却和吃人血馒头没什么区别。我看啊,再这么一头热地宣传下去,过不了几天,模仿犯罪就会出现。”

    花崇拿着记事本,从陈争的办公室回来,手上的本子往张贸脑袋上一敲,说:“你就乌鸦嘴最在行。”

    张贸抱着脑袋,苦着脸说:“我也不想啊,但那些自媒体这么炒作下去,搞得人心惶惶都是最轻的,如果真的出现模仿犯罪,就彻底失控了。”

    “你能想到,陈队想不到?”花崇说:“那些帖子马上就会被删除或者禁止转发,造谣的自媒体也会被处理。”

    张贸眼睛一亮,“陈队找上面的人去了?”

    花崇点头,“行了,这些事陈队自然会处理,我们现在必须集中精力,马上把王湘美和陈韵的案子破了。”

    曲值问:“是不是上头给压力了?”

    花崇含糊地“嗯”了一声。

    张丹丹的案子引起轩然大波,上面一方面层层追责,可能会处理一些分局警察,一方面给陈争施压,要求重案组立即破案。

    陈争烦得在办公室摔杯子摔鼠标,好在理智还在,跟花崇讨论了一下接下去的侦查方向,又默默把摔坏的鼠标捡起来。

    花崇无法向他保证什么,离开时沉沉地叹了口气。

    曲值用力拍了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捶着胸口给自己打气,“花队,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走访。”花崇道:“把王湘美、陈韵接触过的人给我全部挖出来,往深处问,嫌疑人藏得再深,也不是无形无质的空气,只要‘他’存在,就不可能半点破绽都不留下。”

    ??

    王佳妹以前的房子是租来的,自从搬到仇罕家中,租住的房子就退掉了。目前,她仍然住在仇罕的家里。倒是仇罕受不了家中压抑的气氛,带着行李外出散心。

    “他去哪里了?”花崇再次来到王湘美的房间,在抽屉、柜子里翻翻找找。

    房间不大,摆了床和衣柜之后,就不剩多少空间了。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摆满课本、少儿百科全桌下的抽屉里却全是漫画。

    “他没说。”王佳妹站在门边,两眼无光,脸上愁云惨淡,比第一次坐在问询室时苍老了许多,“我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柳至秦道:“仇罕在洛观村。”

    “洛观村?”花崇条件反射想到那死了五个男孩的积案,眉间轻轻一皱。

    “我随便查的。”柳至秦说:“他应该是跑去逃避现实。毕竟那里算是个旅游区,虽然离洛城不远,但没人认识他,花销也比长途旅行低。”

    花崇点点头,继续看王湘美的书本、玩具。

    那些漫画书质量很一般,页边有些割手,还有脱墨现象。

    染在手上的墨单用干纸巾擦不掉,花崇搓了搓手指,放下漫画书,拿起一个精致的硬面笔记本。

    这个笔记本里贴满了卡通少女,她们每一个都有至少五套漂亮的衣服。王湘美用彩色水笔在旁边加了不少标注——最喜欢哪一套,最想拥有哪一套,哪一套可能最贵……

    这个身穿红白色连衣裙离世的小女孩,看来真的很渴望拥有一条称心的公主裙。

    ??

    “王湘美很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离开丰收小区,花崇说:“她大概是明白母亲不易,所以从来不跟王佳妹讨要什么,给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把向往都贴在笔记本里。”

    “那个笔记本还带了锁。”柳至秦拿出车钥匙,“虽然很容易打开,但起码说明两点——她很珍惜贴在里面的衣服贴画;她不想让王佳妹看到。”

    坐在副驾上,拉好安全带,花崇感叹道:“王湘美是个很懂事,也很细心的小姑娘。但她锁笔记本的行为有些多余。因为即便她不把那个笔记本藏起来,王佳妹也不会因为看到那些贴画就明白她的心思。王佳妹刚才的反应,你注意到了吗?”

    “嗯,她很茫然。她不明白那些贴画对于王湘美的意义。”柳至秦道:“有时候生活会把一个人变得麻木,更糟糕一些就是麻木不仁。王佳妹常年做低端服装批发生意,成天想的都是如何多揽一笔生意,如何多赚几十块钱。她需要不断与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甚至于勾心斗角。说句不恰当的话——她每天都得如‘泼妇’一般去战斗。长时间下来,她已经失去了感知纤细、单纯、美好情感的能力,她看不懂王湘美藏在笔记本里的细小心思。但这其实不能说是她的错。她也只是太想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让家人过得好一些而已。”

    花崇点了根烟,沉默不语。

    柳至秦将话题拉回王湘美身上,“小姑娘的确很懂事,但毕竟太小,对这个世界的恶还了解得太少。她始终把愿望压抑在心里。像她这样的小女孩,更加容易受到蛊惑。她很想要一条好看的裙子,换掉身上洗得发白洗得掉线的运动服,所以一旦有人告诉她——‘小妹妹,想穿上公主裙吗?’她就一定会上钩。”

    “这个人是在哪里遇上她?”花崇右手抵在窗沿,蹙眉沉思,“‘他’应该注意王湘美有一段时间了。在8月26号之前,‘他’有没有与王湘美有过实质接触?王湘美没有手机,‘他’是以什么方式将王湘美叫到没有摄像头的地方?”

