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节
燕无纠闻言愣了一下,好半晌都没有回话,直到跪在雪地里衣着单薄的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青了,他才恍然回神似的,低声下令:“收拢降军,封闭府库。” 前军依序接管了戍卫京师和宫城的职责,燕无纠没有急着入住皇宫,而是依旧住在城外军营里,他不进城,偌大一座京师就是无主的,但谁也不敢以为他真的是无心帝位。 衙门不过闭了两天,就又悄无声息地运转了起来,官员们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自觉地将一应文书送往城外大营,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但燕无纠就是不进去。 他不进城,城外就围着数万大军,军中每日粮草消耗甚剧,全都要从京城粮仓中调取,户部尚书不过三日就急的嘴上长满了燎泡,上蹿下跳要求朝臣们上表请燕无纠入京登基。 ——说白了,就是给燕无纠一个名正言顺的好听名分,至少得把之前发檄文招讨燕军时那些“乱臣贼子”啥的给吃掉。 不到五日,众臣便捧着上表前来恳请燕无纠登基,以顺应民心,燕无纠拒绝了,自陈才不配位,好声好气地请他们回去。 一班老臣顶着大风雪坐着漏风的篷车回去,绞尽脑汁修改了一番文字,第二天又来请,燕无纠还是拒绝了,神情悲悯,头上好似罩着一圈佛光,叹着气说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无德入住金宫。 老臣们恍然大悟,回去就令有司翻审燕家旧案,多年过去,人证物证大多已不可寻,但他们硬是在三天内找出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证明燕家当年没有犯下谋逆大罪,给燕家翻案了。 翻了案,他们第三次上表,燕无纠从大案后站起来,双手接过表书,对一行瘦了一圈更显得干瘪的老臣道:“善。” 阿重陪在楚鸣凤身边,听到这个消息,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自家郡主。 楚鸣凤神情平静极了,她手里握着一柄镶满璀璨宝石的短剑,剑身如一泓流水,古朴华美。 在燕无纠打开京师大门后,京中贵族们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向这边送礼,她是燕无纠唯一的妻子,铁板钉钉的未来皇后,和她打好关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因此这振南疆国剑神不知鬼不觉地就从宫中府库里被取了出来送到了她手里。 “这么多年了……它终于回到我手里了。”楚鸣凤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剑柄上猩红的鸽血石,语气里没有多大的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疲倦,“药备好了吗?燕无纠既然答应了入京,今晚一定有宴饮,准备动手吧。” “动什么手?” 少女冷硬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阿重脸色一变,挟裹着雪花的风就扑了进来。 楚凤悄紧紧抿着嘴唇,眼神里有惊有怒,她天资聪颖,尽管没有听到全部计划,但只要稍微想一想,也能从阿母的话里拼凑出前因后果:“阿母,你要杀燕无纠?你不是对他……” 她猛地止住话头,表情变了又变。 楚凤悄一直以为阿母钟情燕无纠,不然凭阿母的地位心性,怎么可能下嫁一个一文不名的人?就算后来二人举事,她也以为那是燕无纠想造反,阿母不过是帮他而已,更何况阿母前不久还叫阿重转告她,要她和燕无纠打好关系…… 打好关系? 楚凤悄心念电转间骤然明白了楚鸣凤的心思,失声道:“阿母,你是想要我继承燕无纠的皇位?” 