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何事?”裴苏苏问。

    “此处不便交谈,还请仙尊与我换个地方。”

    裴苏苏微微颔首,跟在他身后去了别处。

    “王,步仇大尊他们已经等在外面了,您还没下定决心吗?”弓玉扇动翅膀进屋,忧虑问道。

    裴苏苏眸光微动,视线从容祁身上移开,转到窗外。

    木窗外天光昏黄,橙红晚霞挂满天空,夕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究竟要如何处置容祁,她今晚就必须给出一个答复。

    “再给我一些时间。”

    正说着话,裴苏苏像是感应到什么,忽然怔了一瞬,然后就闭上眼睛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眼睫在眼睛下方投射出一片睫影。

    弓玉心生疑惑,察觉到她周身的气息很稳定,应当并无大碍,暂时放下心,耐心地在一旁等着。

    裴苏苏此时正用神识控制自己的傀儡,与宁阳焱交谈。

    “仙尊,百年前发生过一件事,您可能一直都不知晓。”

    “何事?”

    “当年,虚渺剑仙道侣获得妖神传承一事,几乎传遍了整个修真界。人人都为这个消息而疯狂,许多人都在找寻剑仙和仙尊您的下落。”

    裴苏苏瞳孔收缩,心中猛地一跳。

    当初,她刚获得妖王传承,因为血脉低微无法炼化那么强大的力量,所以很多时候都处在沉睡当中,对外界发生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

    她获得传承,怎么会传得人尽皆知?还被夸张地传成了妖神传承?

    “有人想抢夺您的妖丹,但因为没在虚渺剑仙手中讨到便宜,所以才想出这么一个阴毒的法子,故意把消息散播出去。那段时日,剑仙被几乎所有正道修士追杀,无处可去。”

    所谓的正道,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做派又能比魔修好上多少?

    “就连苍羽剑派的许多同门,也抵挡不住诱惑,开始对剑仙下手。所以后来,苍羽剑派的掌门才会因为觉得愧对剑仙,而选择解散门派。

    “那时,剑仙一边要面对众人追杀,一边要为仙尊寻找改善血脉的灵物,受了不少伤,却一直不肯将仙尊交出去。”

    听到这段过往,裴苏苏心中涌上一阵钝痛,仿佛有人拿着柄刀子,一下一下割她的肉。

    怪不得那段时日,她短暂的清醒时间里,总觉得闻人缙看上去很疲惫,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可她担忧问他的时候,闻人缙只会温柔地揉揉她的耳朵,让她不要多想。

    而她自己精力不济,实在无暇顾及太多,又太过相信他的实力,从未想过他那段时日过得那么艰难。

    “剑仙失踪前,人族修仙界曾流传过一个说法,说是龙族被灭于望天崖,而且每个龙族肉-身死后,会在原地幻化出龙骨花,蕴含着极为强大的血脉之力。这个说法不知来源,却广为流传,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在那之后不久,虚渺剑仙就彻底失踪了,有魔修说曾在死梦河对岸看到过他的踪迹,而且他本人已入魔多时。所以我想,如果仙尊这百年来还未找到剑仙,或许望天崖会有线索。只是望天崖的入口无人知晓,怕是不好找寻。”

    弓玉正等着裴苏苏回过神,结果视线不小心瞥过去,却看到她眼角流下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无声滚落。

    “王上?王上?”弓玉立刻惊坐起身。

    怕打扰到裴苏苏,他喊了两声就不敢再喊了,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宁阳焱说的这段过往,在当年的修真界,并不是什么秘密。

    可在虚渺剑仙入魔失踪,他的道侣也不见下落之后,正道修士总算从疯狂的贪婪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么下作。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在许多身居高位之人刻意的遮掩下,这个秘密渐渐被藏到暗处,尘封至今。除了各大门派掌权人以外,鲜少有人知道。

    而裴苏苏后来被弓玉带回妖族,妖族又与人族向来互不干涉,少有交集,更不可能会知道这段过往。

    “对了,仙尊,还有一件事,我门下弟子曾在神陨之地,捡到过一本神籍,上面提到了断元竹……”

    听完宁阳焱说的这些消息,坐在他对面的裴苏苏垂着眼,陷入沉思。

    “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仙尊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日再见,必有重谢。”说完,宁阳焱对面的裴苏苏就再一次失去灵气,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傀儡,过了几息,又变成一粒青豆,静静躺在地上。

    而弓玉这边,裴苏苏神识归位,睁开眼眸,桃花眼中充斥着红血丝和泪水。

    弓玉连忙迎上去,担忧问道:“王上,发生了何事?”

    裴苏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失神地怔在原地,冰凉泪水依然淌个不停,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止都止不住。

    过了很久,裴苏苏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望向弓玉,“两年前,容祁第一次出现在修仙界,是在何处?”

