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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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谢大当家有愧疚,奇峰寨被夏达背叛,落得如今地步,即便宋阙说与她无关,可言梳始终无法释怀。 言梳在心里默默想,等谢大当家的身体好些了,能照顾好自己,明年开春看完梅林镇的梅花后,她才能安心地与宋阙离开。 立冬后,小雪前,温家与赵氏的战事再度开展,此次领兵的不是温秉贤,而是温秉初。 言梳没想过曾经说话文绉绉,连温秉贤少年时用的长戟都挥不动的温秉初,居然能带兵打仗,且他算是大获全胜,一连几战,替温秉贤与中埋伏死去的一万多温家军报了仇。 这日言梳从外归来,听人说镇后已有腊梅花开,言梳折了两支想要送给宋阙,见谢大当家愣愣地坐在客栈一楼,双目空洞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出神,便将两支梅花送了一枝给她。 谢大当家闻到了腊梅香气,回头看见言梳时对她勉强挤出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言梳看见她在桌下用力握着右手,松开,再握紧,一个脆弱的水煮鸡蛋也只是在她掌心裂开了壳。 言梳回她一笑,将她手中的鸡蛋拿出,剥了壳放在谢大当家面前的盘子里道:“不急,慢慢来。” 谢大当家怔了怔,其实不用言梳说她也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练武了,她一条腿废了,走路都疼,没了轻功,她的右手也无力僵硬得很,握不了剑。夏达背叛了奇峰寨,寨子里的兄弟绝大部分跟着温秉贤死在了战场上,极少部分被温家好生安置于四十九城内。 而她……这几日也听说了许多,她早已背上了奸细、反贼之名,更可悲的是如今能给她作证的人只有温秉贤一个,直至现在,温秉贤也未醒。 言梳安慰谢大当家:“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知道你并未做过背叛温家之事,只是奸佞擅谎言,你也是被蒙骗其中的受害者。” 谢大当家摇头,苦笑了一瞬道:“终归是我的错的。” 是她错在太过信任夏达,才致使温家军如此惨烈的牺牲。言梳没见过尸痕遍野,那也是谢大当家第一次见上万具尸身全都躺在了天渡河畔,黑夜中仿若漂浮着无数幽魂,风如鬼泣,毫无生机。 夏达是背叛,她也有罪。 言梳想说她能相信谢大当家,温秉初一定也能相信,可话到嘴边,她说不出口。 在言梳看来,温秉初并不喜欢谢大当家,或许谢大当家再回去温家军中便会被人当做叛贼杀了。 她问:“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谢大当家沉默了许久,没回答,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但总不能如以前那般还仿若无觉地继续缠着温秉初了。 谢大当家引以为傲的一是武功本领,二是顶天立地,三是无愧于心,如今这三样她都做不到了。 她没了武功,背负骂名,有愧于一万多将士英魂。 言梳答应宋阙出去摘了梅花回来放在他房内花瓶后便去修炼,但言梳回来了许久也没上楼寻他,便下楼去找,正巧听见两人的谈话。 话不多,都是言梳努力想让谢大当家快乐一些。 他走过去道:“我听镇子里的人说很快将在镇南办一所私塾,教的都是镇子里三五岁的小孩儿,正缺个会拳脚功夫基础的老师,你倒是可以去试试。” 谢大当家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抓着鸡蛋想放入嘴里都在颤抖的手,摇头说:“我恐怕不行。” “试试而已。”宋阙道。 言梳朝他看去一眼,与宋阙对上视线后她立刻明白过来,其实谢大当家能否胜任都不重要。 宋阙只是想试探一番,看她是否还有活下去的意志与勇气,若她能去试一试,即便不被选中,走到哪儿都能好活,若她连试这一步都不愿踏出,那便不算活着了。 “谢大当家,你的手虽然不能握剑,但大夫也说了,寻常生活并无妨碍,而且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习字的吗?那正好是私塾,专教人读书识字的……”说到这儿,言梳顿了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便立刻止了声音。 