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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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三五两至十两不等,像达家的这间西厢房,应该说是最好的,值得顶高的那一等租价,不过,那是从二月中到京,一直住到发榜,总在两个月左右,而龚定庵只是临时借住,又当别论。 他考虑了一下说道:“我家大少爷在京里有寓所,这一回会试住在仁钱会馆魁星阁,现在是为了进场、出场图个方便,省点精神。达老太爷,你府上的房子很不错,不过,我家大少爷只住几天,想送你老人家八两银子。” “太多了,太多了。”房东略一沉吟,“这样吧,龚中书住在我这里,亦可以说是蓬荜生辉,住进来以后,饭食由我供应。我亲手做几样菜来请请他。” “多谢,多谢!那是再好没有。” 当下阿兴取出十两一锭的银锞交了给房东,言明进场以后的食物,亦请代办,不敷之数到退房时找补。 于是当天傍晚,龚定庵就移居到达家。房东行五,龚定庵称他“达五哥”,一见颇为投机。达五自言本是汉军旗,乾隆年间虽已“开户”成为汉人,但跟旗下的渊源很深,早年一直跟那彦成当“文巡捕”,那彦成是乾隆朝名臣阿桂的长子,两榜出身,当过两广、陕甘、两江总督,所以达五到过的地方也很不少,见闻既广,且又健谈,这天晚上治肴请龚定庵小酌,一直谈到二更,兴犹未阑。 使得达五印象特深的一件事是,龚定庵始终不谈科场,这跟他以前所见别的举子不同,忍不住问道:“龚大爷,这回入闱很有把握吧?” “毫无把握。” “龚大爷,你太谦虚了。以你的大才,怎么说毫无把握!” “文字一道,什么都有把握,只有八股是例外。”龚定庵答说,“因为我不喜欢说废话,也不会说废话。” 不道这句话搔着了达五的痒处。“嗨!”他蓦地里一拍大腿,“今天总算遇到知音了!我一直说八股都是废话,没有人肯信,后来我也不说了。住在我这里的,都巴望在八股上求功名,我说八股是废话,那在人家听起来,才真是废话。没有想到龚大爷也是这么想。我要请龚大爷看样东西。” 达五是要请龚定庵看画。画是一个手卷,题名《八瞽图》。八个瞎子附庸风雅,琴棋书画,一应俱全,但鼓琴的手足无措;下棋的黑白颠倒;作书的满纸涂鸦;看画的讽刺意味最深,聚精会神在欣赏的一幅画,只是悬在墙上的一张白纸。 后面还有好些题跋,有一个题的是:“说犹未说,通而不通。”有一个是拟作八股中的两股,前一股是:“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后一股亦复是叠床架屋,连篇滥调:“元后即帝王之天子,苍生乃百姓之黎元,庶矣哉亿兆民中已非一人矣,思入时而用世,曷弗瞻黻座而登廊庙之朝廷。” “天地间原不可无此奇文。”龚定庵笑道,“说它无用,有时又有点用处。”他接下来说了一个“真笑话”。 虽是笑话,却是真事,名之为“真笑话”。据说有兄弟反目,弟弟给哥哥写了一封“绝交书”,道是:“姑念台端之令堂,原为鄙人之家母。”这种句法,便套自“元后即帝王之天子”,只是一分为二,但却不能说它是废话,因为毕竟还念着同气连枝,绝而未绝,做哥哥的如果还想“复交”,只需请出老母来做调人。这种暗示微妙曲折,于无可措辞中别具机杼,岂非废话亦有用处? 达五听得他这段议论,大为佩服。不过龚定庵却是皮里阳秋,不屑再批评八股。但谈到科场,达五倒有一肚子的掌故。因为那彦成当总督时,有时要代替巡抚“暨临”,主持乡试,达五随侍入闱,科场中的见闻甚广。 “今年壬午,我倒想起一个故事。”达五问道,“龚大爷,你听说过没有,江南、广东两闱,头场四书文,《论语》《孟子》《中庸》都可以出题目,就不能出在《大学》上?” “听说过。题目出在《大学》上,闱中必有火灾。”龚定庵说,“我们杭州有位姓赵的前辈,乾隆末年有一科放了江西主考,四书题出的是《大学》上的‘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两句,怕像江南闱一样,触犯忌讳,闱中闹灾,居然作了一篇短文,祭告神灵,祈求保佑。这位赵先生号鹿泉,是世交,我小时候见过,当面听他谈过这个故事,只不知何以有此忌讳?” “这就是崇祯十五年壬午科,江南乡试,四书题出在《大学》上的缘故,题目‘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结果是既不静,又不安,这一科以后,明朝就没有南闱了。”达五说道,“这是无谓的忌讳,大清天下,安若磐石,莫非出了《大学》上的题目,就会跟崇祯十五年以后的情形一样?那是绝不会有的事。” 龚定庵点点头,沉思了一会儿,自语似的说:“吾知之矣!” “噢,”达五问道,“龚大爷有何高见?” “这是故意造出来的谣言。四书题撇开《大学》,就成了‘三书’,他省考四书,江南、广东只考三书,岂不比他省便宜得多?” “啊,啊!