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柳

    章台柳

    九月,第一阵来自陇右的西风吹过渭水,辞枝的桐叶旋即飘满长安。皎洁的月夜,当那苍黄、虬卷、发硬如煮热了的蟹壳的落叶,在高墙之内青石板铺成的宫庭中,随风滑走,刮出沙沙的声响,于是天涯倦客,忽动乡心;闺中思妇,彻夜无眠,都道秋心成愁,真个凄凉!

    凄凉犹有暮鼓。东面大慈恩寺、西南楚国寺、西北净住寺的晚课次第终了,递相应和的“咚——咚——”的鼓声,沉闷而迟缓,空荡荡的,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慌。

    “真不该在这鬼晋昌坊住!”

    柳青青已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诅咒晋昌坊,只每一次都很快地发觉自己抱怨得无理。寂寞并非来自僻处城南的晋昌坊。一座画栋雕梁、婢仆成群的大宅,如果只有一个常守空帏的女主人,这座大宅就是摆在甲第连云、笙歌不绝的宣阳坊,或者繁华喧嚣、莺飞燕舞的平康坊,仍旧是寂寞的。寂寞,与暮鼓晨钟,都无关联。

    也许,有关联的是一个人——她的眼凝望着东墙,心却穿透了墙壁,落入别院。

    而别院中也有人时时凝望着西墙。

    庭中月光如水,穿过将秃的老树,洒落一墙清影,也曳出一条长长的人影——南阳的秀才韩翃,忍受着劲急的西风,在院中已徘徊了一个更次了。

    “到底是几时?今天,”他看一看天边的满月,疑惑地自问,“是十四,还是月半?”

    “夫人,”侍儿飞羽悄悄问道,“快三更了,可要把香案摆了出去?”

    “嗯,摆吧!”柳青青说,“日子真快,又是月半了。”

    飞羽不理会她的感慨,招呼“姐妹”,合力把一张高脚紫檀燕几抬到中庭。几上置一具博山炉,炉中爇一丸雪山所产的阿卢那香,氤氲一缕,随风散入别院。

    于是韩翃欣然色喜,侧耳静听。

    墙东裙幅窸窣,隐约可闻,忽然檐前铁马琤琮乱响,浮云掩月,那面有人说话了。

    “啊,风吹灭了烛!夫人请稍待,等我另外取了纱灯来!”

    “这么好的月亮,本就不该燃烛点灯。倒是有些冷了,去取了那件蜀锦襦来与我穿!”

    “是。”

    “夫人,”是另一个娇嫩而稚气的声音,“你这初一、十五烧天香,究竟有何好处?”

    “咄!不准胡说!”叱斥了这一句,接下来的是和蔼的教导,“敬神拜佛,无非表示一心向善。过往神祇,无时不在考察人间善恶,心动神知,万万勿生恶念!你可好生记住了我的话。”

    “是,夫人。不过我想那过往神祇,犹如世间好人一般,看见夫人这样至至诚诚烧香,心里一定感动。”

    “但愿如此。”

    “果真如此,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称心如意。”

    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是一声令人费解的微喟。

    “夫人,你何不祷告祷告?过往神祇怕是急着要听你的心愿。”

    “这——这你又怎么知道?”

    “我是拿我自己来想,往常,飞羽姐姐待我好时,我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总得替她做点什么才好。想来过往神祇也是这样。”

    扑哧一声笑了:“孩子话!”

    “夫人,”是飞羽在接口,“惊鸿的话不错。若有心愿,不说与菩萨神灵,又说与谁?”

    “也罢,你们都这么劝我,我便祷告一番。”

    她要祷告些什么呢?隔墙的韩翃十分关切,因此,惴惴然地在想:若是默祷,便无由得知她的心事了。

    天从人愿,那面再度传来鸽铃似的声音:“弟子泸州李府柳氏青青,谨诉三愿,伏祈过往神祇,鉴我私衷:一愿无灾无难,合家上下安宁;二愿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长相厮守;三愿……”

    “奇了!”韩翃在心中自语,“何以第三愿不能公然出口?”

    墙西的飞羽,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夫人,”她问,“‘三愿’如何?”

    “三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

    还有哪一位“韩夫子”?细细思量,再无别人。于是韩翃神魂飞越,落第的辛酸与美人的关爱交相激荡,恨不能呜呜咽咽,尽情一哭。

    然而千里跋涉,连年失意,能换得这一番同情,则虽悲亦喜。但喜极反疑,怕是自作多情——一念怜才,常情常事,甚至如漂母之于韩信,只不过可怜他穷途末路而已。感恩之念不可无,却不该有所妄想,否则是无聊亦复无耻了。

    这一想,韩翃不胜内惭,懒懒地移动脚步,走向屋内,然而墙西一有语声,却又忍不住驻足细听。

    “夫人,”是飞羽在说,“你常说,韩夫子不是长此贫贱的人,是从何处看出来的?照我看,骨相太薄,不是有福分的人!”

