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文学网 - 都市青春 - 流年在线阅读 - 第16节

第16节

    杨宝莲蹲久了,腿麻的厉害,她站起来活动筋骨,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杨妮儿住得西边屋子忘记拉窗帘,日头愈来愈烈,灼热的光线争先恐后地涌进房间,气温愈发高,杨宝莲的额头密密麻麻沁出一排排汗水。

    她慢腾腾挪进杨妮儿的房间,机械地去拉窗帘,杨妮儿的房间干净整洁,床头柜上只有一盏陈旧的台灯,蓝白格子的单人床床单,一条薄薄的同色毯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杨宝莲木木地站了会儿,她还穿着那件晚礼服,背部裸露在空气里,没有一丝凉意,也没有感觉,只有麻木和空洞。

    她转身想要离开,带上门的那一刻,忽然看见床头柜的第一格抽屉没有关严实,隐隐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里面有浓浓的红色。

    鬼使神差般,杨宝莲又回进房间里,她用力抓着抽屉的把手,把那只抽屉拉开,那团浓浓的红色,赫然跃入眼帘。

    她惊得发了魔怔,那块红布,尘封在记忆里整整二十四年,她以为今生今世,绝无可能再见,可是,世事翻翻复复,反手之间,命运就像掌中的手纹,纠缠曲折,可结局摆在那里,谁都没办法挣脱。

    杨宝莲颤抖着手,一点点打开那块红布,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一年,她才八岁,上小学二年级,会简单的汉字,母亲告诉她,妹妹的名字,叫做“杨妮儿”,让她取了丝线,缝在红布上,父亲已经等在门外,牛车也已经雇好,他们存了最后一点点善心,没有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将女儿直接往山腰子上一扔,说得好听叫做生死各安天命,可只要是个人,都明白,那就是条死路,有去无回。

    父亲在门外一声声地催促,天快亮了,他还有几里地要赶,他要趁着天亮前,把这个他们早就决定好弃养的女婴,扔去西宁市里福利院的门口,那或许是条活路,最起码,能保住命。

    杨宝莲用手抚摸那些字迹,时隔多年,她发现自己依然记得每一道横、竖,还有那些撇、捺,她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慌和手抖,她绣下“1973.8.8”,还有“杨妮儿”三个字,那些字迹,潦草,慌张,尘封在脑海中多年,时间久到她早已忘记了内容,忘记了妹妹的名字,才会在两人相逢时只是觉得熟悉,可是,当她同它们再次相逢,记忆像火花一样乍然苏醒,一切都渐渐清晰,原来,命运同她开了巨大的玩笑。

    杨宝莲哭得肝肠寸断,眼泪将那块红布染湿,她痛苦哀嚎,张着干枯的双唇,发不出一个字。

    她将那块红布,贴身塞进晚礼服里,似乎只有挨着身体,她才能感受到多年重逢的刻骨喜悦,她颤抖着身体,浑身没有一处不在发抖,她没办法克制,也不想克制,大悲大喜的双重打击,她几近疯癫。

    她再一次扑上电话机,哆哆嗦嗦地拨通办公室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响铃声,杨宝莲几乎窒息。

    很快,郑红萍的声音响起,“喂?”

    杨宝莲焦急到近乎焦躁,“红萍,红萍,我找妮儿,我要找妮儿,你让她听电话,我要找她。”

    郑红萍正在吃中饭,她不太去食堂吃饭,说那是猪食,时常自己带了饭盒,放在食堂里的蒸笼里热了来吃。

    她没听出杨宝莲声音里的不对劲,只说:“杨妮儿跟着陈总去中山大厦工地视察了,对了,本来该你去的,打你一上午电话没人接,你干嘛去了,我和杨妮儿都挺担心的…”

    话还没有讲完,听筒里已经传来“嘟嘟”的挂断声,郑红萍扯了扯嘴角,脸上写满嫌弃,“一个个,成天神神叨叨的,早晚都得折腾出毛病来。”

    杨宝莲从家里冲出来,两只鞋子都没穿对,一只脚还穿着拖鞋,另一只脚穿着只平跟凉鞋,她在小区门口拦下一辆计程车,披散着头发,形同疯妇。

    “去中山路,去中山路上那个正在施工的工地,中山大厦。”

    出租车司机踩下油门,西宁市不大,到工地也就二十来分钟的样子,七月的天空,蔚蓝,灼热,亮得刺眼,没有一丝风,蝉在枝头无休无止地鸣叫,中山路的路标很快出现在眼前,出租车顺着那个路标往前开去,工地越来越近,橘色的吊车,蓝色的掘土机,四周布满脚手架的建筑物,没有结顶的裸露的水泥,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喊着开饭的喇叭声,还有……