楚鸣凤眼波流转,看了身边的阿重一眼,像是责备她没有好好劝说楚凤悄,不过既然已经被听见了,她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坦荡地承认了:“燕无纠能有今日,都是因为有我的支持,我不过是拿回我们应该有的东西而已,而且皇位本来就是你舅舅的,他没有子嗣,论理也该到我们手里,若非我是女子,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楚凤悄听了这话,蹙起眉头,那个当皇帝的舅舅她听阿母说过不知多少遍,在阿母的话里,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他杀了祖母,对南疆不闻不问,背离先祖,哪哪都不好,阿母这么讨厌舅舅,难道舅舅不是一样讨厌阿母吗,如果他活着,那皇位才不可能到阿母手里呢! 所以这就是阿母要找上燕无纠的原因吗? 她没有再多想下去,而是阻拦道:“阿母,燕无纠刚起事时的确离不开南疆的力量,可是在离开南疆后不久,他旗下的势力就越来越大,现在军中的南疆将士十不比一,你贸然动手,就能确保可以达成所愿吗?” 没有燕无纠这个领头的压阵,她们母女俩怕是最后会被吞吃得一点不剩! “……就算阿母你算计成功了,要怎么说服他们接受一个女皇呢?”楚凤悄声音低下去,苦笑,“这一路行来,我遍观中原民风,百姓虽然无法理解女子为大的事情,但是我想,如果女帝真的能给他们带来实惠,他们也只是口头反对一下而已,要命的是那些贵胄……” “你想的太远了,”楚鸣凤止住女儿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难道没有想过吗?想的越多越束手束脚,悄悄,你就是太优柔寡断。” 眉目间带有凌厉韵味的女子冷淡道:“不用多说了,你要是害怕,就当成什么都不知道,回你的帐篷去,便是我今日失败了,总能保得住你;若是你执意反对,那我只能把你捆起来了。” 楚凤悄压低声音:“阿母!” 楚鸣凤朝阿重使了个眼色,阿重正要上去捉住小郡主的双手,便见小郡主深吸了一口气:“阿母!我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如果非要去……就带上我吧,南疆的姑娘,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 第111章 莲华(完) 晚宴规模不大, 参宴的都是军中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未来朝堂上的文武骨干班子就是这些人了, 因此面对未来的同僚, 众人都摆出了十足的笑脸。 楚鸣凤全程保持着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 端坐在燕无纠身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下面所有人的神态变化,时不时看一眼身旁下手的位置,那里空空荡荡,始终没有人来, 等宴会快过了一半, 楚鸣凤脸上的笑容也有些稳不住了, 她朝后倾了倾身体,在阿重附耳过来时低声问:“悄悄呢?” 楚鸣凤有些生气,悄悄是女子,而且还不是燕无纠的亲生女儿,身份实在有些尴尬, 这样的场合本不适合悄悄出席, 可是她私心想给悄悄一个更稳固的地位,就必须让悄悄在众人面前出现,告诉他们悄悄深得新君欢心,这才强行为悄悄设了座位。 可是这丫头居然一声不吭缺席了!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只是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这里坐的是谁, 无故缺席,他们嘴上不说假装没有看见, 不知道心里在怎么编排悄悄呢! 阿重也有些紧张:“方才已催过了, 小郡主说马上来。” 楚鸣凤狠狠咬住了饱满艳红的嘴唇, 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她正打算按下悄悄的事情,令阿重吩咐上酒,便有风自帐外卷来,一个窈窕纤细的姑娘走进来,与楚鸣凤肖似三分的脸庞上都是神采飞扬的笑意。 “新朝将立,凤悄以美酒‘干枝’为贺,愿大人福寿绵长,恩泽四海。” 她手里捧着一坛成年男人双拳大的酒坛子,笑吟吟地站在正当中朗声道来,属于少女清脆的声音似琉璃玉珠般迸溅跳跃。 楚鸣凤看清那只坛子的一瞬间脸色就变了。 这是她交给阿重下了药的酒! 要杀燕无纠,她当然不肯自己动手,最好是嫁祸给人家才好,所以这坛酒她是吩咐了不露痕迹地送到一个不相干的人手里,经过层层转交以洗清自己的嫌疑的——可是它现在为什么会在悄悄手里?! 