    “仇罕说,王湘美失踪之前,曾经找他要钱,去外面买了一些零食。小区摄像头拍到的王湘美,手里的确拿着一包薯片。”柳至秦偏过头,“我们再去一趟茶馆?”

    ??

    下午,本该是茶馆生意最好的时候。没有工作的闲人们睡饱了觉,吃饱了饭,都盼着在麻将桌上大展拳脚。可灿华服装批发市场旁的咏春小区,位于二单元一楼的茶馆却大门紧闭,上面贴着纸条:暂时歇业。

    仇罕不在,花崇有从王佳妹处拿来的钥匙。

    茶馆里窗户紧闭,极不通风,大门一开,令人不快的烟味、麻将味就扑面而来。

    花崇走去王湘美当初看小人书的房间,拿起仍然放在桌上的漫画翻阅。柳至秦再次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没看出哪里有问题,于是走到花崇身边,也拿起一本漫画。

    漫画的主人公是很多位公主。她们生活在另一个星球,无忧无虑。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去见自己的王子。

    “这些书是正版。”柳至秦突然说。

    花崇眼神一顿,立即抬起头。

    刚刚拿起这些书时,他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王佳妹说过,王湘美喜欢看小人书,仇罕经常花钱给她买。王湘美的房间里,的确有不少漫画书。

    那些书印刷、装订得比较粗糙,翻页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手指就会被墨弄脏。

    而这些书……

    它们画面清晰,书页没有毛边,更没有掉页、掉色现象。

    “仇罕吝啬,会‘讨好’继女给王佳妹看,却不愿意花钱买正版漫画。”花崇将书翻了过来,看着标在封底的价格,“正版漫画售价不低,以仇罕的收入水平和抠门程度,买的应该都是粗制滥造的盗版。可是这本书……”

    “我们上次看到这些书的时候,忽略了正版盗版的问题。”柳至秦将漫画拍在手上,“仇罕可能也没有发现王湘美26号看的漫画书不是自己买的盗版货。”

    花崇神色凝重,“那这几本正版漫画,很可能与嫌疑人有关!”

    柳至秦点头,“上面可能留有什么信息,王湘美因为这些信息,掉进了凶手布好的圈套。花队,我们是现在马上回去,把书交给痕检科,还是……”

    花崇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快速翻动书页,“不用。凶手给一个小女孩留的信息,不可能复杂。如果它还在书里,我们根本不需要让痕检科帮着查。”

    柳至秦懂了,也开始翻手上的书。

    然而,这几本被王湘美留下的书里,并无任何信息。

    “嫌疑人留给王湘美的讯息,已经被王湘美拿走了。”花崇扔下书,来回踱步,“它可能是一张夹在书中的纸条,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

    “那陈韵呢?”柳至秦突然说,“假设陈韵是被同一个嫌疑人带走,她收到的是什么?”

    花崇看着窗外,片刻后说:“这种假设很残酷啊。”

    “我也不希望陈韵在杀害王湘美的人手中,这个人很狡猾,‘他’不会像孟成刚那样残暴,但对每个人来说,死亡都是一样的。”柳至秦说着将几本漫画装进一个纸袋,“既然凶手留给王湘美的信息已经不在看来只有交给痕检科了。”

    “凶手是通过什么方式让王湘美得到这些书?”花崇说:“学校不可能,还没有开学。同学交流也不大现实,小孩子不好操控,知道的人越多,‘他’越可能暴露。那就只剩下补习班?仇罕说,王湘美假期参加过一些补习班,26号上午上的是数学补习班。她会不会就是在补习学校拿到这些书?”

    “去看看?”柳至秦说:“就在这附近。”

    ??

    “火炬育才”离灿华服装批发市场不过2公里路,王湘美几乎整个暑假都在这里度过。

    假期是各大教育机构最忙碌的时候,此时已经开学,且是中小学的正常上课时间,“火炬育才”在写字楼里租下的三层楼相对冷清。

    花崇亮出证件,并向负责人说明来意。对方虽然不快,但也不敢表露得过于明显,连忙将他们带到王湘美当时上课的教室里,指着其中一个座位说:“那就是王湘美的座位。”

    柳至秦有些惊讶,“你们这里上课,座位是固定的?”