龚大爷这话,真是洞见那班取巧的人的肺腑。佩服,佩服。” “世上什么事都不是无因而至的。见果察因,自能破此辈伎俩。”龚定庵说,“我将来如果放了江南或者广东的主考,‘下马’就要出告示,无四书题不出在《大学》上的忌讳。” “那一来,”达五笑道,“一定有麻烦。” “什么麻烦?”龚定庵问,“难道真会闹火灾?” “是的。” “我倒不信。” “龚大爷,你不要不信。将来你放了江南或者广东的主考,我跟你打个赌,一定我赢。”达五又说,“有人犯忌讳,就会有人纵火。正好把责任推在你头上。” “闱中有人敢纵火?”龚定庵不信地问。 “莫说闱中,宫里要纵火就纵火,哪有不敢之说。”达五停了一下问道,“嘉庆元年,乾清宫那场火是怎么来的?” 据达五说,宫中太监,平时不断偷盗,到得要清点时,无以交账,往往放一把火,烧个精光。嘉庆元年太上皇帝内禅以后,乾清宫由嗣君入主,打算清查原有的古玩文物,这就是起火之因。 “原来如此。”龚定庵叹口气说,“君子道消,小人道长。”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是这话。” 接下来话锋一转,达五大谈太监在宫中的鬼蜮伎俩,然后自然而然地提到嘉庆十八年的“林清事变”——那是九年前的事,教匪林清,勾结太监突入紫禁城,逼近内廷。在上书房的皇次子绵宁,下令关闭乾清门拒贼,用火枪击毙在月华门摇旗指挥的头目。宫外王公大臣得到警报,率领健锐营、火器营的官兵,进宫平乱。回銮途中的仁宗,下诏罪己,并封皇次子绵宁为智亲王,即是当今的道光皇帝。 这段变故,龚定庵并不陌生。那年他是四月间由徽州动身进京,应顺天乡试,发榜落第,又接到家信,元配病殁,正在整理衣装,准备南归时,发生了这场震惊京师的事变,他记得那天是九月十五。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龚定庵朗吟着那年出京时所赋的一阕《金缕曲》,吟到“纵使文章惊海内”,不由得触动心事,当时落第,不过赋一首词发发牢骚,今年如果落第,牵连着一意等候捷报的燕红,那就真不知“情怀何似”了。 贡院建于明朝,本是元朝礼部的旧址,坐北朝南五开间的门楼,门外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题额,中间是“天开文运”,东面“明经取士”,西面“为国求贤”。牌坊之外是围墙,一共开四道门,名之为砖门。 进砖门,过牌坊,点了名接着便是搜身。龚定庵一只手提考篮,一只手提行李,脖子上挂着“卷袋”,走到番役面前,只说一声:“搜吧!” 他人都是将行李、考篮放在地上,自己解开长袍,听凭搜检。像龚定庵这种姿态,番役还是第一次遇见,愣了一下,冷笑说道:“你懒得动,我可不客气了。” 说罢,便自动手去解他的衣纽,其实是直拽横拉,动作非常粗鲁。显然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住手!”有人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子?” 出面喝阻的是乾清门的侍卫良复,此人略通翰墨,最好结交名士。龚定庵由于他的干预,顺利通关,少不得在道谢之余,稍作寒暄。 “龚大哥是哪一号?” “腾字九号。” “好兆头!升腾九霄,今科一定高中。请进去吧!”良复将手中的一张“贡院坐号便览”看了一下说,“腾字号在‘东龙腮’,挺好的号子。” 原来贡院分作三部分,搜检以后入“龙门”,便是号舍,以龙门为界分东西两区,按照“千字文”编号,所谓“东龙腮”便是在东面接近龙门之处,进场出场都很方便,可以节省好些脚步与工夫。 号舍一律坐北朝南,每一号五六十间至七八十间不等,朝龙门方向开一道门,六尺高、三尺宽,入门一条四尺宽的路,举子往来须擦肩而过。龚定庵找到腾字号,数列第九间,不由得心头一喜,是“老号”,同时也想起了一个人。 这个人叫陈祖范,字亦轩,江苏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进士,因病未参加殿试,照规制在下一科可以请求补考,但陈祖范宁愿以举人的身份,在家乡闭户读书。乾隆十五年特诏内外大臣荐举“经明新修之士”,所举一共四十余人,只有四个人入选,以陈祖范居首,授职国子监司业。 陈祖范当初之不愿参加殿试,是因为在号舍中吃尽苦头,连带对科举制度深恶痛绝,所以不与殿试,表示抗议。龚定庵读过他的文集,此时想起他所作的一篇《别号舍文》,大致还能记得。 这篇文章的头一段说:“试士之区,闱之以棘,矮屋鳞次,万间一式,其名曰号。闻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时,或喜或戚,其喜维何?爽垲正直,坐肱可横,立颈不侧,名曰‘老号’。” 号舍四周有两道围墙,外墙高一丈五,内墙高一丈,墙上满布荆棘,所以称为棘闱。