    还有一瞬间袭来的巨大倒塌声,遮天蔽日的漫天灰尘,哭喊声,奔跑声,震断耳膜的机器轰鸣声,这些,都是杨宝莲在晕过去之前的最后记忆。

    第35章 挣不脱的命运(二)……

    杨宝莲在一家小诊所醒过来, 据说附近的医院已经爆满,中山大厦倒塌事件波及的伤员,几乎牵动了整个西宁市的医疗系统, 杨宝莲近乎窒息状态, 她有气无力地躺在小诊所的临时担架上, 挂着点滴,头上布满虚汗, 眼神呆滞。

    来来往往的医生和病人, 没有一个不在窃窃私语,“拓展实业”的老总,这下完蛋了, 听说死了多少多少人, 听说附近的路面都给砸出了大窟窿,诊所不大,噪噪切切的议论, 杨宝莲不得不一一听进耳朵里。

    她还穿着昨天晚上同香港人温存时候的晚礼服, 露着背和腿,贴身的金丝面料,裙边是手工刺绣的各种式样的小小花朵。

    她趁着医生没注意的时候,将手上的针头拔去,从担架上翻下来,头晕到耳鸣,她扶着墙壁走了几步, 慢慢稳住身子, 诊所外的天空已经全黑,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有几辆出租车飞驰而过, 杨宝莲伸手拦下一辆。

    “去钱水湖边的陈家老宅。”

    ………………

    老宅子不出意外地也是一片兵荒马乱,宅子门没有人守着,就这么大敞着,门口那条只有五米宽的小路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子,杨宝莲认识其中的几辆,陈建民的,陈建词的,王浩男的,王思海的。

    杨宝莲拉着裙子,匆匆跑进去,她那条晚礼服,轻薄简单,只适合在宴会上穿,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有些地方,已经有些开裂,细碎的针线被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皮肤。

    老宅子的大厅里,里里外外站了许多人,陈高鹏拄着拐杖,坐在正当中的太师椅上,清瘦的面容肃穆没有表情,两手边分别站着蒋建志和陈建民。

    杨宝莲静悄悄站在门口的角落里,整个大厅,只有陈高鹏一人面向大门,杨宝莲不知他有没有看见自己,他坐拥西宁市天下七十年,若是没有城府心机,又怎么可能呢。

    陈高鹏只是收了收瞳仁,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拿着拐杖,重重砸了砸地面,杨宝莲这才注意到,大厅的木头地板上,跪着两个人,陈拓,还有杨妮儿。

    两个人浑身都是尘土,几乎看不清脸面,陈拓低着头,没说一句话,杨宝莲远远瞧着他,看着他孤寂的背影,心里那根弦,几乎是瞬间便被绷紧。

    陈建民走到侧厅,接了个电话,再回来时,面色凝重,他俯下身子,音量不大,却能让整个厅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重伤二十七人,轻伤八十六人,三人危重,随时会有生命危险,现在西宁市医疗系统已经瘫痪,上面说让我们陈家出钱,把部分伤者转移到周边市区的医院去。”

    陈高鹏几乎是毫不犹豫,“那就马上去办。”

    陈建词好像得了救命稻草,眉头翘了翘,“好,儿子马上去办。”

    陈高鹏一言不发,等陈建民走出十来步,这才出声,“建民,你是家中长子,你得主持大局,你回来吧,让蒋秘书去安排。”

    陈建民不情不愿地往回走,垂手站回陈高鹏身边,蒋建志朝着陈高鹏弯了弯腰,默默地从偏厅离去。

    有那么一刻,大厅里的沉默让人心悸,陈高鹏似乎是刻意拉长这段静默,他许久没说话,眼神从身边的每个人身上拂过。

    老头子身体似乎不太好,说话有些带喘,他敲着拐杖,终是开口,“陈家百年基业,讲究的是一个齐心协力,老祖宗的祖训,我时时处处提醒你们,今天,陈家在西宁市犯下这等大错,我陈高鹏颜面无存,陈拓,别怪我没给你辩解机会,接下来你所说得所有话,你都想清楚想明白了,是生是死,是天堂是地狱,全在你一念之间。”

    陈拓跪着不动,清瘦的背脊倔强,陈高鹏气得不停咳嗽,陈建民上前几步,想要替老头子抚背,被陈高鹏一把推开,他颤颤悠悠站起来,拄着拐杖将自己支撑到陈拓面前。

    木棍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厚实,钝重,在客厅里压抑地回响,没有人发出任何声音,包括陈家兄弟,包括陈拓。