    “我们实行的是正规学校管理。”负责人道:“如果每次都乱坐位置,那会耽误上课时间,所以从第一节课开始,座位就固定下来了。”

    花崇走到王湘美的课桌边,弯腰往桌斗里看了看,里面空无一物。

    “都收走了。”负责人说:“26号上午是最后一堂课,下午就放假了。上完那一堂课,这个教室就要清理出来。我们已经做过一轮大扫除,这周末就有新报名的学生来听课了。”

    花崇微拧起眉。

    清理、大扫除,意味着嫌疑人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已经不复存在。

    “照你刚才的意思,这个教室在暑假期间,是王湘美班上学生的专用教室?”柳至秦问。

    “不是整个暑假,是从8月12号开始。我们的课程是按半月算。”

    花崇目光一沉,“那这半个月的监控记录还在吗?”

    负责人很紧张,“在倒是在……”

    “马上调出来!”

    半个月的监控记录全部看下来,即便让技侦组加班加点,也要耗费不少时间。花崇站在显示屏前,着重看了24号到26号的记录。

    “火炬育才”的摄像头有盲区,教室里只有一个考试时用于监督作弊的摄像头,平时不开,其余的摄像头在走廊上,拍得到前门,却拍不到后门。

    “如果嫌疑人从后门进入,将漫画放在王湘美的桌斗里,摄像头就无法拍到‘他’。”花崇抬手在显示屏边比划,“走廊上进进出出全是人,学生、家长、老师,甚至还有外卖员……谁都可能是放书的人。”

    “‘他’不一定是最后几天才放书。”柳至秦说:“反正那个位置是王湘美的,‘他’就算是11号把书放进去的,王湘美也会看到。”

    袁昊盯着显示屏,“这边交给我,我把可疑的人都给你们揪出来。”

    “但你并不知道谁可疑。”花崇说:“我也不知道谁可疑。‘他’出现在视频里时一定很正常,我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他’的特点。”

    “这倒也是。”袁昊苦恼地踹了一脚桌子腿。

    “那从陈韵身上找突破?”柳至秦抱臂,“如果嫌疑人是同一人,那‘他’必然也会出现在陈广孝的烧烤店或者陈韵上朗读课的课外机构附近。”

    “等等等等!”袁昊打岔,“这两个案子可以并案了?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啊!”

    “希望不是同一人所为。”柳至秦说。

    花崇看着他,“但如果我们按照这条思路去查,就等于默认并案。”

    “天哪!”袁昊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这什么变态杀手,专挑穷人家的小姑娘下手?人家活着容易吗!”

    花崇脑中一闪,重复道:“活着容易吗?”

    柳至秦抿了抿唇。

    袁昊嚎道:“不容易啊!”

    花崇朝柳至秦递了个眼色,“走,去陈韵家。”

    ??

    路上,柳至秦问:“花队,你刚才是不是在想——活着不容易,所以不如死了了事?”

    花崇没有正面回答,“凶手了解王湘美,了解王湘美的父母,认为像她这样家庭出身的小姑娘,就算在贫穷中勉强长大,将来也不可能过得幸福。王湘美现在还小,就算穿质量最差的衣服,看盗版漫画,在茶馆的乌烟瘴气中写作业,也不会觉得自己比别人差,照样有梦想,照样觉得有朝一日会穿上漂亮的裙子。但是有漂亮的裙子穿就足够了吗?不,完全不够!当她有了公主裙,她便想要名牌包、大牌化妆品、首饰、豪车。裙子就像注入她体内的第一剂毒品,在幻象中带她见识富足、美好的生活。当毒品带来的幻觉消失时,她会沮丧而绝望地发现,现实中没有童话,灰姑娘不会变为头戴皇冠的王妃,她这一辈子都是在底层挣扎的灰姑娘,最好的结果是像她的母亲一样,凑合着嫁给一个普通男人!至此,她才明白,活着会有多困难。对富有的人来说,活着的每一天是享受,而对她来说,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折磨!那为什么还要活着?想死,却又没有胆量去死,她需要一个帮手!”

    柳至秦拍了拍花崇的肩,“花队。”

    花崇突然深吸一口气,将自己从凶手视角扯了回来,盯着前方的滚滚车流,低声说:“这个人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在‘他’的认知里,‘他’杀害王湘美,是为了救王湘美于水火。这种无望的生活,不过也罢。”

    “‘他’是一个心理极端扭曲,心思却非常缜密的人。”柳至秦握着方向盘,跟上花崇的思路,“除了一些极其特殊的案例,心理扭曲者在作案之前都经历过难以承受的创伤,‘他’经历过什么?”

