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尤勾看着面前的半扇门扉晃悠悠地摇了两下,无奈地叹气:“又是我关门,就没有谁进去之后能自己关一下门的哦?愁人哟。” ****** 被乱转的漩涡扔在了蛮荒之地的荼兆站稳身子,四下里一望,这里没有人,只有高过腰部的草生长得郁郁葱葱,还有棉花一样的羊群散落在草叶间。 大魏王朝的国都十分好辨认,荼兆甚至不需要问人,眼睛往四周一看,便望见了那个方向冲天的龙气。 百年国都,将有明主,龙气浩瀚。 荼兆御剑而起,他连一刻也等不得了,身形化作流光,在空气中留下虚幻的残影。 飞到半空,荼兆望着下方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了眉头。 按照他所看见的京都的龙气厚度来说,这个王朝应当是福泽深厚能绵延百年,国泰民安且天下昌平、百姓富足才对,可是这一路他草草看去,入目的景象不说是百姓富足,便是天下安定都有些艰难,某几处水灾方过,路上的百姓瘦削麻木,哪里有一点太平盛世的迹象,说是乱世之初也不为过。 可是这不应该啊…… 荼兆再次望望京都方向深厚的龙气,疑惑地眨了下眼睛。 他到底还是有一点好奇心的,掐了个隐身诀降落在京城后,便收了长剑开始围着都城转。 这么一转,他就看出了点问题。 他所看到的龙气,是由两股组成的,一股龙气行将就木,预示着王朝倾颓之象,一股龙气则蓬勃深厚,福泽广大,两股龙气合在一起,才造成了他看见的盛世昌平之景。 荼兆眼里又隐隐出现了几个问号。 两股龙气? 青年站了一会儿,低着头想了半天无果,四下看了看,倏忽消失在原地。 皇宫戒备森严,但是要拦住一个修为有成的修士却是艰难,荼兆不费吹灰之力就踏进了皇宫,循着那龙气向前走去,走到了近处,他才发现为什么会有两股龙气——一股显然代表着当朝君主,龙气盘踞在皇宫正中间的宫殿上方;而另一股则位居于稍偏僻的宫城一角,荼兆一步跨越诸多宫阙楼阁,站在那一处宫殿前,大致明白了里面居住的人是谁。 东宫里,应该是当朝太子。 可问题就在于,代表着当朝君主的龙气是行将就木的那一股,而东宫上方的龙气则深厚浓郁。 荼兆想了想,这意思大概就是,如果太子继位,大魏能福泽百年,如果当朝皇帝再不退位,说不定大魏就要没了? 他没有学过望气卜卦之术,完全不知道一个王朝出现两股截然相反的龙气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很快就将这事扔到了脑后,只是在临走之前心念一动,路过了那位有明君之相的太子的窗前。 窗户半敞着,那位太子正靠着窗边短榻休息,荼兆乍然一瞥,只看见了对方如天上仙人似的清俊秀美的脸庞,像是红尘里生出的极致富贵花,眉目尊贵绮丽,只是带着病态的苍白羸弱。 荼兆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凌空而起飞出了皇宫。 他的时间很紧,柘红不知在何处,要在师尊出抱灵泉前找到它,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人间日月斗转,修士不用睡眠,他便夜以继日地在都城附近一寸寸摸索着寻找,秋霜初至的季节快到了,荼兆向来平静无波的心境也有了起伏,柘红千年一求,若不能在秋霜之前找到,等霜降了,柘红药效全无…… 大约是上天怜惜他,在秋霜将至的前一天,他找到了那株生得平平无奇的植株。 此时荼兆已经以京城为中心找出了近百里,才在这一处山坳看见了柘红,他长出一口气,趺坐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柘红,等着第一场秋霜到来。 