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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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凹凸不平,侧影狰狞,握着双拳,不断殴击长腿男子,似乎要逼迫他对最前面的女子下手。 “‘那么,’有人问道,‘那姑娘是谁呢?’ “‘解银儿。’ “名叫解银儿的那姑娘,嗷然一声,哭了出来,显见得其中有一段隐情。有那相熟的女伴,知道她曾有过一个恩客,此人姓李,都叫他李二公子,风度翩翩,文采过人,但却是个败家子,挟资数十万,遍阅烟花,由苏州而江宁,由江宁而淮南,最后住在小秦淮,与解银儿打得火热。 “其时他有个五服之内的叔父,位居显要,有人跟他说:‘令侄一表人才,如此浪荡自弃,未免可惜,而且沉湎酒色,旁人指目,亦败坏府上的家风,足下实在不能不管一管了。’这位显要深以为然,便派人到扬州,在小秦淮找到李二公子,勒逼他即时回乡,关闭在一座花园中,责令下帷苦读。几个月以后,传来消息,说李二公子一病不治,竟尔下世。 “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只有解银儿自己知道,此时且哭且诉,才知道李二公子跟她有啮臂之盟,已经付了鸨母五千两银子,买解银儿为妾。当李家派人寻到扬州时,解银儿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李二公子便跟她说:‘你等我三年,只要我中了举,家里一定会准我娶你。如果三年过了,我不能娶你,随你自便,五千两银子就算我送你的妆奁。不过,你肚子里的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你一定要生下来,即使我不能娶你,会有人来接孩子回去。李家的骨血,不能流落在外。这件事,你如果不能照我的话办,我做了鬼都不饶你。’ “他说一句,解银儿应一句,而且百般安慰,勉以上进,李二公子自觉真是遇见了出淤泥而不染的风尘奇葩,居然能排遣生离的悲痛,心安理得地随着家人回乡。 “哪知解银儿的假母,除却白花花的银子,再不认识别样东西,当时心里在想,解银儿待产要好几个月,生了孩子以后,可想而知的,她不会再肯接客,一株摇钱树白白地荒废三年,还要供养她们母子的嚼裹。而况三年以后,李二公子会不会来重修前盟还是个未知之数。总之,解银儿腹中的那块肉,绝不能再留,而且要趁早动手,到得四五个月,身子一重,要想打胎都不能够了。 “主意一定,找了个积世老虔婆来,配了一帖药,要解银儿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解银儿自然不肯,哭着哀求,又说,李家当朝显宦,他家的骨血不肯流落在外面,将来接孩子时,一定会有一笔重酬。何妨让她生产以后再说。 “‘你别昏头!哪家班子里有这个规矩,姑娘挺着个大肚子摇来晃去?客人传出去,都当笑话讲,我在小秦淮还混不混?我跟你说了吧,李二公子这一去是绝不回来了,至于说来接孩子,更是不会有的事。李二公子从苏州到扬州,不知结过多少相好,也不知有多少相好,怀过他的孩子,都像你这样,他李家倒要开育婴堂了。’ “少不得也有人劝她,道是即令如愿,能够生下来,以后的日子也很难过。如果是个男孩,李家也许还会来接,倘是女婴,可以断言,李家一定弃之不顾:从无世家大族从妓家接一个女孩回家。到那时这个女孩就是个‘讨债鬼’,解银儿定会悔不当初了。 “通前彻后想下来,解银儿终于如了鸨儿之愿。当然,打下来的那个未成形的胎儿,是男是女,谁也不知道。不过解银儿一想到了,总认为那是个‘讨债鬼’,因为只有这样去想,她心里才会好过。 “不久,接到李二公子的噩耗,解银儿想起往日的恩情,暗地里倒赔了许多眼泪,同时,也不免担心,算日子已经足月临盆,如果李家来接孩子,怎么交代。这样担了半年的心事,毫无影响,证明鸨儿的判断不错,即令李二公子遗言,有嫡亲的骨血在扬州,他家亦不愿来惹麻烦,而况李二公子是否有此遗言,亦成疑问。 “到得方张仙‘见鬼’,解银儿道破了这段隐情,便有人私下解释方张仙所见的情况是,李二公子既然曾有‘做鬼也饶不了你’的话,是出自衷心的誓言,不可违背。看样子,李二公子在冥冥中还念着旧情,对解银儿不忍下手,无奈后有厉鬼逼迫,非要他履行誓言不可。大家都觉得此人的话很有道理,唯一的例外,是那鸨儿,大骂此人造谣生事,甚至还迁怒到方张仙,说他‘活见鬼’,挑拨是非,从此不准他进入她的班子。” “可是,有鬼没有呢?真的有鬼!”小云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先是解银儿的‘妈’,有一天无缘无故发狂,跑到城河边,‘扑通’一声投了水。水面上冒了几个泡,人已经沉了下去,尸首到第三天才浮出来。