所谓“老号”,是指贡院初建时的号舍,一切按照规定,多高就多高,多宽就多宽,用什么砖、什么木料,毫无假借,所以能保持“爽垲正直”。 不过陈祖范赴考二十四次,得住“老号”的机会极少,最惨的是派到“底号”,邻近厕所,“粪溷之窝,过犹唾之”,到得第二场、第三场,更为不堪,倘或抱病入场,而又住底号,送掉性命,亦不足奇。 其次是“小号”,不知是哪一年添建的,主事者偷工减料,檐齐于眉,逼仄非凡,人在其中,如蜷缩于木箱。再一种是由于人多舍少,临时加建的“席号”,顾名思义,可知只是一大片芦席棚,上两旁风,受罪犹在其次,最怕是不戒火烛,顷刻之间,延烧一室,陈祖范曾遇到过一次,差一点葬身火窟。 但即令是“老号”,亦非养尊处优的膏粱子弟所能忍受。号舍犹如神龛,三尺宽、四尺深、六尺高,三面砖墙,后墙上方留出一个空格,作为置放油灯之用。左右两面墙,各有两道凸出墙面的“砖托”,一道齐膝,一道平胸,托住两尺宽、三尺长的两块号板,一块在内齐膝,成为条凳;一块在外平胸,便是书桌,将这一块移到下面,与在内的那一块凑拢,便成床铺,但只有四尺长,只能屈膝蜷卧。 其时天将入暮,举子均已进场,号舍的栅门上锁,名为“封号”。上百人挤在这条如铁链样的狭巷中,嘈杂纷扰,不可名状,高喊“号军”之声,此起彼落,而号军只得三名,哪里照应得过来?所以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自己动手。 龚定庵不善于照料自己,直等到号军略微清闲了,才拉住一个,掏出一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这比说好话请他帮忙来得管用,那号军立即堆满笑容,请问尊姓。 因为号军是山东人,龚定庵便用齐鲁口音回答:“俺姓龚。” “俺姓魏。龚老爷叫俺老魏好了。” 说着,老魏不等交代,便自动手,从他的考篮中将灯烛食物,都取了出来,安排停当,又去弄了一壶开水来为龚定庵沏茶。 “你老吃完饭,先睡一觉,养养精神。”老魏说道,“这一回钦命题到得晚,刻工又少,总要到丑时发题。龚老爷尽管睡,到时候俺会送题纸来。” “钦命题”只在第一场,因为第一场考四书文三篇,所以名为“钦命四书题”,事先以上三届的题目开单进呈,同时附上《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各一部,凡已出过试题之处,都加黄签注明。三个题目,《论语》《孟子》各一,另一题或《大学》、或《中庸》,并无定则。 除会试以外,顺天乡试第一场题目,亦由钦命,到了正场前一日,亦就是举子进场的那一天,乡试由顺天府尹,会试由礼部堂官,在黎明时分到乾清门领取一部密封的四书,钦命题目已在书上用朱笔圈出,然后直接赍送到闱。 迎接钦命题的礼节,颇为隆重,监临或知贡举在贡院大门外跪接,捧入至公堂,再转主考。 至公堂在号舍之后,这一部分为办理闱务官员的治事之区——入闱的官员,分为两大类,办理闱务以监临或知贡举为首,称为“场官”或者“外帘官”,下面是“监试”,钦派御史担任;“提调”管闱中总务,照例是顺天府府丞的差使;“巡察”由兵部派出。再以下就以四所为最重要,这四所是“受卷所”,收受墨卷后送到“弥封所”,将卷面姓名浮签撕去,拿写明姓名年籍的第一页对折密封,加盖关防,送到“誊录所”,用朱笔抄录,连同墨卷一并送“对读所”校对无误,留下墨卷,以朱卷送到至公堂,加盖监临或知贡举的关防,方始进卷。 贡院最后的一部分,以聚奎堂为中心,左右是十八房的房官,前面是内监试、内提调、内收掌办公之处,以及刻字房、印刷房。主考官及房官为考官,合并内监试等官在内,统称“内帘官”。内帘与外帘之间有一道门,俗称“内龙门”,是关防最严密之处,外帘不准入内,内帘不准出外,有事商量,传鼓开门。 会试的钦命题一到,知贡举叫内帘门,主考官四员,称为“四总裁”,各穿蟒袍补褂,在门内跪接。同时进“双供给”——内帘官的伙食灯烛等等,称为“供给”,逐日送进。只有三场试期正日,内帘门照例不开,称为“保场”,其实是为了防弊。因为如此,头一天要进两天的供给,便是双供给。 跪接钦命题以后,便是刻题印题,照例由总裁邀请善于书法的房考官三人,至聚奎堂缮写题目。四书题字数不多,麻烦的是,题目后面要附添注涂改的格式,这也还好办,最麻烦的是试帖诗题。 乡会试头场加考试帖诗,始于乾隆二十二年,诗题亦由钦命,出题必有出处,或用经、史、子、集的成语,或用前人诗句,大致以唐诗为主。唯一的例外是高宗有一次出了个“灯右观书”的诗题,看书写字要置灯于左才方便,出题的那晚上,太监将灯摆在他右首,很不顺手,高宗亲自移灯向左,就灯而言,人在灯右,因而出了这样一个诗题。全场举子连主考、房官,无一人知其出处,后来是高宗自己说明了缘故,原来是杜撰的一个典故。但因为如此,唯有望文生义,毫无拘束,反多佳作。 试帖诗五言八韵,限韵用平声,如为诗句,往往用这句诗的最后一个字,如“赋得春城无处不飞花,得花字”,花字麻韵,便得将“六麻”中所有的字,都写在后面。