无声运作的天地间,时间的丝线开始交汇,天明之后,从数十年后来此的剑修将摘下这株柘红,御剑万里而去回到原本的时间点;而困囿宫城的太子依旧在沉睡,从南疆而来的皇子将要前往舍兰书院见一个人,他回来时会在佛前许下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并见到未来的师长;从鬼蜮爬出的鬼王会在树上饮酒,临走前会瞥见御剑乘风将要离去的剑修。 他们彼此都不知道未来将产生怎样的交集,此时只是无心地一瞥而已。 时间的圆环紧密地扣上,而荼兆此刻,只是满心欢喜地俯身摘下了这株苍青色的柘红。 第52章 双生(二十六) 之前就说过了, 天道是走放养路线的,他压根就不知道荼兆去了哪里,在明霄沉在抱灵泉的三年里,他在魔域教教徒弟打打魔兽, 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不过在打魔兽的过程中, 他用了高压手段强迫魔族死守防线, 这点大概让所有魔族都敢怒不敢言,魔尊的名声在魔域里也愈发的残暴难听, 几乎到了可止小儿夜啼的地步。 鸣雪不在意什么名声,反正荼婴目前的实力正在稳步增长, 再修炼上几百年大概就能把他从魔尊的位置上掀下来了, 眼看活命的希望在茁壮成长, 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哪里会在意名声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东西。 不过在此之前, 清扫魔兽是不可推卸的工作。 长鞭在密密麻麻的魔兽中荡开一圈血色的空白, 身处魔兽群中的魔尊看起来比前赴后继扑上来撕咬的魔兽还狰狞可怕,防线上都是魔族, 但是没有谁敢于靠近这个地方,就像是洒满谷粒的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片真空。 一个提着剑的魔修手里拎着一个魔兽的头颅,粗暴地扒下它血淋淋的皮毛, 抬头看了一眼, 忽然面色大变:“那是什么?!” 不等他说话,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远方漂浮起的黑色云雾——不,那根本不是云雾! “龙?!” 有魔修声嘶力竭地呼喊出声, 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从裂缝里攀爬出来的东西的确有着和龙十分相似的相貌,长如巨蟒的身躯覆盖着厚重坚实的鳞片,巨大的头颅上生着扭曲坚硬的黑角,长达数十丈的躯体狰狞可怖,比起那种传说中正气凛然的龙,它更像是某种被异化了的怪物。 荼婴从厮杀中猛然回头,一脚踢开飞扑到自己身上的魔兽,将手中匕首深深捅进它的脖颈,手腕一拧,轻而易举地把魔兽半个脑袋削了下来。 鸣雪简直是最不负责任的师长,他压根没有教导荼婴什么修炼方式,只是将一本法诀扔给他,等他炼了一段时间入门了,就把他直接拎到了战场上,往魔兽堆里一扔,“实践是最快的成长方式”,魔尊无耻地宣称。 荼婴从原本的手软腿软从魔兽嘴下逃命,到现在可以轻轻松松清空一大片魔兽,其中经历的艰辛难以用语言形容。 不过也正是在这种不修炼就要死的压力下,荼婴的修为突飞猛进,三年内就突破了魔婴境,气得善君好几天没出现在他身边。 荼婴看见那只有着类似龙的形貌的魔兽一振嶙峋骨翅,向着这边飞来,下意识地开始搜寻某个人影。 那只魔兽体型庞大,一扇翅膀便能飞出几十里地,眨眼之间便从魔宫飞到了这里——魔宫早在魔兽从地裂深渊倾巢而出时就已经废弃了,魔尊带着附近几座城池的魔族后退数千里地,重新构筑了一道防线,但是这道防线也已经摇摇欲坠,有不少魔兽撕裂防线逃了出去,他们也没有余力再去抓捕。 