    不知持续了多久,杨妮儿终于没办法再忍受,客厅的四面窗户大开,夜风将白色的薄窗帘吹得猎猎有声,她跪行了几步,匍匐在地上。

    “陈老爷,您别打了,陈总这性子,你就是把他打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服软。”

    陈高鹏打红了眼,眼眸里已经带了狠厉,他气喘吁吁,又是一棍打在陈拓太阳穴上,陈拓被打翻在地,嘴角的鲜血,就像是春天刚刚解冻的小溪,蜿蜒,淋漓而下。

    杨妮儿忍不住哭出声,偌大的大厅里,只她一个女人,好似回到小时候的梦境里,被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茫茫然谁都不认识,一颗颗陌生的头颅,隐在雾霭里,面无表情,冷酷到令人胆寒。

    她像救命稻草般发现了王浩男,她扑过去,抓住王浩男的裤脚,捂着嘴痛哭出声,王浩男抬头瞧了瞧陈建民,后者正冷峻地注视着他,他后背便起了一层冷汗,抬脚将杨妮儿踢回原处,背着手不发一言。

    王思海嫌她烦,进陈家老宅,他自然不敢带助手进来,他抬头看见陈建民投来的眼神,心领神会,他去小偏厅的杂物房里找了根尼龙绳,将杨妮儿绑在一张八仙桌的桌角上,嘴巴用一块抹布堵住。

    王思海做完这一切,还拍了拍手上和衣袖上的脏污,抬头的瞬间,从汗湿的发梢间,他看见一双冷冷的眸子,是陈拓,他脸上被灰尘糊满,却依旧清冷让人压抑,他不带一丝情绪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一动不动,却让王思海感到不寒而栗。

    陈拓不肯开口,脸上的脏污和血迹混在一处,很快便凝结成黑色的硬壳,他冷冷地仰视陈高鹏,不肯示弱。

    陈高鹏沉默许久,时不时地咳嗽,外头的夜,深到极处,后窗户的东钱湖里,蛙叫和虫鸣交叠,夜风渐渐急进,淅淅零零的雨丝飘入大厅,渗入地板,凝成深色。

    陈高鹏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闪进来一个人,衣着干练,走路带风。

    王思海点了点下巴,算是无声地招呼,因为进来的正是他的亲妹妹,“高鹏实业”及“集团公司”的首席法律顾问,王思丽。

    王思丽手上拿了一份文件,十来页纸的样子,陈建民侧了侧头,瞟见一个开头,“水泥供货合同”,他脑子“轰”的一声,急急抬眼去看王思丽,且料王思丽根本不同他对视,眼睛牢牢锁住陈高鹏,她音量不大,只身边的陈建民和陈建词可以听清楚。

    “查清楚了,是水泥出了问题,水泥供货商在几天前去拓展实业重新签了合同,更改了水泥配方,新的配方我刚刚请专家鉴定过,完全不适用于高楼建筑,楼层越高,倒塌的风险越高。”

    “因为中山大厦的楼层超过了十层,加上水泥稀薄,所以加快了坍塌速度,不过这个事情,我们换个角度来想,如果不是楼层过高,早早暴露问题,如果是同西宁市往常的建筑楼层高度一样,五层或者六层的样子,这个问题就会压后一段时间爆发,大概是等居民入住之后,到了那个时候,后果才是真正的不堪设想。”

    陈高鹏脸色发青,看了眼陈拓,“我待你不薄,虽然不是我妻子所出,但也算领你认祖归宗,你性子像我,吃了亏不愿辩解,宁死也不肯低头,你这个性子,早晚都要吃亏,与其出去让人玩阴整死,还不如了断在我手里。”

    陈拓跪在地上,腰板笔直,太阳穴青紫一片,却兀自不肯低头,但总算是开口说话,“外头玩阴,哪比自家人手段高明?”