谢大当家当初学字都是为了温秉初,如今境况,恐怕学不学也无所谓了。 见言梳小心翼翼的,谢大当家吃下鸡蛋笑了声道:“你何必将我想的那么脆弱,我的确想习字,不为谁,就为日后到旁的地方生活,别不识字被人诓了也不知,字也是得好好学的。” 言梳重重点头嗯了一声。 谢大当家拿起桌上的腊梅凑到鼻前闻了闻,受伤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头上道:“多谢你了,言姑娘,不论是这些天的照顾,还是开导,等私塾建起来了,我会去试试的。” 说着,她起身道:“还有,别再叫我谢大当家了。” 她已经不是奇峰寨的大当家了,谢大当家这个称呼曾经是山匪,如今是叛贼,都不是什么好称呼。 言梳问:“那我该如何叫你?叫你谢姐姐?” “什么谢姐姐……别别扭扭的。”谢大当家抿嘴,脑海中忽而闪过营帐外,温秉初拉着她的手于她掌心写下的字,神色微动,她道:“叫我谢英。” 大雪将至,谢大当家的腿好了许多,走路已经无需扶墙,慢行时若不仔细看,基本看不出她有跛脚。 梅林镇中的梅花开了大半,言梳一早就拉着宋阙去镇外浅河边赏景,还答应回来的时候给谢大当家折一花瓶红梅回来,她说红色很衬她。 言梳午后才将梅花带回来,便听见风尘仆仆从外进客栈的人与她擦身而过,说了句话。 “可惜啊,温将军年纪轻轻就没了。” 众人口中的温将军,是曾经带兵打仗,对抗赵氏兵队多年的温秉贤。 两个多月前他被温秉初从战场上救回已然重伤,虽说吊着一口气却一直昏迷不醒,只可惜温秉贤没有如谢大当家这般走运。 温家为温秉贤办丧没有大肆宣扬,但温秉贤过世的确给四十九城的城主造成不小的打击,若非温秉初在前线扛着,最近又挫败了赵氏兵几回,恐怕四十九城内都会人心惶惶。 即便温家低调处理,可温秉贤毕竟是曾经四十九城人人信仰尊敬的温将军,前去肃坦城悼唁的人还是有不少。 言梳既然听到了这则消息,谢大当家不可能不知道,她晚间吃饭时就有些心神不宁的,恰好小二提起梅林镇的私塾明日建成,言梳问她:“你还去私塾吗?” 谢大当家愣愣抬头,反问一句:“为何不?” 言梳低声道了句:“我还以为你会想要去看看。” 温秉贤的葬礼,温秉初必然在场,言梳想不通的是曾经谢大当家那么喜欢温秉初,只要逮到机会就要追温秉初而去,如今明知他的去向,却打算留在梅林镇了。 谢大当家没听清言梳那句嘀咕,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如今乃罪人之身,去了也是给人添堵。” 恰好此时宋阙过来,言梳就没继续与谢大当家说话了,只是她眉头轻轻皱着,心中郁结难消。 言梳回到房间见窗外天暗,习习晚风拂过双颊,她眯起眼睛盯着无云的夜空,星辰几点,忽明忽暗,而她的脑海中始终徘徊的是谢大当家说她乃罪人之身的口气与神色。 宋阙见言梳晚间因为谢大当家的事没吃几口,正好有个卖糖水的从客栈门前推着小车路过,他就买了一碗给言梳送来。 自救起谢大当家后,言梳便兴致不高,宋阙推门而入正瞧见她双手撑着下巴望向窗外,身侧放着一瓶盛放的红梅,幽幽浅香飘遍房内。 宋阙放下糖水道:“我给你买了些吃的。” 言梳回头看向他,发丝拂过眼下,嘴角下拉着,对糖水也提不起兴趣了。 宋阙轻声叹气朝她走去,伸手轻轻盖在了她的头顶道:“你别自责,这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皆是常事。” “可这不应该是她的生活。”言梳低着头用头顶蹭了蹭宋阙的手心,她见过谢大当家发光的时刻,便不忍见她暗淡蒙尘。 “世事千丝万缕地相连,若没有一,就衍生不了二三,这是你告诉我的,所以你教我谨慎行事,步步当心。”言梳抬头看向宋阙,不自觉向他依靠,下巴贴着宋阙的腰腹问:“可是宋阙,事事谨慎,处处当心,无一差漏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我不是,我还不行。” “我就是那个一,在发现夏达却没能阻止他背叛奇峰寨就是一,于是有了奇峰寨投靠温家这二,温将军之死这三,谢姑娘藏于普通人群这四。”言梳道:“我身处其中,但学不会置身事外。” 言梳的表情当真很困惑,以至于宋阙轻抚她头顶发丝的手微微一顿,他临下望着言梳的双眼,看见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还是那个从下凡开始,便不将自己归入凡间一分的懈阳仙君。 “这是她的归宿。”宋阙只说了这一句,便察觉心口牟然一阵被人揪住的闷痛,转瞬即逝,可呼吸却迟迟未平。 