    “噤声!”柳青青低声喝阻,“你这话叫韩夫子听见了会不高兴。”

    “别院灯光早熄,想来熟睡多时,不会听见的。”

    “就算不会听见,也不该背后论人长短。”

    “夫人,”飞羽带着笑声,“你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

    “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韩翃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念,清清楚楚的十个字,丝毫不错!这不是自作多情吧?他问自己。

    于是,为激情所驱,他匆匆奔向南廊,西头尽处有一道腰门,正当举手欲叩之时,突然记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

    雪亮的铜环一响,黑漆腰门双启,一行俊仆,簇拥着主客两人进入别院。

    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长得极其魁梧,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像个纨绔,但眉宇眼角,精明而有侠气,不似那不辨菽麦的膏粱子弟。

    相形之下,做客的韩翃可是太寒酸了。一领青袖,半已残破,才二十四五岁年纪,只以形神枯槁,仿佛未老先衰。那一副落第举子的倒霉相,真是可怜!

    “君平兄,”李公原在廊下站住,指着院子和北面三楹精舍问道,“你看这别院如何?”

    “啊,啊!”韩翃略显局促地看了看,“花木清幽,隔绝红尘,是读书养静的好地方!”

    “你可喜爱此处?”

    “这——”韩翃不知如何作答。

    “但说无妨。”

    “自然喜爱!”

    李公原点点头,转脸喊一声:“陈二!”

    “陈二在!”一个老苍头躬身回答。

    “备办动用器具,务求精美,立刻把这里布置起来。再开库取我用的衣料,来替韩夫子裁制衣服。”

    “是。”

    “还有,问夫人要钥匙,从银库里取一囊沙金来,准备韩夫子买书之用。”吩咐完了,转回头来,又对韩翃说:“君平兄,从此刻起,你就住在这里,安心用功,明年春闱,一定得意。”

    “李……李大哥!”韩翃激动得语不成声,“你我萍水相逢,只不过由我一首题壁的诗,蒙你赏识,才得定交。虽说一见如故,到底素无渊源,如此厚待,不敢轻受!”

    “老弟!”李公原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你说这话,我该罚你!莫非看我满身铜臭,不配爱才吗?”

    “哪里的话,这样说,可叫我太惶恐了!”

    “既如此,你就把我的家,当作你自己的家——我跟你实说了吧,类此的所在,我在长安尚有三处,真个分身乏术,还要拜托你多多照料。”

    “不可!万万不可!”韩翃喃喃地自语,“‘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何况这是人家托我照料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步履,自廊下传过中庭……

    “听!”柳青青倏然动容,“什么声音?”

    “像是脚步声。”惊鸿回答。

    “莫非韩夫子在院中步月?”

    柳青青的话刚完,隔院传来关门的声音。飞羽伸一伸舌头,惊异地轻呼:“真的是韩夫子!大概一直在院子里,此刻才进去。咱们说的话怕是都叫他听见了!”

    “是不是?”柳青青微瞪着眼,“叫你们不要胡说,你们不听!”

    受了责备的飞羽,不免迁怒。“哼!”她冷笑道,“鬼头鬼脑听壁脚,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能怪人家?”柳青青放下脸来,真有些动怒了,“人家并没有要偷听,只怪你们多嘴。你们这轻嘴薄舌的毛病,趁早给我改掉!”

    “夫人就会帮他!”连惊鸿都不服气了,嘟着嘴在嘀咕。

    原来以为会失眠的韩翃,想不到居然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天明。

    漱洗以后,照例先温习了前一天的功课,才吃早饭。然后替李公原处理一些家事——那只是跟管家陈二打个交道,听他报告:蜀中送来些什么土产,已经入库;或者哪个童仆犯了过错,已如何处分之类。然后,约略看一看收支账目。此外,至多再替李公原处理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而已。

    重要的书信,他都留着让李公原自己开拆。这些信不难从表面上辨别,凡有“密启”“亲拆”字样的便是。日子久了,只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便可意会。这天就有一封,封缄之处判着个核桃大的“杨”字——最得宠的杨贵妃的从兄,身兼四十余职,遥领剑南节度使,新拜御史大夫杨国忠的密函。

