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船夫站在他后面的影子里,无声无息好似一尊雕塑。 权三一下子吓醒了,酒气都从猛然张开的毛孔中蒸发了出去。 他急急忙忙甩开扶着他的小厮的手,跌跌撞撞地上前两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冲着那人作揖:“元、元华君,您、您来也不进门?” 红衣黑发的男人慢慢扭过头瞥了他一眼:“危楼。” 权三瞠目结舌愣了一会儿,一拍脑瓜子:“对对对危楼!明儿就让家仆为您引路!” 一边脸上陪着笑,一边疯狂摆手令家仆开门引人进去,心里暗暗叫苦,这是来了个祖宗啊,思维不够灵活的根本接不上他的话,早知道就不去理会他了!本来以为能和高手搭上关系,谁知道这高手是个脑子有病的! 权三心里叫苦不迭,脸上还要摆出笑容,迎着元华进了门,为他解说:“……权家在天冠城大小有点名声,早年祖先也是巫族的后裔,族谱上追溯上去,最早能追到当时的天权星君,这也是权家姓氏的由来……这边请这边请。” 灵石点起的灯笼搭起了一条光芒深邃的小道,两侧花木扶疏,一人高的提灯花台上缠绕着吐芳的花卉,露水滚动在娇嫩的花瓣上,沾湿了过路人的衣摆。 权家是富贵之家,祖上能追溯到不知几任前的巫主,后来血脉稀薄,就迁出了巫族的聚居地,不过到底是巫族血脉,在巫族也留有一份香火情,这也是权三能拍着胸脯说为元华引荐的底气。 “现在这位天衡星君性子孤僻,又常年卧病,危楼对外戒备森严——”他的话卡在了半道儿上,一只森冷如冰的手猛然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双黑魆魆的空洞眼瞳倏地凑到了近前,权三整个人都像是瞬间被浸入了刺骨的冰水里。 “你说他叫什么?”元华君的声音轻得不得了,低弱的仿佛耳语,若非权三也有修为在身勉强听清了一字半句,他都要疑惑对方到底有没有张嘴。 “天……天衡星君……”权三的脖子还在人家手里,他哆哆嗦嗦地将现任巫主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暗暗后悔刚才没有让家仆去请家里的供奉——虽然他感觉那名供奉拖家带口的应该也打不过这个疯子,但是好歹能让他逃命啊! 元华眼里忽然亮的惊人,那种亮光看得权三脊背发麻,隐约觉得自己放出了一头了不得的猛兽,就听对方松开他的脖子,慢吞吞地叹了口气:“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这个名字了?” 权三得了救倒退几步,听见这句话忍不住分辩道:“巫主向来以七星之名轮换,这次不过刚好轮到天衡星君而已……” 他的话又没有说完,便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神下渐渐消了音。 权三悻悻地在嘴上打了个叉,表示自己不说话了,元华君收回视线,走了两步,表情忽然扭曲了一下:“你家修魔?”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权三却差点一蹦三尺高,方才的惊惧都仍到了脑后,一张脸涨的紫红:“您……你!便是修为高深,也不能这么污蔑我们权家!” 这话听在修士们耳中,和指控他们窝藏杀人犯并且跟着杀人犯学习杀人也没什么差别了,虽然从魔兽潮平息后魔族的风评略有好转,也不再对魔族喊打喊杀,但多年来的积习改不掉,人们还是下意识觉得魔族不是什么好东西。 元华君乌沉沉的眼珠子一转,在他脸上盯了一下,对他的愤慨没什么表示,只是咕哝了一句:“臭死了。” 权三气的差点背过去。 他权家花木葱茏香气芬芳,哪里臭了!这是污蔑! 他这里在跳脚,元华已经转过了一个弯,鬼族和魔族天生不对付,相看两厌,他一进门就闻到了这座宅邸里有魔族的臭味,权三硬说没有,他也懒得去反驳,总之不关他的事情,便是魔族混在里面杀人放火也不干他的事。 