    花崇按着额头,“我很担心我们走上岔路。在岔路上想得越远,离真相就越远。现在王湘美已经死了,陈韵还不一定。一旦走上岔路,被耽误的就是陈韵的命。”

    柳至秦腾出一只手,在花崇腿上拍了一下,“放松,我们谁都能焦躁,但你不行。”

    花崇打开车窗,微侧过头。

    初秋的风灌进来,他半眯着眼,任由风将头发吹乱。

    柳至秦关上车窗,说:“小心感冒。”

    直到驶抵位于明洛区昭蚌街的“小韵美食”,花崇都没有再开窗。

    ??

    用老板的名字作为店名的餐馆满街都是,但用自家女儿的小名当招牌的店却并不多见。花崇看着闪烁俗气桃红色亮光的“小韵”二字,一下子就想起了甄勤对陈广孝夫妇的形容。

    看来长相出众的陈韵的确是陈家引以为傲的招牌。

    此时已经入夜,但还算不上晚,烧烤店里虽然坐满了人,但摆在外面空坝上的桌椅还空了大半。

    “小韵美食”不仅接到店客人,还接外卖单,厨房油烟阵阵,两个年轻小伙正在忙碌。

    陈广孝和何小苗都不在店里。

    花崇找了个座位坐下。柳至秦拿着一个塑料篓子,像普通客人一般拣菜。小伙麻利地算好价钱,大声道:“一共72块钱,现金还是微信支付宝?”

    柳至秦从钱夹里拿出100块,“现金。”

    小伙看了他好几眼,那眼神似乎在说——嘿,现在还有人用现金?

    柳至秦拿了找补,笑道:“你们店生意不错啊。”

    “哪里哪里!”小伙说:“以前才叫不错呢!”

    “哦?那我是没有赶上好时节?”柳至秦问:“为什么以前不错,现在就‘哪里哪里’了?”小伙想了想,叹气道:“这阵子出了点事,老板老板娘都不管生意了,一些熟客就不来了。”

    柳至秦露出惊讶的神情,“我还以为你就是老板。”

    “我还差得远呢!”小伙笑嘻嘻地摆手。

    柳至秦又问:“是老板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小伙有些为难。正巧这时新来的客人把拣好的菜送来了,小伙连忙算钱,没再与柳至秦说话。

    十来分钟后,三盘烧烤上桌。

    花崇掰开一次性筷子,低声道:“听到隔壁桌说什么了吗?”

    柳至秦夹起一块土豆,“嗯。”

    坐在他们邻桌的客人正在聊陈广孝和何小苗,说他们女儿丢了,八成已经遇害,夫妻俩没有心思再做生意,这家店怕是开不了多久了。

    明明是个沉重的话题,被当做饭桌上的谈资说出来时,却变得轻挑无情,好似别人的命只是酒足饭饱后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花崇食欲不佳,吃了一会儿就放下筷子。

    柳至秦抬头看他,“不吃了?”

    “嗯,我去跟那两个小伙聊聊。”

    得知来人是刑警时,刚才与柳至秦闲聊的那个小伙吓了一跳。花崇让他们调监控,两人在电脑前折腾了半天,才说:“只有最近一周的了。”

    “以前的都覆盖了?”花崇问。

    “陈哥说意思意思就行,没必要把视频留太久,占空间。”小伙解释道。

    短短一周的视频,难说有没有拍到嫌疑人。

    柳至秦将视频全部拷贝下来之后,“小韵美食”到了一天中生意最好的时候。外卖订单的提示音不断响起,几名骑手急着拿菜,见店里人手不够,其中一人直接钻进厨房,客串起了厨师。

    剩下的骑手们凑在一起抱怨。

    花崇没有立即离开,从他们口中得知,“小韵美食”的外卖生意大多数来自住在高档楼盘或者别墅里的富人。以前明洛区几乎没有类似的低端餐饮馆,“小韵美食”刚开业时,生意就不错。

    “那些有钱人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也想尝尝地沟油。”一名骑手开玩笑道。

    另一人指着不远处的一桌人,低声说:“对啊!看看,那边那桌的人我见过,住在乘龙湾别墅区,外卖我都送过好几回。那别墅大得,我靠!不过啊,再有钱也和咱们一样爱吃路边摊呢!”

    “瞎乐什么?我们这是没钱,不得不吃路边摊,人家一样吗?”

    “哎,敲我头做什么!我的单子好了,下回再收拾你!”

    花崇听着骑手们的对话,看了看那一桌住在乘龙湾别墅区的富人。

    若是他们不说,他还没有注意到——此时来吃烧烤的食客,大多衣着光鲜。

    外卖订单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店里也来了一波新客。花崇与柳至秦向停车的地方走去。

    同时,一辆低调的豪车停在路边,一名四十来岁的女士从车里下来,从容地拿起塑料篓子,熟练地拣菜。

    她的妆容、服饰,以及优雅的动作,与她手里的塑料篓子显得格外不搭调。

    第83章镜像(17)

    刚坐上副驾,花崇拉安全带的手忽地一滞。

    柳至秦侧过头,“怎么了?”