尸山血海里,一个玄色影子踏着堆积如山的魔兽尸骨冲天而起,手中长鞭凌空一甩,在那只形如巨龙的魔兽面前抖出了泼洒的血花。 “孽畜,给本尊停下!” 低沉冷厉的声音响彻整个战场,那头魔兽张开嘴,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金黄狰狞的竖瞳对准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影。 它感知到了那个小东西身上具有的澎湃力量,想要吞噬壮大己身的本能催促着它拍了拍尾巴——巨大的气浪挟裹着地上魔兽的血肉碎骨卷向四面八方,魔修们不得不加大对护体魔气的支撑,就见魔尊不退反进,踏云而上狠狠与那只魔兽撞到了一起。 恐怖的冲击波直接将不少魔修吹飞了出去,魔气如刀刃般在整个战场上肆虐来回,挟裹在洪流中的小魔兽呜呜哀鸣着被同类毫不留情地踩碎,体型稍大的则被魔气割破鳞甲,愤怒烦躁地开始疯狂踢踹起来。 “吼——” 那头魔兽的咆哮声厚重浑浊,声浪里带有污浊精神的力量,鸣雪神情阴沉,长鞭上鳞甲层层张开如莲花,只是这莲花每一片花瓣都闪烁着嗜血的剧毒。 鸣雪一振长鞭,手腕翻转,莲花似的刀鳞便像是毒蛇的蛇信一样死死咬住了魔兽的头骨,狂暴的魔气从他手中倾泻而出,带动鳞鞭疯狂膨胀,原本只有拇指大的堪称精巧的鳞刀暴涨,每一片都足足有成年男人的巴掌大小,它在魔气的包裹下挥舞起来的时候像是卷起了一场飓风,寒光四射的刀刃深深咬进了魔兽的血肉。 魔兽吃痛,开始疯狂摆动长尾和骨翅,在半空癫狂地翻滚着身躯,试图一口吞下让自己这么痛苦的小东西,带有精神污染的声波层层扩散开来,下方的魔修和魔兽受其影响混战成了一团,一时间敌我不分损失惨重。 鸣雪制止不住它的嚎叫,振袖收鞭,趁着它大张着嘴巴吼叫,一鞭子甩出去束缚住了它的舌头。 刀刃刺进小山一样肥壮的舌头,瞬间便有腥臭的血奔涌出来,魔兽挣扎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嗬嗬嘶吼,鸣雪深吸一口气,魔气疯狂运转,一声与方才魔兽叫声不相上下的怒吼从他喉咙里崩裂出来。 失去理智的魔修们短暂恢复了神智,但鸣雪并没有好心地为他们解除控制,他只是单纯以力打力,蛮横而无章法地将魔兽的咆哮压了过去,夹在两股可怖的咆哮声中,有些魔修一声不吭地软了下去,周身的护体魔气都被震散了,有一些则勉强维持着神智,艰难爬回防线后,战场上的魔兽更惨,它们无序地奔跑着,连藏身地都找不到,跑着跑着就被巨大的压力碾成了碎片。 鸣雪的压力也不小,这只魔兽不知是活了多久的玩意,和之前那些爬出来的小东西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如果之后地裂深渊里出来的魔兽都是这个等级的东西的话…… 那他真的不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仙魔两界覆灭得这么彻底了。 鸣雪抽身后退,喷泉一样的血随着他的鞭子抽离而溅开,小山一样的肉块轰然落地,魔兽长着失去舌头的嘴,金黄的竖瞳绷成了一条直线,直勾勾地盯着鸣雪。 荼婴一剑清空数丈内的魔兽,趁着没有魔兽围拢上来,抬头去看空中的情况,就见到那道玄色的身影被魔兽粗壮有力覆满鳞片的长尾拦腰撞飞了出去。 “!” 荼婴握剑的手一颤,差点被一只魔兽咬个正着。 鸣雪飞出去数十丈,吐了口血,阴郁冷戾的眸子扫了下面一圈,在荼婴身上停留了片刻,没有什么反应,脚下一拧,再次向着那只魔兽迎面而去。 这回,有淡蓝色的灵光在他身旁升起,一振冰雪凝就的长剑嗡鸣着出鞘,晶莹剔透的剑身上吞吐着淡淡的寒气,小雪天剑的灵光像是昆仑山巅最清透的一抔雪,瞬间将血气与污浊阻挡在了鸣雪的身躯之外。 荼婴看见了那振肃杀凛冽而美丽清透的小雪天剑,微微愣了愣。 