麻烦便在这里,不能脱漏,更不能写错,否则举子在试帖诗中用了这一个字,责任便在考官了。 写完题纸,立即传预先在内帘待命的刻字匠至聚奎堂刻题,这是主考最当注意的一件事,因为仅仅写明四书题及试帖诗题很方便,譬如“‘用之则行’三句”,便知是《论语》题目:“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假使是“‘大学之道’一节”,题目当然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当刻题之时,正是举子进场最热闹的时候,倘或题目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刻题便是刻板,总要一下午才能完事,接着便是印题,更须严密监督,以防私下窃取,传入号舍。题纸先定数目,较入场举子人数多得极其有限,大约到得亥末子初,印好题纸,内帘叫门,监临、外提调、监试,一齐至内帘门外迎接,门外先击云板,门内答以梆子,表示人已到齐,门启则四总裁蟒袍补褂,隔门相互作揖,题纸点数选出,内帘封门;外帘散发题纸,由号门木栅以外传入,号军分送,每人一张。 通常子正也就是午夜时分,题纸一定可以到手,但这一回由于钦命题到得较晚,而试帖诗限韵,又是字数甚多的“七阳”,因此龚定庵直到子末三刻才收到题纸。 “四书”文三个题目,出在《论语》《中庸》《孟子》上,龚定庵逐题思索了一番,已有了大意,暂且丢开;再看试帖诗题,是“赋得‘万户捣衣声’,得声字”,不由得精神一振,在他觉得这个题目很容易,但也很难。容易是因为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二十字中,情致无限,大有发挥的余地。 难的是在试帖诗名家路闰生的《柽花馆试帖》中,即有此题,连限的韵都相同。龚定庵心想,以自己的诗名,不但不能捡便宜,而且亦不能袭其意,即令所见相同,亦须避忌。句法也应该务求不同。假如原作句庸意浅,倒也无所谓,因为出语一定胜过原作,偏偏路闰生的这首试帖诗,是他极欣赏的,真所谓“珠玉在前”,要别出机杼而又胜于原作,那就难了。 难的先动手!他立刻做了决定,因为八股文先作,可能后来时不我与,试帖诗就作得马虎了。八股不好不要紧,诗可不能落褒,而且夜静更深,远比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明天白昼,更宜于吟咏。 作诗不可无酒!于是他从考篮中取出一皮壶的白干;打开油纸包,达五替他预备的肉鱼干;然后将路闰生的原作,默写出来,一面饮酒,一面构思。 五言八韵便是十六句,试帖诗向来以两句为一联,首末两联,不用对仗,第一句不用韵,否则便成了五言九韵。 把那首诗分联排列,下面注十数字,因为试帖诗的八联,亦如八股,每一联都有一定的作法,不能任意而为,所以需要注明第几联,以免混淆不清: 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一) 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二) 寒衣新浣出,密线旧缝成。(三) 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四) 力微拼用尽,辛苦说分明。(五) 凉意生双杵,繁音满一城。(六) 深闺今日寄,绝塞几人征?(七) 露布频闻捷,铙歌报太平。(八) 试帖诗的作法,入手先看题旨,所以一定要先明出处,光看“万户捣衣声”一句,不知原诗,就抓不住深闺念远、争送寒衣的本意,题旨亦就无从发挥了。 这个题目的题旨很容易了解,既然是写情,便须空灵,而试帖诗的对仗,虽以用典稳妥为上,但求空灵,则用典不如白描。龚定庵完全赞成路闰生的作法。 首先要研究“点题”。试帖诗的规矩,第一、二联须将题目字全数点出,亦名“出题”,如果题目字数太多,至少要将重要的字眼点出,或者在他处补点。这首诗第二句点“声”;第三句点“捣”;第四句点“万户”;第五句点“衣”,点题共用三联,仿佛差一点,但立意是以弥补缺点。龚定庵心想,此题之情,重在“万户”,如一开头便写捣衣,“万户”便难照顾;而且不宜正面去写捣衣的情状,要像李白一样,闻声兴感,才能写得婉转深刻。是故“东西深不辨,空外但闻声”,虽不知此声何声,但声音之密,且为同样的声音,则已曲曲写出。 第二联“共捣三更月,谁知万户情”,至此不但紧扣题意,而且李白的原作品写了三句,只差一个时序;于是第三联“寒衣新浣出,密线旧缝成”,用“寒衣”点明秋字,而又兼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诗意,说明关切征人的不仅是深闺娇妻,还有高堂老母。 第四联“远近惊秋早,光阴入夜争”,是龚定庵最心许的,因为将原作未达之情亦补足了。