    “你看那人。”花崇朝窗外抬了抬下巴。

    他视线对着的,正是手拿塑料篓子,站在菜架边拣菜的女人。

    柳至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了然,“她这打扮与气质,现在应该正坐在西餐馆里品尝红酒。”

    花崇笑,摁亮手机,指了指上面的时间,“可是这个点儿,西餐馆基本上都打烊了。她即便做好了盛装赴宴的准备,也没有办法品尝红酒了。”

    “这说明路边大排档也有它存在的意义啊。”柳至秦将车发动起来,“虽然食品安全没什么保障,但胜在随时都开着,味道也不错,还热闹。”

    “人啊,归根到底是受欲望支配的生物。口腹之欲也是欲望的一种。”花崇又看了看女人,轻轻在柳至秦手臂上拍了拍,“先等等,别急着走。”

    “嗯?”

    “我想看看她是坐在店里吃,还是打包带回家。”

    柳至秦挑眉,“这么感兴趣?”

    “看看呗,花不了多少时间。”

    一刻钟之后,女人从小伙手里接过打包好的烧烤,走向停在路边的豪车。

    豪车发动,带着她消失在夜色里。

    “看完了?”柳至秦笑着问。

    “看来一个人果然不适合坐在店里吃烧烤。”花崇若有所思道,“嫌疑人第一次见到陈韵时如果是在这家店里,‘他’是单独来的?还是与其他人一起?”

    “‘他’是个有严重心理问题的人。”柳至秦看了看坐在店里聊得热火朝天的食客,“这种人很孤独,‘他’可能有不少不得不结交的朋友,但私底下不会和这些朋友到路边摊大排档吃饭喝酒。‘他’如果来过,大概率是独自前来。”

    “独自前来,等餐的时候看到陈韵,说不定还与陈韵聊过天。”花崇闭上眼,边想边说:“陈韵当时正在某一张桌子上做作业,并没有与‘他’对视。突然,何小苗将做好的烤串放在案台上,大声喊道——小韵,4桌客人的串!陈韵闻声放下笔,抬起头,这才与‘他’的视线对上。接着,陈韵冲‘他’甜甜一笑,跑去案台边端起盛放烤串的盘子,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记住了这个漂亮的,性格开朗的,被父母剥夺了正常童年的小姑娘。”

    “可惜陈广孝把以前的监控记录都删掉了。”柳至秦说,“大部分案件里,嫌疑人都有到作案现场‘旧地重游’的习惯。但这个烧烤店显然不是什么‘旧地’,‘他’没有必要再来。最近几日的视频,有‘他’的可能性不高。”

    “不一定。”花崇摇头,“‘他’可能想看一看,陈广孝和何小苗的反应。”

    柳至秦想了一会儿,“嗯,这也有道理。”

    说完看向花崇,“现在回去吗?”

    花崇这才意识到车还停在原地,“嗯,回去。”

    柳至秦拐了个弯,语气很随意,“你好像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花崇摸着鼻梁,“陈广孝店里的主要客源和我之前想象的不太一样,和我对嫌疑人身份的判断也不大相符。”

    车在夜色与华灯中平稳前行,柳至秦道:“说说看。”

    “‘他’认为陈韵不幸,是因为‘他’对陈韵目前的生活有深重的同感。‘他’极有可能经历过同样的不幸,或者目睹过‘他’最亲密的人——母亲或者姐妹遭受过类似的不幸。过去的不幸导致‘他’至今活在困窘中。”花崇缓慢地说着,眉心浅浅地皱起,右手小幅度地比划,“‘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否则怎么能断定陈韵、王湘美这样的女孩儿没有未来?‘他’经营不好自己的人生,才会认为与‘他’童年相似的孩子应当早早死去,这样才是解脱。”

    “你这描述让我想起了孟小琴。”柳至秦说:“但她已经不可能再作案。”

    花崇摇头,“不,他们不一样。孟小琴恨的是生来就比她幸福的女人,她作案的动机是扭曲到极致的嫉妒心。但照我们的推断,‘他’的动机却是拯救与解脱。可‘他’不明白——没有人有资格决定别人的未来。”

    柳至秦说:“你对‘他’的‘画像’,原本是个相对潦倒的、不得志的人。”

    “嗯。到了店里才发现,客人除了学生,其他没有谁潦倒不得志。”花崇叹了口气,“学生不存在潦倒不潦倒,有句话叫莫欺少年穷。”

    “那如果嫌疑人是生活富足的人,先做个假设吧,假设好了再来倒推。”柳至秦说,“假设刚才我们看到的那个女人就是杀害王湘美、拐走陈韵的人,是什么心理让她这么做?”