他跟在鸣雪身边三年多,很少见鸣雪用小雪天剑,大部分时候对方只会使用那条鳞鞭,但是奇怪的是,明明在前几次在和明霄对峙的时候,鸣雪恨不得把小雪天剑怼到明霄面前去。 ——他到底是讨厌小雪天剑还是喜欢小雪天剑?还是单纯的喜欢炫耀战利品? 荼婴不合时宜地这么出神了一刹那,就见到鸣雪一手持剑一手握鞭,跃上魔兽的脊背,小雪天剑像是楔子一样,被他狠狠钉入了魔兽的脊骨。 “呜吼——” 失去了舌头的魔兽叫声含糊,喉咙里还堵着汩汩的血,鸣雪一点犹豫都没有,一手甩出鳞鞭死死缠住魔兽的角,单手握紧了小雪天剑的剑柄,深吸一口气,而后猛地用力! 鞭子带着他往前飞去,巨大的拉力带动小雪天剑深入魔兽脊背,剑刃像犁一样耙过魔兽的脊骨,他飞过之处血液如喷泉猛地溅出了一丈高,雪白的脊骨在被活生生剖开的脊背中露出,这场景恐怖而令人战栗,却也昭示着那个男人的强大。 荼婴仰着头,呼吸有短暂的停止。 被生生剖出脊骨的魔兽昂起头颅发出惨烈的嘶鸣,鸣雪顶着骤然锋利的魔气往前飞奔,身后拉出喷溅的血泉,他在疯狂大笑,边笑边吐血,魔兽死前的拼死一搏放出了巨大的魔压,这压力令下方垂直地域中的魔兽无声无息地内脏碎裂死在当场,而鸣雪还在大笑。 他笑的畅快淋漓,笑声里都是癫狂的豪气与狰狞的杀意,魔修们都是贪恋快活嗜血狠辣的家伙,越是临近死亡越是疯狂,魔尊的举动惹得所有魔修都开始神经质起来,他们舍弃了武器,徒手撕裂魔兽的身躯,用拳头击碎魔兽的头骨,一时间魔修竟隐隐有了反扑的架势。 荼婴勉强维持着理智,他匆忙四下里一扫视,大致看清了现状,心下一沉。 魔兽的数量越来越多,简直是铺天盖地没有尽头,防线在这样的洪水面前就像是螳臂当车的丝线,他们维持不住多久了,修真界那边已经送来了数不尽的防御法器,但是他能看见作为防线中心的鳌骨上裂缝在不断扩大。 鳌骨是天下最为坚固的防御法器,连鳌骨都要撑不住了,血肉之躯的魔修零散不成阵,又能坚持多久? 况且已经有不少魔兽逃了出去,修真界现在估计也是一片混乱,顾不上支援魔域了。 魔兽庞大的身躯从空中坠落,鸣雪站在它的角上,用鳞鞭固定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慢吞吞地伸手抹掉嘴角的血。 魔婴里的魔气被他疯狂的行为抽空了大半,正在缓慢地运转补充力量,他现在手脚麻木,被魔兽击打的那一下令他脊背发麻,他几乎要感受不到自己的腰背。 荼婴越过山峦一样堆积的魔兽尸体,向鸣雪走去,神情冷漠:“师尊,鳌骨坚持不了多久了,后面送来的——” 他的话忽然卡在了半道上,瞳孔不自觉地放大:“那是?” 鸣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地裂深渊中,有数不清的魔兽张开了骨翅,甩着龙尾一样狰狞虬曲的鳞尾,昂头发出了和先前如出一辙的咆哮。 “?!” 所有魔修都因震惊和恐惧而失语了。 这样的魔兽来一头就已经要让魔尊出马,现在几乎是铺天盖地地爬出来…… 所有魔修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绝望,他们还能活下去么? 鸣雪握着小雪天剑,视线在荼婴身上停了一会儿,又看看地裂深渊那边比噩梦还恐怖的场景,矜贵冷傲的面容上瞬间失去了所有情绪。 “滚吧。” 荼婴在巨大的震惊中,听见了身旁的魔尊冷冷淡淡的命令。 他霍然回头,盯着对方。 鸣雪没有看他,暗红的眼瞳里都是沉郁冷肃的光。 见荼婴没有反应,鸣雪不耐烦地卷起鳞鞭,鳞鞭上的血滴滴答答落在他衣袍上,一向矜贵爱干净的魔尊此刻却没有什么反应:“你不是早就想离开魔域么,现在本尊给你这个机会,滚吧,回你想去的昆仑山找你哥哥去。” 荼婴抿紧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