    弓玉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老实地回答道:“好像是死梦河边。再往前的消息就查不到了,他就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的一样。”

    “果然如此。”裴苏苏喃喃道。

    她涩然一笑,痛苦地闭上眼。

    过去这百年里,其实她一直都处在无尽的悔恨自责当中。

    恨自己太过顽劣任性,误闯入那个危险的秘境。

    秘境的主人便是上一任凤凰妖王。

    那时的她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仗着闻人缙在,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地方都敢闯上一闯。

    结果没想到那秘境十分凶险,充满了杀机。

    为了护着她,闻人缙性命垂危,满身鲜血。

    裴苏苏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许多她意想不到的可怕存在,闻人缙并非无所不能的神祗,他也有山穷水尽的时候。

    那一刻,她才终于知道害怕,抱着闻人缙哭得撕心裂肺,求他不要死。

    她不知道要怎么救他,只能不管不顾地将凤凰妖王的妖丹吞了下去,差点经脉爆裂而亡。在她成为秘境主人的继承者之后,秘境总算不再对闻人缙发起攻击。

    好在她还算幸运,没有当时就被那么强大的力量撑爆,被闻人缙拼死从秘境里带了出去。

    后来闻人缙帮她遍寻提升血脉的灵物而不得,只好将她藏到一处隐秘的地方,留下可以在危急时刻救她一命的本源精血,就再也不见了踪迹,一走就是百年。

    若不是她太过自负,太过任性,当年闻人缙就不会身陷险境,命悬一线。

    若不是因为她,闻人缙也不会自逆经脉,废去修为,淌过死梦河,不要命地去望天崖给她找什么龙骨花。

    他当年可是半步神阶,只差一个机缘便可飞升成神。

    可他实在不忍心看她被暴虐的力量折磨,毫不犹豫地自逆经脉,粉碎了万年难得一见的全系纯净灵根,废去自己多年的修为,从人人钦佩艳羡的天才剑仙,沦为藏头露尾的魔修。

    她之前便觉得奇怪,闻人缙修炼天赋卓越,心性坚韧,好端端的怎会走火入魔?

    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裴苏苏一直觉得,要不是她当年闯下大祸,他们夫妻二人,断不会分离如此之久。

    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压着自己的性子,从顽劣活泼变得沉稳冷静,不敢任性,不敢放纵,不敢有半分不妥的举动,甚至连开怀大笑都再未有过。

    她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牢记步仇等人对她的救命之恩,时刻提醒自己身为妖王,所肩负起的责任。

    闻人缙走后,再也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只能自己站起来,咬牙扛起这一切。

    除了从未放弃寻找闻人缙以外,这百年间,裴苏苏再没做过任何“任性”之事,日日都活在提前划好的范围内,不敢有半分差错。

    可尽管她已经如此小心谨慎,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护容祁安好。

    弓玉看着裴苏苏懊悔心痛的神情,心中同样很不是滋味。

    要是昨天王夫没有被魔气影响心神,出手重伤阳俟大尊就好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良久,裴苏苏深深看了容祁一眼,叹息一声,心底做下某个决定。

    “弓玉,从魔域回来,我便不再是妖王了。”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没有重量。

    “王上,万万不可!您是妖族最强者,妖族不能没有您的庇护。是否今日大妖们太过咄咄逼人,伤了您的心?”

    裴苏苏摇了摇头,并未解释。

    与大妖们的态度无关。站在他们的角度,以妖族众人对魔修的敌意,他们肯留下容祁的性命,已经是极大的让步。

    只是,从魔域回来以后……她或许就再也不是妖族最强者了。

    到时她的实力会降到什么程度,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自然没资格继续做妖王。

    当年陪闻人缙四处游历时,他教会她的第一件事,便是使命和责任。

    他说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有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情,那便是使命,也是无法割舍的责任。

    她天真地问:“闻人,你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是什么?”

    闻人缙的回答是:“我隐约记得我好像有个很重要的使命,却一时想不起来了,若是哪天想起来,定会全力去完成。”

    他告诉过她,承了恩情,便要全力报答。身上担了责任,就绝对不能退缩。

    所以从坐上妖王之位起,就注定了她不可能抛开一切,弃整个妖族于不顾,不管不顾地带容祁离开。她也不愿让容祁从此躲躲藏藏地生活下去。

    待夺回伏妖印,为妖族做完这最后一件事,还了步仇阳俟等人的救命之恩,她便不欠他们和妖族什么了。

    到时,她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偿还她欠容祁和闻人缙的一切。

    她会亲手毁了容祁的修为,那么将来也应该由她,给他带来重新修炼的希望。

    裴苏苏深深呼吸一口,垂下眼眸,语气平静得可怕,“让步仇他们进来吧。告诉他们,我会亲手废了容祁的修为,取他的元婴给阳俟入药。”

    容祁伤势颇重,估计还要几日才能醒过来。

    待他苏醒过来,才会发现自己突然没了修为……想到这里,裴苏苏心中又是一揪。

    不管怎样,自己一定会让容祁重新恢复修炼,会把他遭受的苦难,加倍补偿给他。

    “是。”弓玉点头应下,正准备出去通知步仇等人,却忽然像是被钉在了原地,睁大眼睛,神情惊愕地看向裴苏苏身后。

    裴苏苏心生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床上,容祁不知为何居然提前醒了过来,脸上血色尽失,苍白的嘴唇轻颤,墨眸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刚才她说的话,他全部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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