    这是要件中的要件,李公原曾有话交代,接到这样的书信,应当立即派人去找他,直至找到为止。

    到了午间,终于在孙驸马府邸中,把李公原找回来了。

    每次他看完了这些信,都是不声不响地藏之袖中,而这一次出现了例外,“君平,你看一看!”他把杨国忠的信递了过去。

    韩翃不肯伸手去接,“这是极紧要的信,局外的人不宜与闻。”他说。

    “你的话不错。不过,到了今天,我有些话该告诉你了。你先看了这信再说。”

    于是韩翃接过信来,上面既无称呼,亦未具名,只寥寥九个大字:“即有旨,速嘱仲通来京。”

    韩翃知道,仲通是指鲜于仲通,与李公原是蜀中两大富豪,拥有极多的盐井、铁矿,以及岷江、雅砻江、嘉陵江的沙金淘洗场,却不知道鲜于仲通跟杨国忠也有交往,而且看信中的语气,两人似有极深的渊源。

    “是的!”李公原肯定了他的疑问,“仲通跟国舅的渊源极深——”

    杨国忠年轻时是个无赖,素为乡党所不齿。年已三十,侘傺无聊,幸而结识了鲜于仲通,得以不忧衣食。其后他的叔叔杨玄琰——杨贵妃的父亲死在蜀州,他以料理丧事的方便,竟与他的一个堂妹私通乱伦。她,就是现在的虢国夫人。

    杨玄琰的丧事过后,“虢国夫人”给他一大笔钱,供他到成都去钻营求官。谁知初到成都,一天工夫便输得分文不剩,于是到秦中去流浪了一阵子。郁郁失意之余,仍旧回到成都,自然仍做鲜于仲通门下的食客。

    其时杨贵妃刚刚得宠,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与宰相李林甫有嫌隙,想结纳杨贵妃作为奥援。章仇兼琼把这份重任委托给了鲜于仲通,鲜于仲通却荐杨国忠自代。一番接谈,章仇兼琼对他大为欣赏,拨钱百万,让他到长安去活动。

    杨国忠便是如此起家的。饮水思源,所以他平生唯一感恩的一个人,便是鲜于仲通。

    “这就无怪其然了。”韩翃又问,“所谓‘即有旨’,是何谕旨?”

    “仲通要来做京兆尹。”

    韩翃骇然,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亦可以拿来作为私人报恩之用?这真是太可怕了!

    “你奇怪吧,仲通一介商贾,怎能来做京兆尹?”李公原笑道,“我再告诉你吧,仲通还带过兵,打过仗,曾以‘蜀郡长史’的官衔,率师六万征南诏。结果泸川一战,全军覆没。只是他的福分大,居然不死。”

    “纵能不死,这丧师辱国的罪名,怕是逃不了的。”

    李公原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何有今日?”

    “怎么?竟无处分?”

    “不但没有处分,国舅还替他列叙战功,保奏升官。”

    “这,这——”韩翃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了。

    “这有许多原因,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他自己。君平你想,国舅兼领着剑南节度使的职位,仲通既是他的部属,征南诏又是他的保荐,真要追究丧师辱国的责任,他不是也脱不了干系吗?”

    “啊,原来如此!”韩翃恍然大悟,但随即生出无穷的愤慨,心想国事操之于此辈人手中,恐怕天下要大乱了!

    “不但如此,国舅和仲通还有许多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关系。而仲通跟我,又是分不开的,他在蜀中,我在京师,现在,他到京师,我就该回蜀中去了。”

    一听这话,韩翃顿有无限凄惶。这不仅由于一向相处得十分融洽,不免恋恋不舍,而且他一走之后,自己失去凭依,那漂泊的日子可是不容易打发的。

    想了想,决定随李公原入蜀,于是他说:“李大哥,蜀中的名山大川,在我向往已久,你带了我去吧。”

    “不必!”李公原摇摇头说,“明年春闱,你须应试。而况蜀道艰难,何苦跋涉?”

    长途跋涉,吃一趟辛苦他倒不怕,只是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京师,最大的目的,就在应礼部的考试,猎取一名为天下读书人所一心追求的“进士”。入蜀以后,势必放弃应试,那是大违本心的。再又想起柳青青祝告上苍“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的话,越发觉得自己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

    “君平,你放心!”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安慰他说,“我虽回蜀,必不会丢下你不管。我自有安排,仍旧能够让你在京师安心读书。”

    “李大哥,”韩翃感激地说,“生我者父母,成全我的是你,真不知何以为报?”