权三在原地自己生了一会儿气,又不得不追上来照顾这个祖宗,这回他说了点别的:“太素剑宗前几日往天冠城发了剑帖,过几天要差人前往危楼延请巫主上昆仑山,您要去拜见巫主的话,怕是得加紧行程,或是跟着太素剑宗的弟子一块儿也行,他们会在天冠城停留两日,到时候搭着他们的顺风车,说不定危楼更乐意放人进去。” 元华君这回有了反应,他思索了一会儿,眉尖微微一蹙,神情里有种尊贵傲慢的气质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看得权三屏住了呼吸。 “太素剑宗……”元华君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怪不得他敢这么大摇大摆,原来是旧相识。” 他在鬼蜮时常听见鬼女们八卦各界新闻,当然也对明霄剑主和鸣雪魔尊的关系有所耳闻,仙魔二界的首领血脉相连,难怪修士能容纳魔族在宅邸里居住…… 脑子有点不灵清的元华自己给自己搞了套自洽的逻辑,也没管权三满脑袋的问号,自顾自走远了。 第60章 惊梦(四) “他真的这么说?” 第二天一早, 被守在房门口的儿子吓了一跳的权家当家人听完了儿子对这个领回来的大能的描述,又听了一遍对方说的话,没有问其他东西, 反而在权三讲到魔族的时候打断了他。 “呃……他的确是这么问了一句, 不过后面也没有再说别的……”权三皱着眉头搜刮了一遍记忆,没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的老爹。 “人傀……”权家当家人喃喃着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表情凝重。 自从明霄剑主为魔域设下的封印破裂后魔族就重新出现在了修真界, 魔兽潮大变之后更是仙魔并行,刚开始倒是乱了几年, 不过太素剑宗的少宗主和魔域魔尊管控愈发严厉, 魔族伤人之事也少有发生,仙魔二族之间隐隐有了和平共处的趋势。 但是说到人傀…… 这种一听就阴毒无比的东西便是魔族也忌惮不已, 属于鬼族的拿手好戏, 是将生人或方死的新尸炼化成供人驱使的傀儡的禁术, 强悍的厉鬼甚至能挖出坐化多年的大能遗体炼化人傀, 不过这种伤天害理的术法早在数千年前就随着鬼族闭门不出而渐渐不为人所知了, 若非权家与巫族有旧,家中收藏有部分典籍,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而现在儿子屁颠颠地跑来说家中来了个实力强悍的大能,疑似掌握着一具人傀,这不由得他不惊疑。 难道鬼族又要出世了? 和只是修炼功法与修士们有异的魔族不同,鬼族的危险性是不能忽视的,更确切地说, 鬼族根本都不能算是人了——他们都是真正死过一次的恶鬼,生前就受尽了苦难折磨,天生就对人类抱有恶意,大部分鬼族的修炼法门还总是与屠戮凡人联系紧密…… 冷血,偏执,残忍,狰狞,恶毒,非我族类,从鬼嘴里吐出来的话一句都不能信,不然怎么说是鬼话连篇。 多年前魔族被压在海域下,鬼族不知道为什么也收敛了行迹,安安分分地窝在了鬼蜮里面,修真界难得平安了数千年,这几年是怎么了,魔族鬼族先后出世…… 眉心有着一道褶子的男人愁苦地再度皱紧了眉头,仿佛嗅到了天下将要大乱的讯号。 “且不去理会他,好吃好喝供着就好了,叫下人离他的院子远一点,没事情不要过去了。” 权三乖乖地点头,想了想又提起另一件事:“那太素剑宗来人……” 男人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盏抿了一口:“昆仑山这次来的人估计来头不小,到时候你注意着点那个元华君,尽量别叫他们碰上,闹出了事端吃亏的总是我们。” 反正就是一个中心思想:混。 能混过去就是好的,权家虽然在天冠城有点势力,但是出了天冠城,在极北之地,他们什么都不是,还是低调一些不要在这种敏感时候插一脚了。 