    “这正是我没想通的地方。在这个案子里,生活相对富足,事业相对成功的人,作案动机小得多。除非他们有什么无人知晓的痛处。”花崇揉着自己的后颈,动了动脖子,“还是先让技侦对比两边的监控吧,我们现在有点钻牛角尖了。在‘小韵美食’吃饭的多是富人,但不代表没有符合侧写的人,只是我们今天没有遇到而已。监控里说不定就有。”

    “也对。”柳至秦加快车速,“对了,要去把二娃接回来吗?”

    “你想它了?”

    “徐戡也挺忙的。”

    “暂时还是放在徐戡那儿。这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破案,忙完还得去洛观村。徐戡给我看了二娃的视频,人家小生活过得不错,现在我们把它接回来,没几天又送回去,来回折腾太麻烦了。”

    “也行。”遇到了红灯,柳至秦把车停在斑马线外,“想起洛观村的案子,我就头痛。”

    花崇脱口而出:“那我给……”

    “给”字说完,便顿住了。

    柳至秦没听懂,“嗯?”

    “没什么。”花崇看向窗外,重复道:“没什么。”

    柳至秦狐疑,直到开回市局,仍在想花崇要“给”他什么。

    ??

    次日,痕迹科没能在花崇带回的漫画书上发现陌生指纹,而上面也没有仇罕的指纹。

    李训送来报告时,花崇正在技侦组看监控,并不感到意外,“既然没有陌生指纹,就说明这本书绝对有问题。嫌疑人在把书交给王湘美之前,抹掉了自己留在书上的指纹,同时也抹掉了可能存在于书上的其他指纹。‘他’戴着手套,将书放在只有王湘美能拿到的地方,王湘美在得到书之后,没有将书交给其他人。”

    “那要怎么查?”李训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

    “查这些书的来源比查那条裙子更麻烦。”花崇在他肩上拍了拍,“暂时放一放,集中精力查裙子的来源。撑不住了就先休息一下,没事的。”

    袁昊一边喝被冲泡得没了色的红茶一边说:“对,没事的!破案又不只靠你们痕检,没见我们技侦也忙着吗?去去去,睡个觉,说不定等你一觉醒来,这案子啊,就破了!”

    李训脑子有些糊,反应慢了半拍,拿起袁昊的茶杯灌了一口,嗓音沙哑道:“行,我先去眯一会儿,有什么事直接叫醒我。”

    花崇见他走路都有些飘,担心他一会儿撞到门,索性将他送回痕检科。

    就这一会儿工夫,技侦那边就锁定了一个人。

    袁昊兴奋地喊道:“花队!你看,这俩是不是同一个人?”

    数个显示屏呈定格状态,每一张画面里,都有一个矮?的男人。

    在从“小韵美食”拷贝回来的视频里,他穿着灰色的卫衣、直筒牛仔裤,脚上是一双样式普通的板鞋,神色紧张地四处张望,光是拣菜,就花了比其他客人更多的时间。监控范围内,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同伴的客人,等餐过程中,时不时看向厨房。

    而在“火炬育才”提供的视频中,他穿着白色衬衣与西裤,拿着三角尺、文件夹数次从教室外的走廊经过。

    “他是补习班的老师?”花崇双手撑在桌上,两眼紧盯显示屏。

    “看样子是。”袁昊说:“他进的正是王湘美所在的数学补习班教室。如果他就是嫌疑人,那他一个老师,想把漫画书放进王湘美的桌斗,那简直太容易了!”

    花崇看了看另一个显示屏上的时间,“陈韵30号失踪,王湘美26号失踪,27号遇害,他29号出现在陈韵家的店里。”

    “是不是可以这么认为——他在杀害王湘美之后,将目标锁定在了陈韵身上?”袁昊问。

    花崇站直,右手支着下巴,眉间紧锁。

    在不同地点的监控里,男子呈现不同的精神状态。

    在“火炬育才”,他衣着整洁,精神不错,不断笑着与走廊上的人打招呼,俨然一名优秀的年轻教师。

    而在“小韵美食”,他变得邋遢而猥琐,有几分贼眉鼠眼的意思。

    他为什么张望?是不是在找谁?

    他想看到的,难道是陈韵?

    监控没有拍到陈韵。29号晚上,陈韵也许没有到店里来帮忙。

    但即便如此,男子的行为也足够怪异。

    并且,他是唯一出现在两边监控里的人。

    “马上查这个人。”花崇当机立断道:“张贸,去一趟‘火炬育才’,把这个人带到局里来。”

    ??