    “只望你早早高中,名扬天下,不枉我一番期望,那就是报答我了。”

    行期已经决定了,挑了十月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

    日子愈近,柳青青的困惑愈深。她不知道李公原究竟拿她做何处置?在长安,他有四处住宅,每一处一位主妇。另外三位“姐妹”她未见过,但她相信她是四个之中最得宠的一个,这可以由他把一切重要文件存在这里而得到证明。因此,他是应该带她回蜀的。

    然而,李公原始终未做确定的表示。她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含糊的:“你且先收拾了你自己的东西再说。”

    什么是她自己的东西?一切都是他置办的,连她本人也是——五百贯的身价,父母在家乡倒是足堪温饱了,但也从此见不到了。还有韩翃。

    韩翃将留在京师,这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跟随李公原入蜀,从此天各一方,一片情愫,永无表达之期。若是李公原把她遣散了呢?也许……

    每一想到此处,她便有着无端的兴奋,同时,思绪总是由此而断,她无法想象,要怎么样的一种安排,才能跟他相聚?或者至少见上一面,让他了解自己深藏心底的愿望。

    “夫人!”飞羽走报,“郎君回来了。”

    李公原已有三天未曾回家,这在平时是常事,但日子已到了九月底,动身在即,许多未了之事要做处理,却一连几天不见人面,凡事没个商量之处,因而柳青青不免心中有气,所以懒懒地答了一声,不像平常那样,起身到廊下迎接。

    沉重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到院中停住。她听见李公原在吩咐惊鸿:“叫厨下备一席酒。再到别院去跟韩夫子说,晚间请他来话别——韩夫子明天要搬出去了。”

    便这一句话,顿时教柳青青神魂飞越,心灰意冷——人生真是没意思,说散就散,连句知心着意的话都没有机会说,真是叫人不能甘心。

    “唉——”她长长地叹口气,丢下手中在拾掇的一些金玉摆设,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做了。

    而这一声叹息,正好让李公原听到了,“何故长吁短叹?”他一面掀帘进屋,一面发问。

    柳青青一惊,听他的话,才记起自己确是叹过一口气,只得强笑道:“你这人真是可叹!什么时候了?一去三天,不见影儿。家里乱糟糟的,倒是怎么办呐!”

    “好办得很。”李公原轻松自如地答道,“一切不动,原样儿让仲通来接收。你只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你的呢?”

    “我吗?无所谓。反正到处为家,一路回去,总不愁没有穿的、用的。”

    柳青青听他说过,自长安西去,入栈道,出剑阁,凡遇通都要邑,都有他安设着的家,这一路入蜀,根本不用在旅舍中下榻。

    照这样看,他未见得会带她入蜀。那么,是如何处置呢?这关系着她今后的命运,她迫切地想问个明白,但也实在无法问得出口,只怔怔地想着心事,竟似无视于他在眼前。

    “青青,我要问你句话,你看韩君平这个人怎么样?”

    这又是一句叫人难以置答的话,“一年多的工夫,见过不多几面,我怎么说得上来?”她只好这样推托着说。

    “听说你对他很关切,唯愿他早登上第。”

    柳青青脸一红,心里恨飞羽或是惊鸿,不该把她许愿的话也去告诉他。看来赖是赖不掉的,只得想话来解释。

    “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她说,“希望他勤勉用功,早登金榜。”

    “是的。咱们的意思都一样,都赏识韩君平,都愿意帮他早早成名,扬眉吐气。”

    “我可没有能帮助他的地方。”除此一语,她不便再多作解释,否则,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可愿意帮助他?”

    柳青青想了一下,答道:“爱才之心,我和郎君一样。”

    “那好。”李公原说,“你把立柜的钥匙给我。”

    床头有个五尺高的紫檀立柜,镂刻极精,一向是李公原放置紧要文件的所在。他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开了立柜,检出一张纸,藏入袖中,钥匙也不再交还她了。

    暗空无月,越发显出华堂中红烛的辉煌。光焰跳耀,映着柳青青的血色罗裙,荡漾出一片喜气,不像是将要把盏叙别的光景。

    “韩夫子到!”陈二在中门外高唱。

    韩翃一袭褞袍,缓步而来。这是柳青青的住处,虽仅一墙之隔,他却从未来过,不免顾盼一番。一眼看到李公原在滴水檐前等候,赶紧抢上两步,深深一揖。

    “请进来坐。”李公原捉住他的手臂说,“家常便酌,不成敬意。只是想跟你好好儿说说话。”

    “是的。我也装了一肚子的话——”韩翃强笑道,“‘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竟不知先说哪一句的好。”

    “有话慢慢说。我都知道。”

    说着已跨进了厅堂。帘子一掀,一股脂香粉腻夹杂着花气酒味,中人欲醉。韩翃定一定神,才看到柳青青微微含笑,端立下方,便即朝上作揖问讯:“夫人好!”