    “这份合同的供货单位,幕后实际控股人,是丽海集团,之前他们过来说是重新拟定合同,我有事不在,由我助理同他们重签了这个版本,事后我问过我助理,助理说是付款条件及合同条件都没做什么变更,只是水泥配方更改了一下,说是使用了目前最新的技术,价格低,耐固,我在水泥技术上一窍不通,想着王思海是大哥的至交好友,总不会来坑我,所以没有请专人重新核定合同,才让人轻轻巧巧便钻了空子。”

    王思海几步跨上前,指着陈拓,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陈总,您切切不可急糊涂了胡乱冤枉好人啊,水泥合同上的配方,一点问题都没有,如果您不信,我们现在就去找第三方查验。”

    气氛僵持,外头雨势骤然而大,窗帘迎风招摇,猎猎作响。

    王思丽转头,对着自家大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合同上的水泥配方,是最新的技术结果,还没有正式投入过使用,没有确认过安全性,光靠专家的一张嘴,安全与否,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

    王思海脸色大变,指着王思丽,“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后面的话,却一句都没办法说出口,他神色异样,眼神倏忽一动,只在一瞬间的功夫,投注在陈建民身上,陈建民也正神色不定地看着王思丽,瞧见王思海的样子,立时神情变得狠厉。

    陈高鹏接过合同,随意翻了翻,眼神在几个人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停驻在陈建民身上,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中间种种,我日后再做追究,今天的事情,出在中山大厦的工地上,拓展实业法人,陈拓,于公于私,都难逃其咎,我陈高鹏七十年名声,我陈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你手上,我执行了家法,可外头还有公义需要我们给个交代,陈拓,你认不认罪。”

    陈拓挺着身子,眼眸漆黑,“我认,明天我会去警察局自首,给外面的受害者和家属一个交代,不管判几年,我都接受。”

    杨妮儿被绑在桌角上,口不能言,眼睛却布满红血丝,她呜呜咽咽,心中有千言万语,奈何说不出一句,眼泪一滴滴落下,打在地上,她环视大厅,错乱站着的这些人,表情各异,她心中愕然,忽然心有灵犀般看向门口,杨宝莲穿着一身凌乱的晚礼服,一只脚穿着凉鞋,一只脚赤足,她也向她投来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有许许多多没办法言说的话,杨妮儿一时竟然读不懂,两人隔着山重水复,彼此凝视了许久。

    杨宝莲终于动了动,她一步步走到陈拓身边,一同跪下,身上的布料几乎衣不遮体,但她无知无觉,趴在地上,给陈高鹏磕了三个响头。

    “陈老爷子,一切因由,皆由我而起,那天陈总不在公司,是我代签了合同,是我没看清楚条款,是我擅自动用了公章,是我,都是我,外头没办法交代,我来交代,明天去警察局自首,我去,不要为难陈总,陈总自始至终都是被小人陷害。”

    陈高鹏气怒攻心,心中掠起后悔之意,方才不该早早将蒋建志派遣出去,有些话,不该由他来说。

    他狠狠将拐杖跺在地板上,“杨小姐,这是陈家家务事,你十四岁来陈家做保姆,十七岁认识阿拓,二十岁那年跟着他做事,一笔笔一桩桩,我都替你记得清清楚楚,陈家聘用你,也付了你不菲的报酬,我们银货两清,你若是想用资历来捆绑陈家,随意揣测陈家家务事,那么我告诉你,我今天就用集团主席的身份解雇你,请你立刻滚出这间房子,明天也不用去拓展实业上班,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杨宝莲侧了侧身子,朝着陈拓,眼光眷恋,“拓哥,宝莲对不住你了。”

    说完不等任何人有所反应,身体前扑,几步冲到大厅后窗户前,手脚并用,爬上窗台,窗外是浓浓的夜色,窗下就是东钱湖盈盈的湖水,雨帘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中不辨五指。

    杨宝莲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大厅,她一个个看过去,跟她有过一夜之欢的陈建民,骗她签下合同的王思海,面目模糊的王思丽,坐在椅子上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的陈建词,她爱了十三年的陈拓,还有她的亲妹妹,杨妮儿。

    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战栗,她哭着朝陈高鹏喊叫,“陈老爷子,您今天若是不答应我,我就跳下东钱湖,以死证清白。”

    陈高鹏气得脸色发青,刚想伸手制止,忽然从杨宝莲身下传来一阵木头的断裂声,老宅年代久远,镂空的窗棱只是摆设,杨宝莲坐在上面乱喊乱叫,加重了分量,窗棱经受不住,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轰然炸裂。

    杨宝莲身子前倾,消失在窗外的雨雾里,东钱湖的湖水发出一声巨响,很快便又被雨声吞没,大厅里乱作一团,几个人冲到窗前,陈拓从地上站起,几步跨到窗边,他从窗户里跃出去,又一声巨响,豆大的雨滴击打湖面,陈拓在湖面上若隐若现,杨宝莲却消失无踪。