良人远征,应送寒衣,早就可以预备了,何必都挤在一起?原来本可从容的,只以这年秋早,就不能不临时抱佛脚了,下一“惊”字,精警异常,而用“远近”形容“万户”,信手拈来,举重若轻。接以“光阴入夜争”,将原作的一、二两句写得气足神充,这也就是非白描不为功之故。 第四联情景交融;第五联则专写关切之情;第六联又写情景相生,但不同于第四联的是,有旁人之情在,若问“万户捣衣声”感觉如何?答复便是“繁音满一城”,龚定庵认为这一句值得大圈特圈。 前面六联,皆在“万户捣衣声”五字内,着力描写,虽可看出寒衣寄远,却不知游子是负笈他乡,还是江湖贸迁?第七联写出题外,补足题旨,寒衣亦是征衣。于是第八联颂扬朝廷,这是类似题目必不可少的一笔。 等龚定庵逐联研究透彻,腹稿亦就大致有了。取出表来一看,长短针指在“三”字上面,已是丑末寅初,曙色将动,正是寻梦的好辰光,便将号军唤醒了,收拾残余食物,铺上一条毯子,半垫半盖,蜷缩着睡下,当然睡不安稳,若醒若寐地直到天明。 正场照例供给饭食,一粥一饭,早晨是极稠的白米粥就盐菜,龚定庵吃得一饱,从卷袋中取出半枝老山人参,咬了一段在口中咀嚼,也不知道是人参之力,还是心理作用,渐觉精神旺盛,思绪活泼,于是开手作“四书”文,三题作完,已到“放饭”的时刻,一大碗米饭,一块四两重的红烧肉。龚定庵因为诗文初稿都已有了着落,尽可轻松,便在号舍中巡视,有那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面貌伧俗的,都不去惊扰。走到三十几号,发现有一号的号板已拆了下来,拼在一起,笔砚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卷袋中的卷子,皆已有了字迹。再看这个举子,五十上下年纪,花白胡须,双眼炯炯有神,生得清癯文雅,一见便让人乐于亲近,便毫不考虑地拱拱手说道:“三文一诗,想来都有了?” “噢,贵姓?”是广东口音。 “敝姓龚,尊姓?” “刘。请教台甫。” 两人互通了姓名,这姓刘的单名仪,字仲范,江苏人,因为随父游幕两广多年,所以带有广东口音。 “此中是‘天之美禄’?”龚定庵指着挂在壁上的一个水壶问。 “正是。”刘仲范说,“足下想来亦好此道。酒虽不多,尚可分润。” “我亦携得有此物。” 说着龚定庵回自己的号舍,取来酒食。号舍逼仄,四尺宽的号板,两人只能屈起一腿,促膝而坐,将食物摆在里面,持杯在手,勉强对饮。 “仲范兄观场几次了?” “三次。”刘仲范说,“这一回如果不能侥幸,要与北闱绝缘了。” “是作何打算呢?”龚定庵问,“就大挑,还是纳赀为郎?” 他是关怀刘仲范的出路。举人会试,三次不第,而年龄日增,生计维艰,必须求得一官半职,以俸薪养家,可以请求“大挑”:由钦派的王公大臣主持,完全是以貌取人,仪表堂皇的挑为一等,以知县候补,称为“大挑知县”,在州县班子中,身份低于“正途”——进士或拔贡出身谓之正途,但却高于“捐班”。 挑为二等的派充县里的教官、教谕或是训导,一概名之为“学老师”,俗称“豆腐官”,因为是最清苦的官职,但教官补缺容易。因为本省人不能当本省的地方官,只有教官例外,这样出路就宽了。 如果不愿就大挑,即不妨“纳赀为郎”,捐个京官做,或者是部里的司官,或者是像龚定庵一样,捐个内阁中书,遇到会试的年份,仍旧可以请假赴考。 刘仲范却是两样都不愿。“人生苦短,贵乎适志,命中没有官星,无须强求。”他说,“先父还留下几亩薄田,里居课子,耕读传家,亦不失为自处之道。” 龚定庵是极热心的人,虽是萍水初交,亦不以刘仲范这种退让的态度为然。他并不热衷,但认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个人总要把他的长处发挥出来,才是无忝所生;他之捐官内阁中书,就因为这个职位易于熟悉朝章制度,而在这方面的学问,是他一直感兴趣的,所以到内阁以后,常有论说,指陈政事应兴应革之道。 此时,他看刘仲范腹有诗书,劲气内敛,如果做县官,必是一个宽猛相济、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论大挑,或者捐班,分发到省以后,倘无门路,补缺不易;而看他中怀淡泊,又绝不是肯去钻营的人,只有两榜出身,用为知县,是遇缺先补的“老虎班”,才能一展怀抱,畅行其志。因此,龚定庵便极力劝他不必灰心,即令这一科失意,下一科仍须再来。 “多谢定庵先生盛意。科名虽有迟早,不过有了出身,年纪不饶人,不能用世,亦无谓得很。”刘仲范接下来又说,“譬如康熙三十八年,广东有个四十岁入学,六十岁补廪生,八十三岁成岁贡的老儒黄章,这年已过百岁,还进京应北闱乡试,入场时命他的曾孙持灯笼前导,大书‘百岁观场’,虽成一时佳话,但我实在不明白,这个年纪,何必还像你我此刻这样子,局促场屋,吃这么一场辛苦?” 这使得龚定庵记起一桩轶闻,也出在广东,有个秀才名叫谢启祚,年至八十,犹应乡试。