权三一脸明白地点头:“得嘞老爹,今天我就想办法把他打发走!” 男人脸色更苦了:“回来!你作什么妖!嫌命太长了么!”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鬼族,他儿子不就是羊入虎口了? 不过这么说起来,倘若真的什么都不做似乎也不太好,至少应该表现出一点能力,不说是威慑,总不能让对方以为自己好欺负动什么歪脑子。 他停了一会儿,忽然说:“前几日请来的那位供奉,还没有见他出过手,我会让他去试探一下的——你就给我好好回静室打坐!” 权三下意识地把脸一拉想要叫苦,被自己老爹狠狠一瞪,将话咽回了嘴里,叽叽咕咕地抱怨着出门了。 权家当家人坐着喝完了一杯滚烫的茶水,长吁短叹了一会儿,朝下人招招手,吩咐了两句话后起身向外走去。 元华居住的院子清净得不得了,来往的仆人得了主家命令都不敢靠近这个小院,一时间院子里连鸣鸟的叫声都不可听闻,厉鬼自带生物最厌恶的死亡气息,敏感的小动物早就在元华踏进院子的那一刻就开始了长途迁徙,也就只有没长腿的植物站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元华也不在意四周过分的安静,人傀被他摆在院子门口像个雕像似的正对大门,若是在夜晚,不打招呼直接推门的人怕不是要被迎面一张青白的死人脸吓得失禁。 红衣的青年像个小孩儿似的蜷在廊下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昏昏欲睡。 他在鬼蜮除了修炼,日常也就是这样打瞌睡,鬼王从来不关心他修炼到了什么境界,偶尔查查他的功课,如果不合自己心意就打他一顿,打完了点拨他两句,又是几年不见鬼影。 刚开始十几年他性子喜怒无常,连侍奉的鬼女们都不敢靠近他,后来他每日困倦惫懒,杀人的次数也少了,鬼女们渐渐也会围着他说笑几句。 若非在鬼女们的谈话中听到巫族,得知巫主有能见过去未来的能力,他也不会从鬼蜮出来,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跑到极东之地。 元华君侧躺着,眼睛半阖似睡非睡,他在鬼蜮时搜寻邵天衡的灵魂搜寻了不知多少年,却怎么也寻不到,他以为是自己修为不精,转而询问鬼王,鬼王却说鬼蜮里压根没有这么个鬼出现过,还嫌他问题太多把他又打了一顿。 鬼蜮是所有凡人死后的必经之地,邵天衡却没有在鬼蜮里留下一点踪迹。 是鬼王在欺骗他,还是邵天衡真的没有进入鬼蜮? 他宁愿是前面一种可能性。 混沌的思绪沉在暗红的冥河里,阒静无声的庭院中,一抹阴冷的刀光无声无息地从天斩落,越过数丈距离,瞬间逼近了元华面门。 刀风卷起了一缕垂落的长发,闭着眼睛的厉鬼忽然伸出手,倏尔蒸腾的青灰色雾气里一只苍白的手探出,五指成爪扣住了这道无声的刀锋,将它捏在掌心里,血肉之躯和铁器相撞竟然发出了清脆的金铁之声。 一动不动立在门口的人傀拔地而起,十指指甲暴涨,长大了嘴发出厉啸,朝着屋顶扑去,隐匿在上面的一个人凌空往后翻身避开了青魆魆泛着冷光的指爪,抽出背上的长刀抵住对方的攻击,大笑着道:“哎呀,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元华睁开了眼睛。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宛如融化了一般,黑色的瞳孔晕出了无机质的光泽向外扩散,不过瞬息,他的一双眼睛就成了全黑的空洞,那种非人的阴冷气质前所未有地在他身上显露出来。 恶鬼。 任何一个看见这双鬼目的人都只能有这一个反应。 “泥巴里的蛆虫,爬到本君面前来找死了么。”他冷森森地说,声音飘忽不定,像是从九幽鬼蜮里传出来的一般。 屋顶上还在和人傀打斗的青年笑容满面,嘴里毫不留情地放出刀子:“泥巴里的蛆虫?