    “韩夫子好!”柳青青敛衽还礼,然后回头吩咐,“飞羽,奉茶!”

    李公原拦着说道:“自己人不必客套了。咱们就入席喝酒吧。”

    于是又一阵推让,李公原拗不过韩翃的谦辞,居了上座,他和柳青青侧席相对。等飞羽斟过一巡酒,李公原叮嘱:“你们都退出去,把中门关上,暂时都不准进来!”

    韩翃知道他有机密要紧的话待说,神情间不知不觉地显得戒慎了。

    “君平,”李公原举杯相邀,“相聚一年有余,多承你帮我的忙,感谢不尽。请干了这一杯!”

    “哪里,哪里。”韩翃赶紧答道,“这一年多,承李大哥不弃,此恩此德,永矢不忘。该我来敬一杯,略表微意。”

    “不用说谁敬谁,大家一起干吧。”柳青青在一旁接口。

    “对。”李公原对她说,“你也来!”

    三个人都干了杯。柳青青提起银壶,走到韩翃席前替他斟酒。韩翃有些受宠若惊,慌慌忙忙站了起来,不料碰翻了她手中的酒壶,正砸在她脚上。

    柳青青疼得皱眉。韩翃则更为惶恐,弯下腰去,想替她揉一揉痛处,手一伸出去,才想起这是非礼的行为,便又缩回了手,却顺手拾起地上的银壶,捧在怀中,窘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不要紧。”柳青青仍旧恢复了娴雅的微笑,走回自己的座位,但步子一高一低,走得不甚利落了。

    “君平,”李公原很随便地说,“你扶她一把!”

    韩翃本来就有此意,巴不得他一句话,立即伸出双手,扶住她的左臂,身子却是远远的,一步一步扶回她的座次。

    “谢谢!”柳青青嫣然微笑,目光也一直缭绕在他左右。

    窗前条案上,另有盛满了酒的银壶,韩翃新取一把,依次斟满,这时才能定下神来,歉意地笑道:“太失仪了,我自请处分。”

    “罚一杯。”李公原说,“暂且记下。等我说完了话,咱们再痛饮一番。”

    一听这话,韩翃放下酒杯,神情严肃地看着主人,眼风扫过柳青青。她跟他持的是同样的神态。

    “君平,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欢痛快的人。我问你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当然。”韩翃毫不迟疑地允承。

    “好。”李公原指着柳青青说,“你看她如何?”

    此话一出,韩翃和柳青青都大感意外,也都感到意义不明,是哪方面的“如何”呢?

    韩翃心想,他问得糊涂,自己答得却不可马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才德俱备,自然是李大哥的贤内助。”

    “不错。”李公原点点头说,“我在长安三年,立了四处门户。那三个不是争风吃醋,便是无理取闹,再不然就是唠唠叨叨,废话说个没有完。若说能够替我分劳解忧的,也只有青青一个。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韩翃和柳青青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却都没有说出来。特别是在看到李公原环顾的眼光中,带着种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的意味,韩翃更起了戒心。

    “我是说你,”李公原指着他说,“君平,你个人对青青持何想法?”

    那神态和语气,让他感到诛心的恐惧和愧窘,嗫嚅着答道:“我……我实在没有什么想法。”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说实话。”

    “我的话是实话。”

    “违心之论!”

    韩翃愈窘,正惶恐不知所措时,柳青青帮他说了话。“你别这样子!”她对李公原说,“还没有喝上酒,怎就发了酒疯?”

    李公原笑一笑,喝了一大口酒,无可奈何地说:“这就谈不下去了。”

    柳青青听出话里有话,便鼓励他说下去:“怎么叫谈不下去了?有话慢慢儿说。韩夫子岂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对啊!”李公原转脸对韩翃说,“你我一向相见以诚,临别之际,我有几句肺腑之言奉告。无奈你不够坦率,这便有些不明事理了。老弟,你叫我失望。”

    “李大哥,你这一说,叫我惶恐得很。”韩翃很谨慎地说,“实在说,我对夫人的感想很多,譬如御下宽厚……”

    “不,不!”李公原打断了他的话,却又沉吟了。好久,他做了个断然决然的表情:“痛痛快快说吧,你对青青可有爱慕之意?”