不,还有,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安排悄悄做什么献酒的事情,这是怎么回事?有人骗了悄悄?是谁在给她使绊子? 楚鸣凤疯狂地胡思乱想起来,眼见着女儿捧着酒坛子走上来,拍开封泥,在一只翠绿玉碗中倒入杏黄色的酒液,而燕无纠也微笑着接过玉碗,巨大的恐惧一下子攫住了楚鸣凤。 她不能让悄悄做这个下刀的人!悄悄会被生吞活剥的! 但是……假如燕无纠死了,悄悄就是这个凶手,她的嫌疑不就洗的干干净净了吗?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母亲能让女儿去做这等恶事的,没有了悄悄,她还能再生一个孩子,这样好的机会却是不会再有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是带毒的蛇一般咬住了楚鸣凤的心神,她瞳孔放大了一瞬,几乎有那么片刻,她的喉咙干涩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等一下,天气寒冷,酒还未热,怎好呈上来?”沙哑的女音在燕无纠身旁响起,端着玉碗的燕无纠轻轻侧过脸看着楚鸣凤,视线在她脸上逡巡来回几遍,佛陀般静谧的神情忽然裂开了一丝狡黠的得意,相当自然地将碗往桌上一扣,好似就在等她这句话。 楚鸣凤死死盯着他,眉眼里猛然迸出强烈的难以置信,声音仿若耳语:“你知道?!” 燕无纠却不回答她了,视线落在楚凤悄身上,不露一点破绽,提高声音宣布:“自举事以来,南疆百姓跟随我,死生不叛,燕无纠铭感五内,我女凤悄,随军辗转南北,才智不逊男子,虽非我亲生,也当一视同仁,日后凤悄便如同我亲子一般,诸位不可因她是女子而慢待她。” 他说这话时含着笑,好像只是在表达对这个继女的喜欢,但是有敏感的人已经注意到了他话里的一个词语——“便如同我亲子一般”,不是如同亲女一般,而是亲子! 时人在正式场合用词都是逐字逐句琢磨过的,绝不会有什么口误,亲女和亲子一字之差,其内容却是天壤之别! 最简单的一个:儿子才有继承权,女儿是没有的,燕无纠这话的意思,难道是要赋予这个继女等同皇子的继承权吗? 如果是这样,那她的序齿还是长女,替换过来不就是第一继承人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回连楚鸣凤都没有反应过来。 燕无纠早就料到这话会引起什么反响,在几个老臣颤颤巍巍就要站起来反对时,提前举起酒杯岔开话题:“来来来,诸君与我共饮!” 众人麻木地哈哈笑着随他一起举杯,心中有万千疑惑,但是每当想向上首的君主提问时,就会被不轻不重地提前挡回来,大家被一次又一次糊弄过去,也不好梗着脖子质问新君,只能把这事儿当做是新君的玩笑话放到了一边。 燕无纠要的就是他们现在的不在意。 他微微斜了一下眼珠,蹲在隐蔽之处的史官正埋着头记录这场宴会上的话语,他敢肯定,他刚才说的那句话,一定被一丝不差地记下来了。 记下来了就好,木已成舟,今天他们没有反对,等以后再想反对,他就把这一段拍到他们脸上,问问他们是不是在质疑圣谕的神圣性,是不是想着逼皇帝吃下他说过的话,是不是想造反。 燕无纠饮下一杯淡而无味的热酒,长久压抑着的眉眼里隐隐袒露出来一点属于多年前那个小混蛋的狡猾。 帐中灯火到了深夜才散去,楚鸣凤在燕无纠说出那段话后就再未开口,一直等到燕无纠要起身离开了,她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披着厚重大氅的男人看着她,挑起一边眉毛:“你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 这话说的像是赖皮,楚鸣凤一下子皱起了眉,张嘴就要反驳,燕无纠比她更快:“你现在不应该着急问我这件事,毕竟那坛子酒我还没有找你算账,是不是?” 楚鸣凤脸色登时白了,她抿着嘴唇,表情冷漠,过了半天才冷笑起来:“酒?什么酒?” 燕无纠没有因为她的否认而不满,好脾气地说:“你不承认也没用,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你想干什么,实话说,我也想杀你,我早就想杀你了,中原佛门暴动,你藏在后面推了一把,你当我一直不知道吗?” 楚鸣凤乌黑的眼珠沉沉地望着他:“干枝,是你送到悄悄手上的?” 燕无纠爽快地承认了:“是啊,说真的,你杀人的手法就这么几种,你身边的南疆死士我都认识,你既然不能动刀见血,那就只有暗中下毒了,今天不正是一个好时机?