    大厅里,王思丽替杨妮儿解绑,又将她口中的抹布拿下,眼泪如洪水决堤,泪眼模糊里,杨妮儿想起第一次在陈建民的办公室里见到杨宝莲,后来她同她去吃饭,她脖子上一片青紫,却依然将痴迷的眼神投向陈拓,她说。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一堆妹妹,后来,爹妈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结果村里算命的先生说我的八字不好,跟手足犯冲,四十岁之前若是同手足处在一块儿,便会被克死,我爹妈说什么怕我不安全,十四岁不到就把我送到西宁城里一个大户人家当保姆,我在这家人家里做了三年保姆,遇上了拓哥。那一年,拓哥才二十岁,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像盛了蜜糖。”

    第36章 挣不脱的命运(三)……

    天边现出第一道鱼肚白的时候, 杨宝莲被从东钱湖里捞出来。

    人已经死透了,肚子鼓鼓的,头朝下从水里漂上来, 赤。裸的背脊露在外面。

    陈高鹏让人报了110, 图得是一个官方的见证, 警察验了损坏的后窗户,提取了窗台上的手印和脚印, 还有杨宝莲坠下去前试图抓挠窗台的印记, 蒋建志已经从外面赶回来,低声下气地陪在警察身边,等一个结果。

    好在事实和证据都很清楚, 窗台上没有第二个人留下的痕迹, 不过对于杨宝莲为何会在西宁市赫赫有名的陈家老宅里做出这种放肆的行为,最后还搭进了性命这件事,警察还是例行公事地询问了陈建民。

    陈建民同蒋建志事先已经商量好, 因为第二天就要发讣告向西宁市市民以及“中山大厦坍塌事件”的受害者作个交代, 既然杨宝莲已死,那么将责任归咎于她,于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陈建民如实告知警察,因为昨天中午的中山大厦倒塌事件,杨宝莲难辞其咎,所以来陈家老宅谢罪,言语间因为情绪激动, 爬上窗户吵闹, 因为木头窗棱年代久远发生断裂,种种巧合凑在一起,这才导致杨宝莲失足落水。

    说完又指了指大厅角落里裹着衣服浑身湿透兀自发呆的陈拓, “这是我二弟,中山大厦总负责人,他第一时间跳下去救人了,不过昨天晚上你也知道,后半夜下了暴雨,东钱湖水下情形复杂,我弟弟在下面摸了几个钟头也没摸到人,这还是天亮死尸涨了气自己漂上来才找到人,哎,说起来年纪也不大,才三十出头,就这么走了,我们也不好向他们父母交代。”

    警察听完陈建民的证词,做完了笔录,又同陈建民和大厅里的其他几人一一握手,并要求所有人暂时不得离开西宁市,这才告辞离开。

    王思海和王思丽分别坐了车子驶离老宅,杨妮儿跟着杨宝莲的遗体上了殡仪馆的车子,陈拓不作声,眼神不知道落在何处,几天之内,他失去了伴侣,儿子,还有相伴多年的助手,杨妮儿不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陈高鹏用棍子击打的伤痕在水里泡了一夜,变成惨白色的浮肿,有些地方皲裂开,露出里面的青紫和血丝,杨妮儿垂着眼睛扫了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随着杨宝莲的担架一块儿离开。

    新闻早报和西宁快报已经发售,陈家赶不及在第一时间发布中山大厦事件公告和讣告,好在还有一份东钱晚报,陈家在里面也占了些股份,忙碌了一天的西宁市市民,在下班的路上习惯性的花两块钱买上一份东钱晚报,便会发现在头版头条的位置,印着硕大的黑白正楷标题,“高鹏集团发布旗下拓展实业就中山大厦倒塌事件调查结果”,市民们停下脚步,在公交车的站台上或人行横道线上细细研读,当看到“事件第一责任人拓展集团执行副总裁兼办公室主任杨宝莲因难辞其咎,情绪失控,于昨日晚间失控坠入东钱湖中,因暴雨阻碍施救,于今日凌晨时分去世,享年三十三岁,特此哀悼。”时,行人纷纷唏嘘。

    这些人群里,有一个孤单的身影,同样拿了份“东钱晚报”,人孤孤寂寂的,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正是在殡仪馆陪了一天的杨妮儿。

    她一天没吃饭,却丝毫感觉不到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她却觉得自己是被世界抛弃的那一个,晚霞很快染红天边,归雁排着队伍出现在视线里,公交车来了又走,赤白的马路很快隐没在黄昏之中。

    杨妮儿沿着长长的街道,漫无目的地乱走,霓虹灯逐次亮起来,路人渐渐稀少,终于在一个又一个转角之后,她看到自己曾经同杨宝莲一起居住的小区大门,熟悉的车子停在门口,三个男人倚靠在车门边,明明灭灭地亮着两个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