    这话一出口,左右两人都吓一跳,而且都不自觉地红了脸。

    “君平,”李公原用极柔和、极诚恳的声音催促,“尽管把你的意思跟我说,说错了我不怪你,我想,”他看着柳青青,又说,“青青一定也会谅解的。”

    于是,受了鼓励的韩翃,大着胆子说:“汉光武有言:‘娶妻当如阴丽华’,如果来生有幸能娶夫人,虽万劫不复,亦是心甘情愿的。”

    话虽绕了一个弯子,但也够率直的了。柳青青这时才知道,韩翃爱慕她的心,比她对他还来得切。心里既为他的深情所震动,又怕他的话引起李公原的妒忌而不安,一时七上八下,竟有些坐立不安的光景。

    然而李公原的态度却是令人费解的,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捏作一团,扔向韩翃,只说了两个字:“你看!”

    打开一看是柳青青的一张卖身契——身价五百贯。

    “这……这是怎么说?”

    “说什么来生?就今生成就了你们的良缘,岂不大妙!”

    这一说柳青青明白了那是一张什么纸,心头一阵阵狂喜,激动得几乎支持不住。但是,她亦没有忘了去注意韩翃是何说法。

    满脸惶惑的韩翃,脸涨得通红,倒像有人诬赖了他什么似的:“李大哥,这……这叫什么话?岂可如此相戏?”

    “什么?谁跟你相戏?唉,君平,你真个是书呆子!”

    “别管我呆不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说我爱青青,一点不错。唯其我爱青青,才有此举,这道理,君平,你自然明白。”

    “我惶惑得很。”

    “那么我细细说与你听。”李公原满引一觞,自顾自干了,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道理来。

    他十分坦率,毫不讳言他是个用情很滥的人。不过广置姬妾,也不尽是为了个人的声色之奉,他的事业遍及各处,往来贸迁,到处为家,需要极多的“行馆”,才感到方便。而那些能歌善舞、色艺双全的姬妾,也替他招待了许多重要的宾客,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对柳青青,他不把她当作一般的姬妾看待。由于她知书识字,有见解,有办法,他把她看作事业上的一个助手,因而在爱她以外,更敬重她。

    但是,现在要分离了。他无法带她入蜀,这不仅因为他有个牢不可破的惯例:结束一处“行馆”,便遣散了那里的姬妾;也因为他无法给她一个优礼的地位——不可能视她为嫡妻。相反地,由于他在蜀中还有个十数房妾侍的大家庭,青青一去,也不过是妾侍之一,不比在长安宠擅专房,还有个自己的局面。这一来,岂不是反贬低了她的地位?

    所以他愿为柳青青择人而事,而韩翃是一个不能再理想的人选。

    透彻的分析,出之以平静的陈述,可以看出李公原的这番惊人的动作,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多少遍思量才下的决定。这叫韩翃无法可驳,但是,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李大哥!”他激动地说,“你为夫人如此打算,深仁厚泽,不是‘侠义’两个字可以形容得尽的。无奈我有我的难处,实在不敢从命。”

    “好,好,你说!”李公原答道,“若有难处,我替你化解。”

    “一年有余,多蒙李大哥提携我于穷途末路之中,置腹推心,视如骨肉,此恩此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尽。若是衣我食我,又复夺人爱姬,叫人把我看作忘恩负义、狗彘不食,请问,我又何以为人?更何颜厕身于士林?”

    李公原只以为他的难处是功名未就,无法供养妻室,或是未得父母之命,不敢遽尔允婚,这都不难措手。却想不到他是为了个人的名声,这未免太迂腐了,也太自私了。

    因此,他微有不悦,心里在想,非使个激将法不可!“我倒明白了。”他点点头说,“想是你嫌青青丑陋,或是出身卑微,心中不愿,所以有此一篇大道理。”

    这话说得韩翃满头大汗,万分着急,急于分辩,却是想来想去都分辩不清,因而越发讷讷然地,只不断说着:“荒谬,荒谬!”

    “何必如此?有话尽管当着青青直说好了。”说着,李公原看了看柳青青。

    她一直低眉垂首坐着。切身大事,不容不听,但当面锣,对面鼓,看人把自己当作一样礼物般推来让去,这滋味实在不易消受。正觉得处境万分尴尬之时,李公原这样看上一眼,真叫她坐不住了。于是,翩然而起,踏着细碎的脚步,一溜烟似的避入内室。

    人在帘内,心在帘外,按捺住激动的情思,张大了灼灼双眼,她屏声息气地等待着韩翃要说未说的话。

    “李大哥!”韩翃离座长揖,“违命之处,无言可表。我不敢乞求恕罪,只盼……”

    一言未了,惹翻了李公原的脾气,一声暴喝,指着他骂道:“韩君平!你当我李某是个善商良贾,任凭你欺侮得了的吗?看我不宰了你,叫天下无情无义的小丈夫,看个榜样!”