    长陆区青藤小学,上午课间操时间,校园里播放着欢快的音乐。

    三年级三班的班主任邢一善正拿着哨子,站在队伍前方,面带微笑地纠正班上学生的动作。

    他很年轻,今年才26岁,虽然身高矮了些,但五官清秀,是三年级最年轻的班主任,深受学生喜欢。

    别的班主任大多是中年人,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一见谁做得不好,就大声呵斥,指着台上的领操员大声道:“打起精神来!你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你这腿这胳膊是怎么回事?没有吃早饭吗,啊?”

    邢一善却从来不呵斥学生,谁动作不标准,他便走到谁旁边,轻轻抓着对方的手臂或者腿,温声道:“你的姿势不对,来,跟着老师学……”

    上学期,因为全票好评,他被评选为最受欢迎数学教师、最具人气班主任。这学期刚开个头,就有家长找到校长,希望把自家孩子转到他担任班主任的班上。

    那位家长是校长朋友的朋友,行个方便也不是不可以。但校长担心开了这个头,后面不好收拾,便将他请到办公室,问他的意见。

    他见过想转班的小孩,那是个疑似得了肥胖症的男孩,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脸上常年挂着鼻涕。

    他委婉地拒绝了校长,理由十分正当:“家长欣赏我,我很高兴,但是定好的规矩不宜破坏。接收一个孩子,往后再有孩子想转班,那怎么办?”

    校长很满意,转班的事因此不了了之。

    课间操结束后,学生们有的回到教室,有的成群结队去小卖部买吃的。邢一善正准备去卫生间,突然被教导处的梁老师叫住。

    “邢老师!校长有事找你。”梁老师大声说。

    邢一善眼中掠过一丝烦躁——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要去一趟卫生间。大课间时间长,卫生间里人多,是一饱眼福的好机会。如果不去看一眼,接下去的课都没有动力继续上。

    但尽管心有不满,他的唇角却扬了起来,“好的,我这就去。”

    快步走向校长办公室时,他想,难道又有人想转班?

    如果是长得漂亮的小孩,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推开办公室的门,他正要说“校长您找我有什么事”,就见校长神情凝重,全无平时的温和之态。

    而会客沙发上,正坐着两个年轻的陌生男人。

    看岁数,那两人不可能是小学生的家长。

    校长站起身来,略显不安地说:“进来吧。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是市局的刑警,小张,小袁。”

    邢一善登时愣在原地,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手中的哨子笔直掉落在地。

    ??

    市局审讯室,刑一善坐在椅子上,双肩紧缩,和在学校时恍如两个人,倒是更像被“小韵美食”摄像头拍到的那个猥琐男子。

    花崇唤他的名字,“邢一善。”

    他惊慌地抬起头,但很快就像受不了花崇目光似地别开眼,低声道:“你们抓我干什么?我只是个小学老师,我没有犯法。”

    “那你在紧张什么?”花崇问。

    “我……我没有紧张。”邢一善的肩膀正在颤抖,眼睛完全被垂下的额发挡住,话语混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在学校好端端地教着书,你们突然把我带到这里来,我,我能不紧张吗?”

    花崇见过太多像他这样前言不搭后语的人,不与他??拢?澳闶恰?鹁嬗?拧?氖钇诖?卫鲜Α!

    “那又怎样?”邢一善说:“我是利用暑假时间去‘火炬育才’代课,没有影响正常教学。你们可以去问我们校长,我打过申请!”

    “知道这是哪里吗?”花崇冷声说:“重案组的审讯室。你难道认为我有闲工夫管你假期打工有没有影响正常教学?”

    闻言,邢一善脸色更白了。

    花崇摁亮放在手边的平板,找出王湘美生前的照片,往邢一善面前一推,“这个女孩儿在你班上上课,你记得她吗?”

    邢一善瞥了一眼,抖得跟筛糠似的,“她,她已经死了!”

    花崇有些意外。邢一善的反应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王湘美遇害不是秘密,身为王湘美的老师,邢一善不可能不知道。

    但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这反应都不正常,不是凶手该有的反应,也不是无辜者该有的反应。

    “她被人害了,但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火炬’的代课老师,不是她的班主任。我没有义务为她是死负责!”邢一善结结巴巴地说:“我,我现在也不在‘火炬’工作了,你们找我没用!”

    花崇往椅背上一靠,暂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邢一善的脸。

    就目前的监控记录来看,邢一善有作案的条件。并且此人心理状态、精神状态非常不稳定,符合部分犯罪侧写。

    还有一点,他在面对警察时异常紧张,绝对不是无关者。

    但是,花崇眯起眼——他这种激烈的抵触情绪,也和心思缜密的杀手相差甚远。

    半分钟后,花崇找出另一张照片,“这个小姑娘,你见过吗?”

    照片上的正是陈韵。

    邢一善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先是茫然没有表情,而后大惊失色,“她,她……”

    “你知道她?”