我只要看看礼单上有谁要进吃食,再派人暗中验看一番,找出这坛酒一点也不难。” “如果你当时没有出声,你现在就不能好好坐在这里了。”燕无纠语气里有种奇妙的和煦,“下午我命人清洗了外头的刑台,特意换了根干净的绞索,可惜没用上。” 他声音里带着笑,楚鸣凤却听得遍体生寒。 都到了这地步,二人已撕破脸,楚鸣凤自知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再也动不了大权在握的燕无纠了,一阵懊悔涌上心头,养虎成患,实在是养虎成患! “你待要如何?”高高在上的南疆女王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她的气色瞬间散了许多,那种明艳傲慢的美丽像是镜中花水中月一样从她骨子里消失了。 燕无纠没有在意她的变化,声音平和:“我说了,我想杀你,但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你的确扶持了我一步步走到今天,恩仇相加,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我视楚凤悄为亲子,允许她日后与我的子女一同竞争皇位,而你,自请失德,不受皇后位,幽居寺院终身不得外出。” “第二,我依旧给你女王封号,将你封到东海之滨,你带楚凤悄退居东海,封地不许有一兵一卒,税收归你挥霍,你一辈子在东海做个富贵闲人,死后封地回收,让楚凤悄回京来做个闲散郡主。” “二选一,你要哪个?” 燕无纠的脸隐藏在烛火幽微的光线里,他嘴角仿佛带着一个笑弧,但这个弧度配上他不紧不慢说出的话,却让楚鸣凤如遭雷击。 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是在狠狠地剜她的心。 她渴望权势,像野兽渴求鲜血一样贪婪地觊觎着权柄的光辉;她也疼爱她唯一的女儿,如疼惜心头肉一般爱惜这个女孩儿,甚至愿意为了保护她而打翻自己的计划。 燕无纠就偏偏要让她在权势和女儿中选择一个。 是要给女儿竞争天下的资格,还是要蜗居在东海之滨做个无冕之王? ……这种生活,对楚鸣凤这种渴求权势到了骨子里的人来说,和日日凌迟啃噬她的灵魂有什么区别? 楚鸣凤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光辉,她褪去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的视线,直直地盯着他:“你确保能待悄悄和你的亲生血脉一样?” 燕无纠瞥她一眼:“你也可以不相信。” 楚鸣凤死死咬住了嘴唇,力道之大,有一丝丝殷红血液从嘴角滴了下来。 推己及人,她不信燕无纠能做到,但是她却不想放过这个看上去实在诱人的机会。 她失败了,但是悄悄还有机会!悄悄可以做执掌天下的女皇! 这个诱人的选择压倒了她的理智,楚鸣凤发了狠,眼中有赌徒一样恶狠狠的光亮起:“我选一!记住你的诺言!” 失败者的威胁绵软无力,燕无纠没有回答,大氅翻飞,没入了帐外的风雪里。 有一件事他没有告诉楚鸣凤,他派去验酒的人到达时,正撞上楚凤悄在替换毒酒,若非这个姑娘还算有良心,他根本不会大费周章给出这两个选项,直接统统扔进寺庙幽禁一生。 方寸之地,不见日月,不见春风,青灯古佛,便是最有毅力的姑子也熬不过两个月,这本该是她们的未来。 “唉,我这不合时宜的心慈手软……都是臭和尚教的,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对,这句话好像不是佛家的?臭和尚讲课也不讲完整,白瞎了我这么好的学生!”燕无纠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深深吸了吸鼻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厚厚的雪慢慢往前走,身上披着一层火把照耀落下的浅黄光晕。 ****** 经历两魏变迁后,国号为燕的王朝定鼎中原,开启了一段长达千年的盛世华章。 开国帝王经世济民,在位七十七年,鼓励女子入学,允许女子考学为官,轰动天下,膝下三子四女,一同序齿,并令其参政议事,后立皇三女为太女,承继大统。 燕帝在位时,大力推行内阁制度,限制君权,整治吏风,千年盛世,由此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