就像是意外之下泄露了天机。 这就是他所预料的谢大当家的归宿,从山匪归于凡人,言梳说的一二三,她将自己算了进去,可宋阙知道她从来不是那个一,她只是一桩桩事件中真正的过客。 从奇峰山下,谢大当家遇见温秉初开始,一就已然发生了。 不,其实更早。 早在宋阙于落马城客栈前看见温秉初那一刻开始,从次日他浇下冲洗杯子的一杯茶水引来轰然大雨开始,便是后来纷乱事事的一。 谢大当家与温秉初的相遇不是偶然,是宋阙一杯茶水造就的必然。 谢大当家投奔温家也不是偶然,是宋阙以白蝶魂魄化成的一场飞入谢大当家的梦所造成的必然。 那场梦里,将奇峰寨的由来表明,落马城的名字由来便是因为一个从马上坠落受伤的将军,那将军胜战无数,功名赫赫,可最后却落得被赵氏王朝打压,带着旧部在奇峰山隐姓埋名,靠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维生。 谢大当家自然带入那将军是她的先祖,奇峰寨被人人惧怕唾骂的山匪,身上流着的曾是保家卫国的将士的血。 梦醒后,谢大当家果然去寻了温家。 夏达的背叛,奇峰寨的结局,乃至谢大当家与温秉初往后人生,都是由一生二的必然,不可更改。 宋阙轻声对言梳道:“有时命运弄人,看破也是成仙路上必经的一部分。” 言梳讷讷地低问了一声:“是吗?” 宋阙嗯了声:“糖水快凉了,真的不喝吗?” 言梳见他眼底温柔,心想这是宋阙特地买给她的,她最近的确太低落了,不能再让宋阙担心了。 于是言梳浅笑,道了句:“喝。” 第47章 高兴 她的剑柄上,除了绑着她的抹额之…… 喝完糖水, 宋阙回到了自己房中休息,言梳房内的窗户没关,凉风吹过, 惊起她双臂上的鸡皮疙瘩。 言梳盯着碗底糖水里飘着的红枣碎, 认真想了想宋阙说的话, 越想,越觉得宋阙说得对又不对。 宋阙教她修炼的道路上,从不会直言点破,总是说半句, 留半句, 言梳大胆去猜,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宋阙所保留的那半句! 于是深夜,言梳先是跑去马厩喂饱了宋阙的白马,而后又敲响了谢大当家的房门, 等谢大当家骑马离开客栈,几步一回头看向她时, 言梳就站在客栈后侧的小木门旁笑盈盈地朝她挥手。 直到谢大当家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言梳才转身回去客栈, 走到院中她抬头朝上看了一眼,正对着宋阙房间的窗户,此时宋阙站在窗边微微侧着身,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她的身上。 言梳迎着头顶几粒星辰,笑得尤为璀璨,她的脸颊微红, 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明日再买一匹马还你!” 宋阙哑然失笑:“为何不送你自己的马?” 言梳拍了拍棕马的头顶道:“我的马太小了,不配谢大当家威风凛凛的身姿啊。” 宋阙不问谢大当家去哪儿了,实际上她眼下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一个。 肃坦城温家, 温秉贤的葬礼结束了几日,尾已经收清了,温秉初也不能在温家久留。 温老爷子与温夫人瞬间老了许多,温家大嫂这几日都是以泪洗面,索性她孩子才生,尚有寄托可慰心灵,倒是温秉初,就像是彻底变了个人。 在温秉贤葬礼前,他刚回来时,温老爷子见他险些没认出眼前的人来。 分明只是分开几个月未见,温秉初周身的气场都变了,战场上的巨变让他一夕之间猛然成长,身穿铠甲,腰间佩剑,文弱的书生脸上暗含肃杀之气,也黑了些。 令人意外的不止如此。 温秉贤的葬礼上人人都伤心欲绝,那些慕名而来的更是泪洒现场,唯有温秉初笔直地跪着,一声没吭。 前方战事吃紧,温秉初与温老爷子在书房谈了不过半个时辰便要离开。临行前,他去了温秉贤的墓地,见到温秉贤墓前有新上的三炷香,插香足有手指粗,险些高过了墓碑。 近来在他墓前哭的人有许多,温秉初将那歪了的插香扶正,正正地跪在了温秉贤的碑前,因四下无人,他才逐渐红了眼眶。 温秉初自长大以来从未哭过,这回眼泪倒是落得勤快,满脸都是。 言梳曾说过,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这是大善。曾经连肉也不吃的温秉初,如今在战场上也杀了许多人,染了满身血,人总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