    邢一善额头全是冷汗,似乎想要点头,又不敢承认。

    花崇直截了当地说:“29号晚上,你独自一人到‘小韵美食’,点了52块钱的烤串,就是为了见到她?”

    “不,不是!”邢一善说:“我只是过去吃饭!我根本没有看到她!”

    “那奇怪了。你家住城北长陆区,据我所知,长陆区的深夜大排档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超城东的明洛区。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跑到明洛区的‘小韵美食’吃饭?你没有同伴,不存在相约就餐。”花崇慢慢地说着,“你去那里,如果不是为了陈韵,那是为了什么?”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邢一善大声道:“我没有看到她!”

    “没有看到她?”花崇冷笑,“意思是你确实是想看她,可惜没有看到?”

    邢一善急促地呼吸,喉咙发出困兽一般的闷响,仿佛深藏在内心的某个秘密正在被人窥探。

    “店员说,当天你问过他一个问题。”花崇往前一倾,“需要我重复吗?”

    邢一善双目圆瞪,上齿用力咬着下唇。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也行。我换几个问题,也许过一会儿你就想回答刚才的问题了。”花崇清清嗓子,“8月26号下午,暑期数学补习班结业之后,你在哪里?”

    “26号下午?”邢一善眼珠转动,一滴汗从紧蹙的眉心滑落。

    看得出,他正在回忆。

    花崇补充道:“还有27号,以及暴雨之前。”

    仿佛想到了什么,邢一善五官迅速扭曲起来。

    花崇睨着他,“告诉我,你在哪里,做什么。”

    邢一善猛力摇头,重复道:“我没有犯法!我没有犯法!你们不能抓我!”

    花崇眸光一紧,一巴掌拍在桌上,“26号下午,是你把王湘美约出去?30号下午,也是你拦住了陈韵?”

    “不!和我没有关系!”邢一善歇斯底里,“我没有动过她们!我什么都没有对她们做!”

    “那你在紧张什么?你怕我们查到你的行踪?”花崇语气稍微一缓,“如果你什么都没有做,那就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邢一善显然已经听不进去,目光疯狂而呆滞,整个人都缩了起来,恐惧万分,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幽灵突然被扔在日光之下。

    花崇离开审讯室,让人看住他。

    “花队!”张贸跑来,“邢一善招了吗?”

    “他问题很大,但不一定和案子有关。”花崇快步往前走,“我现在要去他家一趟,你给小柳哥说,查邢一善的上网记录。”

    “已经查过了。”柳至秦疾步走来,手上拎着一个笔记本,语出惊人:“邢一善是个男女通吃的恋童癖。”

    张贸骇然,“我操?”

    花崇却像已经料到一般,从柳至秦手中接过笔记本,“我看看。”

    “他长期关注几个服务器在境外的恋童癖网站,这些网站虽然已经被墙,但通过VPN,他仍旧可以浏览发布在网站上的信息。”柳至秦说:“其中一个网站上,有人上传了陈韵的照片以及详细资料。他29号去‘小韵美食’,应当就是去看陈韵。”

    花崇看着网站上的内容,顿感晕眩。

    那些没有打码的照片上,有小孩赤裸身体的照片,也有小孩被侵犯之后的照片。这些十岁左右的孩子,就这么被成千上万道贪婪的目光盯着。他们有的已经被猥亵,甚至遭受了更严重的侵犯,有的即将成为恋童癖的“猎物”。

    “你知道陈韵的照片是谁拍的吗?”柳至秦问。

    花崇愤怒地按着太阳穴,“谁?”

    “陈广孝。”

    “什么?”

    柳至秦叹气,“陈广孝为了炫耀这个漂亮的女儿,经常将她的照片发在网络上。一方面是身为父亲,为女儿感到骄傲,一方面是给自家的店招揽生意。他和何小苗都没有什么文化,见识也少,大概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恋童癖这一群体,更不明白随意在网上暴露孩子的信息可能引起多大的麻烦。像他们这样的父母,简直多不胜数。有人转载了陈韵的照片,之后一传十十传百。那张发布在儿童色情网站上的照片,已经经过了无数道转手。”

    “那凶手肯定就是邢一善!我靠!他隐藏得深啊!当小学老师、在暑期补习班代课,就是为了方便接触孩子,对孩子下手吧!”张贸火气上涌,“刚才我去青藤小学,亲眼看到他趁纠正广播操的动作,摸小男孩的大腿!那些小孩子还觉得他这当老师的是在做好事呢!妈的,校园里怎么会有这种败类!”

    “不,既然确定邢一善是恋童癖,他就不可能是杀害王湘美的凶手。”花崇紧皱着眉,“凶手另有其人。”

    “为什么?”张贸不解,“恋童癖杀害女童的恶性案件国内外都比比皆是!没有人比他们更容易对小孩子动手!”

    花崇沉声道:“你好好想一想,凶手是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