其时他照例可以恩赐举人,巡抚打算专折奏报,谢启祚坚辞不可。这样过了六科,年已九十有八,居然中了乾隆五十一年丙午科的举人。谢启祚戏作“老女出嫁”诗,道是:“行年九十八,出嫁弗胜羞。照镜花生面,光梳雪满头。自知真处子,人号老风流。寄语青春女,休夸早好逑。” “‘自知真处子’,意谓凭真才实学,得中举人,人不服老,有如此者!不能不令人倾服。”龚定庵问道,“仲范先生以为如何?” 刘仲范知道是激励他的意思,心感其意,却不愿作何表示,顾而言他地说:“如论‘真处子’,湖北从前有个‘老童’,我觉得倒比谢启祚还高明些。” “老童”是老童生的简称。刘仲范所说的这个老童,恰好姓也是童,因而都尊称他一声“童老”,白发庞眉,年已七十有余,还去应考。学校问他几岁,又问考过几次。 “初次。” 这个答复,大出学政意外。“老童不乏其人,七十多岁初次赴考,却是绝无仅有,”学政问道,“其中可有说法?” “有。”童老答说,“考试必须功夫做到极处,自信确有把握而赴考,才是正办。如果读几篇腐烂时文在肚子里,每一回逐队应考,即令侥幸进学,与学问一道,毫不相干。童生是为了问心无愧,以至于不知老之将至。” 学政笑道:“既如此,试作破题如何?” “破题”顾名思义,即是将题义破开,规定只能用“二句单行”,即是一逗一结,成为一个长句。破法繁多,视题目而定,大致题目太大,要破得冠冕堂皇;反之,题目太小,无可发挥,便须就题义上为人忽略之处着眼,破以小巧;至于题目太长,或者是摘取四书五经中某一句,联以他书中的某一句,称为“截搭题”,每苦于无从以一句话来概括,那是“破题”中的难题。 面试童老的学政,出的就是截搭题,是用《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部书的第一句凑成:“大学之道,天命之谓性,学而时习之,孟子见梁惠王。”童老应声而答:“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献也。”两个短句中,第一句概括了学庸;“学而时习之”为在家进修,进修有得,献议于朝廷,这正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的本意。那学政大为佩服,不必再试便取中了,童老不再成为“老童”,而是一名秀才了。 这段佳话是刘仲范随父宦游湖北时,亲眼所见,娓娓言来,颇为动听,龚定庵亦就忘了劝他不可消极的原意,由科场故事,谈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长,两人的见解,颇多契合之处,自然而然地一见如故,结成好友。 黎明时分,龚定庵已经完卷,收拾了考具,去看刘仲范,他正在“补草”——作文章先有草稿,然后誊正,但誊正后有添注涂改,草稿上亦须照样改正,名为“补草”,因为卷子解到礼部,“磨勘”时发现“真草不符”,便会受罚。 “马上就完了。”刘仲范抬眼看了他一下说,“一起走。” “不忙,不忙,我等你。” 等刘仲范料理停当,两人走到栅门边,照规矩满十个人开栅一次,恰好赶上,相偕出了号舍,顿觉天地皆宽,遥望路中巍峨的“明远楼”,龚定庵不由自主地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到“至公堂”前去交卷。 受卷的收掌官,分坐至公堂前,东西两列,前有栅栏,隔栅投卷,各领一支“照出签”,静等“放牌”——交卷举子集至千余人,开放龙门一次,称为“放牌”。大致午前放第一牌,午后放第二牌,放后复闭;至黄昏时放第三牌,龙门不复再闭,以便放杂役入内,打扫号舍,称为“清场”。 一出龙门,接场的人招手呼叫,乱成一片,来接龚定庵的是达五与阿兴,他将考具交了给阿兴,回头想邀刘仲范一起至达家小饮时,不道早已挤散得无影无踪了。 到得达家,已经预备好了很精致的六菜一汤,烫上酒来,达五殷勤相劝,同时问道:“头场三文一诗,一定很得意?” “场中莫论文。” 这就表示,文字是得意的,却不知机运如何,达五便又说道:“向来三场只重第一场,必是第一场就荐上去了。” “只要荐上去,就有望了。”龚定庵说,“这回四总裁,倒都不是有目无珠的人。” 原来卷子由十八房官先看,有佳作上堂呈荐,主考官不会马上作承诺,因为不知第二、三场的文字如何。而在房考官看,第一场好,第二、三场必不至坏,如果真有杰出文字,爱才心切,往往坚决要求当时定夺,谓之“力荐”。久而久之,渐渐形成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场卷子经誊录,对读无误,由外帘陆续送进龙门,进齐以后,主考邀十八房官聚饮,每房各取一两卷,皆大欢喜,不再啰唣。然后主考官细细阅卷,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取”,正主考批“中”。