你是在说自己吗?不愧是躲在鬼蜮里几千年不出来的东西,果然只有你们鬼族才配得上蛆虫这个名字。” 元华抬起头,乌黑的头发下一双冷黑的鬼目死死盯着屋顶上辗转腾挪的人,袖子一挥,身形在原地散开,随即凝聚在青年面前。 挥着刀和人傀打得有来有往的青年被面前骤然放大的一张苍白面容和黝黑的鬼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要后退,来人却比他更快,在身形刚凝聚好的一瞬间就伸出了手—— 青白锋利的鬼爪猛地穿透了青年的胸腔,五指内扣,凶狠毒辣地一抓,竟是要生生抓出对方的心脏。 但他不知为何愣了一下,青年嘴里吐出一口血,拧身后退,边退边笑,脸上都是得意之色:“哈哈哈哈哈我的心早就已经送给尊上了,蛆虫怎配触碰我的心!” 说着,他反身踹开再度逼上来的人傀,举刀向着元华用力斩落。 这一刀不难躲避,只是元华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时刀光已近在眼前,仓促之下他只堪堪避开了要害,刀锋深深切进了他的臂膀,余威撕裂了他宽大的红袖,一卷卷轴从他袖中落下,扑棱棱滚下了屋顶。 元华见此,脸色猛然变了变,竟然没有去管就在身后的青年,也好像忘记了自己有术法在身,竟然像凡人一样飞身扑下屋顶去接。 趁你病要你命的刀客可不在乎什么比试公平,他笑眯眯拧身举刀,随手就是数道刀风逼向背对自己的元华。 元华没有理会背后的杀意,奋力伸长了手臂去接那卷卷轴,雪白的卷轴擦着他的手指落下,上面的缎带被挟裹在风里的刀芒刮擦,无声地断裂开,哗啦一下当空展开。 冰冷的剑光擦着元华的头发和脊背与刀芒凌空对撞,元华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全然不在乎一样,眼里只有那副落下的卷轴,寒凉剑意与杀气怦然对击,推动元华向下坠落得更快,迎面将画卷裹进了怀里,整个人砸落到了地上。 刀剑相撞后倏忽分开,半路插进这场战斗的青年白衣高冠,眉心一痕朱红剑纹,俊美的面容不带一丝情绪,又冷又煞,整个人像是昆仑山上的寒松成了精。 他收起剑,对面貌平平的刀客淡淡道:“背后下手,是小人行径。” 举着刀的青年看着他,眼神里情绪莫测,各种思绪转过几圈后,他笑嘻嘻地收起刀:“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仙君莫放在心上,在下先告退了,有缘再见哈哈哈哈。” 他说着,身形一闪,如兔起鹘落,瞬息便没了踪迹。 留在原地的青年愣了一下,转而去看地上那个红衣人,正要说什么,视线就被他怀中那副画卷上的人吸引去了。 画卷上笔墨寥寥,勾勒出一张清俊的面容,画者将一切细节都隐去,只重点描了描那双狭长的眼睛,将其中神光传神灵动地描画了出来,好似见着这双眼睛,便见着了一个丰神俊秀瑰姿艳逸的人。 不过他的重点不是其他,而是……画上这人他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元华小心翼翼地卷起画卷,拍拍上面沾着的尘土,重新塞回袖子里,他手上滴滴答答淌下的血擦在卷轴上,他好像又看不见了似的。 “你……”来人迟疑了片刻,一时间有些搞不清楚对方到底是爱惜这画儿还是不在意这画儿。 元华抬起头,神情带着点阴郁冷森的神经质:“跑了的魔族你不追,站在这看什么?” 几道剑光这时才从后面追上来,衣着统一的青年男女们跳下灵剑,匆匆将那名青年围住。 “少宗主!” “少宗主下次别跑这么快了……” “差点没追上……万一您出了事,明颐师叔祖又要罚我们跑昆仑山了。” 七嘴八舌关心完自家哧溜一下不见人影的少宗主,他们才注意到在场的另一个人,只是看了一眼,他们就不由自主地举起长剑做出了防御的姿势:“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