    说着,抬身而起,真的从壁上摘下一把宝剑,提着剑把,抽进抽出,弄成一片唰唰如秋风扫落叶的肃杀之声。

    柳青青惊疑不定,心跳不止。她知道李公原常有些惊人的举动,却不知他要杀韩翃,究竟是真是假?是假的就好了,一吓把韩翃吓得就范,倒也痛快。

    谁知韩翃全不受吓,他一改畏缩不安的神态,昂然挺立,朗然发声:“这倒使得!李大哥,我原有取死之道。负你的义,又负夫人的情,不情不义之罪,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倒不如伏剑而死,可以稍赎咎愆!”

    李公原一愣,然后微笑,终于满面堆欢,他把宝剑扔在地下,走过来一手拍着韩翃,一手跷起拇指,大声赞道:“好一条硬汉!今天我才见着了真正的读书人。不过君平,我可告诉你,你还有麻烦,我非把青青许配给你不可!”

    “又来了!李大哥,你也逼人太甚了!”

    “不是我逼人太甚。凡事总有个理,你且说一句,到底是什么理由不能娶青青?”

    “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由此更展开辩论,反反复复,李公原可又有些忍不得,要涉于意气了。但他终于忍气退让,摇摇手做了个暂且结束的姿态:“徒争无益,算我李公原空有一副热肠吧!”说完,随即转过身去,对韩翃大有弃而不顾之意。

    这可把柳青青急坏了,心里好恨那个迂腐拘谨的书呆子。说不得,只好抛头露面把那即将消逝的良机,尽力挽救过来。

    帷幕重重一掀,带出一阵香风。烛影摇红,环佩叮当,李公原和韩翃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只见她满面哀怨,泪痕微现,不知她何以如此激动,一时都愣住了。

    “你们俩不必再争论不休!为我一个薄命女子,害得你们知交反目,想想看,我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也罢,既然你们这个推,那个嫌,只碍着我柳青青一个人,我活着还有何趣?倒不如舍了这条命,保全你们的交情!”

    话一完,她以极迅捷的动作,拾起地上的宝剑,便顺势往喉间抹去。但李公原人虽显得有些臃肿,手脚却是极其矫健,横身一蹿,同时把左手伸了出去,正好捏住了柳青青握剑的右手。

    这时,韩翃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吓得魂不附体,拉开了柳青青,抖抖索索地说道:“夫人,你……你怎的寻此短见?万一失手,叫我韩某百身莫赎!夫人,你竟不为我想一想!”

    怨怼凄惶之中,流露出一片至情,柳青青既感动,又委屈,两行珠泪,纷纷下落。

    那李公原却觉得有些好笑。便这顷刻间,他直看到他俩的心底:一个是做作中见真情,一个是无意中露本心。看来只再逼一逼,好事可谐。

    于是,他从柳青青手中夺下宝剑,指着韩翃,沉下脸来问道:“韩君平,你可是要害我打一场人命官司?”

    “君平不敢!”韩翃惶恐地作揖相谢。

    “既不敢,便当拿话来说。”

    事情逼到这地步,韩翃咬一咬牙,突破心中自筑的一道樊篱,拿眼瞟一瞟柳青青,向李公原问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是啊!也该问一问青青。”李公原笑着转过脸来,看着举袂掩面的柳青青说,“你也说一句!好叫那书呆子再也不得闪避。”

    柳青青心中大喜,脑中却很冷静,她知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于是吸溜数下,收住涕泪,先看一看韩翃,然后盈盈下拜:“多谢郎君成全,大恩大德,只怕来生才得补报。”

    说也奇怪,韩翃忽然福至心灵,完全领悟她那眼中的示意,不自觉地也跪了下去,双双并拜,俯仰之间,动作如一。

    “这才痛快!”李公原哈哈大笑,一手搀起一个,左顾右盼,越看越得意。

    适时,柳青青才大感羞窘,一夺手,匆匆避去,却又是屏声息气,静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宾主两人,重新入座,举杯互敬,一个说不尽的感激,一个慌不迭地谦谢,反倒另有一番客套。

    “君平,”李公原话入正题,“我的时间不多,咱们要言不烦说几句吧。我先问你,你是携着青青回乡,还是仍在长安候试?”