但即令如此,并不表示举人或进士已经到手,因为往往在写榜时,还会发现错误,譬如犯了御讳、圣讳,抬头应该“三抬”的,误成“双抬”或“单抬”,以及试帖诗失粘出韵等等,皆当黜落,而名次已经排定,重新推排,时所不许,这时候就只有由主考官焚香告天,在“落卷”中抽一本来补位。所谓“场中莫论文”,正就因为有这种不测的变化与机遇在内之故。 “不过,这趟得意之事也有。”龚定庵说,“闱中结识了一个好朋友。”接着,他将阿兴唤了来,掏出一张字条给他,同时吩咐:“这是刘老爷亲笔写的地址,你说:请刘老爷明天一早来吃早饭,吃完了一起进场。” 接着,他又将刘仲范的风采文章,为居停细谈,达五也很好客,渴望一见。 “请安置吧!”他向龚定庵说,“养精蓄锐,再接再厉。” 龚定庵一上了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静悄悄的,却望得见堂屋中灯火通明,开出房门,又闻到厨房中飘来的香味,心感达五的盛情,不由得想到,这一回如果落第,失望的人可就多了。第一场文字虽说得意,不一定中得了考官的眼,第二场、第三场还得要好好拼一拼,即使第一场未荐,还可以在后面两场博得个“补荐”。 这时达家上下,发现龚定庵已经起身,便不再噤声了。达五亦亲自出来招呼,等龚定庵漱洗既罢,陪着喝茶,接着是送来一盂莲子红枣汤、一盘枣泥定胜糕,龚定庵本就爱甜食,所以不必主人用口采相劝,便大嚼了一顿。 到得钟打两下,听得有人叩门,是刘仲范来践约,龚定庵为主客双方引见过后,少不得有一番寒暄。等到告一段落,达五关照开饭,且饮且谈,到得黎明时分,隐隐人声嘈杂,第二场开始点名了。 “时候还早。两位尽管慢慢儿喝。”达五跟刘仲范也很投缘,因而特订后约,“第三场进场,请刘先生仍旧到舍间来便饭,也不必半夜里起身,睡足了,从从容容来,中午进场也不算晚。” “多蒙厚爱,感何可言。”刘仲范也很爽朗,“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叨扰了。” 三场已毕,静候放榜,那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后的事。 龚定庵搬回自己的寓所了,但与刘仲范时有往来。会试以后,举子必须在京候榜,因为礼闱得意,接下来便是进士复试,以及为天下读书人所艳羡的金殿射策——殿试。刘仲范素性淡泊,闱后检点草稿,发觉第三场策问,“颂圣”应该“三抬”之处,误为“双抬”。当今的道光皇帝,最重小节,像他这样“违犯功令”,主司不致徇情,必遭黜落,因而打算收拾行李,早早离京,只是龚定庵坚劝,说他的三场文字,清醇雅健,必定高中,至于“三抬”误为“双抬”是小毛病,这一科的四总裁,都是有担当的人,很可能会成全他。又说难得北游,应该好好盘桓些日子。 重感情的刘仲范,是由于他最后的两句话才留下来的,而且也因为龚定庵的关系,常陪他一起游宴——候榜的举子,患得患失,心情焦躁,每天都以酒食征逐作为排遣。下馆子都是挂账,记明人名,及至发榜,由中了的人分摊账款,落第的白吃,其名谓之“吃梦”。 龚定庵交游甚广,凡有“吃梦”的场合,十之八九有他,他亦总忘不了要拉刘仲范。白天的辰光容易打发,晚上一静下来,便有心事了,因为从进京以后,便很少接到上海、杭州、苏州三地的来信,尤其是出闱以后,只字皆无。 他心里在想,不来信恐不止于乏善可陈,因为家信只报“平安”二字便足,如今连此二字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呢? 就这样在夜夜焦忧之中,发榜的日子到了。 正式发榜定在四月十四日,但“开榜”是在前一天。这天一交半夜子时,四总裁及十八房官,都已齐集聚奎宫,开内龙门将监临、监试、提调,及对读、誊录等官,都请了进来,聚奎堂一张长案,写榜吏独踞一方,等监榜大臣一到,开始写榜。 其时朱卷的名次已经排定,一百卷一束,从第六名写起,报字号、印墨卷、拆弥封,向例副主考写姓名,正主考批名次,都写在一张寸许宽、五六寸长的纸条上,由堂上传到写榜吏手中,同时高声唱名。这张纸条并不交回堂上,是执事胥吏的利薮所在,传到外龙门由门缝中塞出去,自有“报房”的人接应,举子的籍贯、住处、家世、至亲等等,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接到纸条,首报在京的本人。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立刻派出专差,星夜赶到“新贵”的原籍去“报喜”,这是“头报”,照例必有重赏,当然这笔赏银,是要跟闱中勾结好的胥吏均分的。 其时举子们大都在各人的会馆等消息,中了的自然是满面春风,奔进奔出,周旋在贺喜的亲友同乡之中,忙得不可开交;尚无消息的,午前还沉得住气,午后的情绪,便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越来越焦躁了。