    这一问叫韩翃好难回答。欲待回乡,携新妇拜见翁姑,这笔盘缠,所费不轻;仍住长安候试,自是正办,然而赤手空拳,自立门户,又谈何容易?因而他嗫嚅着,好久都说不成句。

    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点点头说:“去留之间你只说一个字好了。去是去的办法,留是留的办法,都在我身上。”

    “李大哥,你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上京,无非想图个春闱的侥幸,来上慰亲心。转眼秋去冬来,一过了年便当入闱,想暂留一留再说。”

    “好,应该如此。”李公原说,“这里须留给鲜于仲通。再说,房子太大,这排场你也维持不了,送了你,没的害你。这样吧,我在城南有处小屋,便以奉赠。”

    “那可是太好了。”

    “我还要问你。你可知‘场中莫论文’这句话?”

    “知道。”韩翃答道,“幼时听父老说过,举子入闱,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中不中,多半要靠命运,与文章无关。不过——”

    “不过你不大相信,是不是?”

    韩翃本性诚实,点点头表示承认。

    “有志气的人,原该如此。不过,”李公原话锋一转,“这话也不可不信。只是‘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云云,却是误解了。你是谨厚君子,不与外事,只怕你还不知道,要想春闱得意,高中一名进士,光凭文章无用!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叫那主司未看文章,先闻文名,自然另眼相看,那才是终南的捷径。”

    这在韩翃也听说过的,只不知如何着手而已。

    “交游之道,一言难尽。”李公原又说,“不过有样东西是少不得的——钱!君平,我送你的那座小屋,正寝中有个木柜,内中存着三十万钱。那也是你的。”

    出手如此豪阔,令韩翃有感情不胜之感。但是,他也知道,李公原连柳青青都肯割爱,身外之物,自然更视如粪土。而他自己呢,若要推辞,反变得不够诚恳,因而以感激的声音答道:“我真不知以何因缘,蒙李大哥如此厚爱。今生今世,怎能报答得尽?”

    “善视青青,就是报答我了。”

    “那自然。”

    “再盼你高中。”

    “当尽驽骀,酬答知遇。”

    “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望你谨记。”

    “请吩咐。”韩翃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取。

    “尽管猎功名,取富贵,只别利欲熏心,叫铜臭淹没了你的诗才!”

    “李大哥!”韩翃激动地喊道,“便这一句话,叫我呕心沥血,苦吟而死都值得的。”

    “这又不对了!身体还是要保重——要为青青着想,别忘了她的终身都托付给你了。”

    “是,是!”韩翃惶恐地回答,“我那想法错了。李大哥你请放心,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

    “青青!”称呼已经改了,“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这十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在柳青青心头响起——越咀嚼,越有味。人,实在是奇妙得很!他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便可为自己带来无穷的想象。

    她的想象,在时间和地点上都不远,时间,也许就从明日为始;地点在城南——李公原所说的那处小屋。

    那座小屋在章台街。长安南城,异常僻静,但章台街是王孙公子走马流连的好地方,因为这里丽人特多,而且身份神秘,或者表面是良家妇女,暗中亦可侑酒荐枕;或者是达官巨贾,家有悍妻,往往在这里秘营金屋,抽空儿来温存一番,却又顾虑着耽误归家的时限,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只得像做贼那样,偷偷摸摸,得手便走。因此,这章台街的金闺少妇,十九都有一股无可言宣的幽恨,遇着那鲜衣怒马的风流子弟,情不自持,结下一重露水姻缘的,无足为奇。

    撇开这些艳异不谈,论周遭景物,章台街是个住家的好地方。李公原就是因为喜欢那里与众不同的风味,才买下一座精致的小楼,作为倦于声色酬应时,独宿养静之用。

    柳青青在那里也住过,那是随李公原行猎的时候,或者在南郊“杜曲”和“韦曲”的世家大族赴宴归来,往往在那里勾留一宵。那座小楼四面皆窗,北对巍巍宫城,金碧楼台,隐约可见。南窗一开,终南山的爽气,扑人而来。最好的是东窗,正临永安渠,水滨遍植杨柳。春天,朝阳影里,万缕摇金,加上穿梭的乳燕,娇啼的黄鹂,声色俱美;夏天,柳荫浓密,映得人裙衫皆绿;秋天,枝叶萧疏,昏鸦三五,亦别有一股飘逸萧爽的韵致;只有冬天不怎么好。

    不!她立刻在心中否定。冬天,关紧了四面窗户,隔绝了呼啸的北风,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