倘到夜饭时分依旧音信杳然,大多会失去常度,不是面色如死,话都懒得说,便是大发牢骚,痛骂主司无眼。这时陪着候榜的人,就会安慰他说:“还早,还早,一定是五经魁。” 前五名称为“五经魁”,向例要到最后才揭晓,不知是谁发明了这个制度,为举子们留下一线希望,实在是功德无量,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个法子很“缺德”,就像待决之囚,时间拖得越长越痛苦。 但不管怎么说,喜欢这个制度的人,占绝大多数。经魁揭晓之时,总在入夜酉时以后,内外帘的官员、胥吏、杂役,哪怕连担水夫,亦可到聚奎堂前看热闹,手中各擎红烛一支,甚至两支,照耀得璀璨华丽,过于艳阳天气,其名谓“闹榜”。那支闹过榜的红烛,吹熄了用来送人,是极好的一份人情,据说儿童启蒙,用这支残烛照着读书,必主聪明,与出场时的“照出签”可用来催生,都算是科场佳话。 到得五魁拆弥封时,四总裁少不得还要看一看朱卷,不道礼部侍郎汤金钊,看出来一个毛病,悄悄向四总裁之首的户部尚书英和说:“前辈请看,这‘列祖列宗’,是不是应该‘三抬’?” 英和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是啊!”他说,“这可麻烦了。” 原来“策问”照规矩低两格写,上空两格,以便“抬头”,高一格称为“单抬”;高两格称为“双抬”,大致直接与皇帝有关的字样,如“陛下”“制敕”“上论”等等,用双抬;间接有关的,如“神京”“殿廷”之类用单抬;但身份比皇帝还高的,如“太上皇帝”“皇太后”,以及前朝的庙讳,如“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等等,便应出格书写,称为“三抬”。列祖列宗是皇帝的祖宗,当然要比“陛下”等字样高一格,这一卷显然违犯功令,应该黜落。 黜落便要在落卷中抽换,抽到过得去的,也还罢了,倘或抽到文理不通的一卷,如之奈何?因此遇到这种情形,主考没有一个不头痛的。而况,人家都认为这一卷是难得的好卷子,尤其是策问讲时务,明正通达,足见是个胸罗经济的佳士,入仕亦必能成为好官,由于小疵黜落,实在可惜。 “诸公以为如何?”英和问道,“应该不应该保全?” “如今的难题,不在应该不应该,是能不能保全?”另一总裁李宗昉说。 “倘或都以为应该保全,老夫自有保全之法,不过为国家选拔真才,是我们四个人一致的宗旨,将来倘或言官论及此事,上头要我‘明白回奏’,我要说‘众议佥同’,诸公肯同担责任,我再说我的办法。” “当然,当然。”大家都认为人才可惜,而况功令虽严,论实际只是小过失,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于是英和吩咐调墨卷来看,不拆弥封,只看文章,暗暗叫得一声侥幸。原来闱中主考用墨笔,所以可改墨卷,他打算加两个字,一个加在“列祖列宗”前一行之末,一个加在“列祖列宗”之上,这一来就变成“三抬”了。但如前一行恰好写到底,无法再加一个字,这法子便不能用了。 这一卷前一行恰好还剩下一个空格,英和试一试墨色,浓淡相同,便在那空格上添个“我”字,“列祖列宗”之上,加个“清”字,连着读便是“我清列祖列宗”,文义可通。 刘仲范一早便到了龚定庵的寓所,因为他自料榜上无名,在会馆中看他人春风得意,未免难堪,不如到龚定庵那里等他的好消息,捷报一来,分享良朋之乐,慰情聊胜于无,同时想到龚定庵需要有人为他接待宾客,料理杂务,所以还特为约了达五一起去帮忙。 龚定庵很高兴,但也很不安,生恐白等一场,害得好朋友亦为之不欢。这份不安,到了午饭以后,逐渐浓重,每听锣声自远而近,不由得凝神静听,可是报子过门不入,锣声复由近而远,龚定庵唯有苦笑,到得日落时分,连苦笑都没有了,只是在盘算,怎么样才能安慰刘仲范与达五。 但刘、达对龚定庵的信心未失。“还早!”他们不断地在说,“定公一定是经魁。” “两公请回吧!”龚定庵也不断地在说,“无望了。” 说归说,等归等,到得钟打九下,“闹榜”应该也闹过了,刘、达二人亦知龚定庵落第已成定局,却说不出一个“走”字。正在主客皆不知如何结束这个僵成死硬一块的难局时,突然间锣声又响了,三个人都紧张地屏息静听。 锣声终于不再由近而远了,阿兴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大少爷,大少爷!”他喘着气喊,“报子来了!” “恭喜,恭喜!”刘仲范笑逐颜开地站起来,作揖道贺。 “如何!”达五则显得很得意,“我说一定是经魁吧!” 龚定庵顾不得答话,只从书架上拿起预先备好的,十两银子一个的红包,往外走去,只听外面在喊:“刘老爷,刘老爷!” 大家都是一愣。“谁找我?”刘仲范说,“谁又知道我在这里?” 达五比较冷静,抢步闪出来到了天井里,抬眼一看,恰好与他的次子打个照面,不由得问说:“你怎么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