接下来是解银儿,天天吐血,一吐半脸盆,好不怕人。这样不到半个月,呜呼哀哉!你说可怕不可怕?” “负心的报应如此,也未免太残酷了一点。” “你是说,解银儿不过打掉一个还没有成形的胎,算不了一回事,哪知李二公子要了她们两条命,报应太过分了不是?” “你不觉得?” “你要仔细去想过,就不觉得过分。”小云说道,“李二公子人在家乡,心在扬州,他既然那样子郑重其事交代,一定暗底下派人在打听,解银儿一举一动,他都知道。且不说解银儿满口答应过他,愿意守他三年,不过等他一走,马上变心,说不定李二公子为此伤透了心,以至于一病而亡,因为做人没有意思了。甚至于李二公子只想早死。” “为什么?” “为的是早死早做鬼,好来活捉解银儿。” “你的想法很怪,”龚定庵笑道,“也很新。”他又加了一句,“新总是好的。” “看起来,龚大少,你是喜新厌旧的性情?” 龚定庵一向词锋犀利,不道遇到小云,顺口一刺,便有无力招架之感,只好苦笑着说:“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 “今天我好得意。”小云笑道,“你都说不过我,大概就再没有人说得过我了。” 这两句话,在龚定庵心头有种异样的感触,他半生风流,不知阅历过多少风尘女子,大致哀怨明媚,各居其半,像小云这样超脱得近乎放诞的,还是头一遭遇见。他在想,人入中年,功名念绝,今后不过闭门著书,生涯萧瑟,倘有这样一个见解常有新意的人做伴,就不会觉得日子过得无聊。 转念到此,心思又活动了。但旋即想到,接眷尚且要靠朋友周济,何能又作藏娇之想?自不量力如此,说出这个念头来,就不免为人所轻。 “唉!”他叹口气,在心中默语,“算了!且贪图眼前的夜凉如水。” 夜凉如水,情热如火,这一宵的缱绻,使得龚定庵自陷于更深的矛盾与苦闷之中。 一连五天,龚定庵除了由魏仲英代约,在小云妆阁中与他想见的人把杯叙旧之外,一片心思都在新欢身上。每天都是睡到中午起身,享受了精致的午餐,然后由小云亲自动手,将他打扮得体体面面,双双出游,到日落昏黄,回来沐浴纳凉。一杯在手,无所不谈,当然谈禅理、谈史学,对小云来说,都嫌太深了些,但也还不至于到对牛弹琴的地步,就这样,龚定庵已觉得难能可贵了。 这天——六月初九,魏仲英一早就来了,将龚定庵从床上唤了起来,他首先表示歉意。“一大早扰了好梦,实在于心不安。不过,”他的表情显得很认真,“何太守、卢大令都在找你。” 一听这话,龚定庵不免自惭荒唐。此行有好些正事要办,何俊要陪他去看阮元。卢元良至今尚未见面。有求于人,而漫不经意如此,岂不教愿意帮他忙的朋友寒心? “我再给你看一封信。” 这封信是个抄件,受信者与发信者的姓名都隐去了。信上说:“某祠部辩若悬河,可抵之隙甚多,勿为所慑。其人新倦仕宦,牢落归里,恐非复有罗网文献,搜辑人才之盛心也。所至通都大邑,杂宾满户,则依然渠二十年前承平公子之故态。其客导之出游,不为花月冶游,即访僧耳。不访某辈,某亦断断不愿见。” 礼部祠祭司的官司,别称“祠部”。这封信中所谈的当然是龚定庵,不满之情,溢于言表。由“不愿见”三字,可知是见过一面的人,因而他问:“这是谁写的?” “你就不必问了。”魏仲英说道,“‘其客导之出游’云云。连我亦骂在里头了。快走吧!” 走亦不是件容易的事,龚定庵想了一下,将魏仲英拉到一边,悄悄解下一个金表、一块玉佩,塞在他手里,低声说道:“看,能不能换一百两银子?” “要开销这么多吗?” “在这里住了六天,小云还替我从里到外,置了衣服,只送个整数,在我觉得已很菲薄了。” 魏仲英将金玉二饰塞还给他。“我带了一个元宝来的。”他说,“如今只好再叫人回去拿钱。” 说着,他转身招呼他的小厮,回家向账房再支五十两银子,立即送来。 “你可以收拾东西了。” “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龚定庵喊道,“小云,小云!我要走了。” 正在梳妆的小云,手握长发,走到客座。“魏二少,”她含笑致歉,“头还没有梳,没有出来招呼你,请坐!吃了饭再走。” “对!”龚定庵说,“吃了饭一起走。” 魏仲英点点头,转脸对龚定庵说:“你写两首诗赠别吧?” “怎么?”小云接口问说,“走了,不回来了?” “对!”魏仲英抢着代答,“他家老太爷派了专人来接他了。”这是硬生生将龚定庵的留恋之意割断。良友的苦心,龚定庵当然谅解,但小云却有“棒打鸳鸯两离分”之感,因为有好些衷曲,犹待细诉,因而问说:“哪一天再来?” “今晚只怕就要上船了。”仍是魏仲英代为回答。 “我是说回杭州以后,什么时候再来?” “那就不知道了。”龚定庵吩咐,“你拿笔砚来。” 等将笔砚取来,魏仲英说:“你念我写。”说着执笔在手,望着龚定庵。 “坐索诗债。”小云笑道,“当名士也是苦事。” 龚定庵与魏仲英相视一笑,然后念道: “能令公愠公复喜,扬州女儿名小云。 初弦相见上弦别,不曾题满杏黄裙。” “慢点,慢点!” 小云突然一喊,魏仲英便搁笔问道:“干什么?” “你归你写。” 说完,她转身入内,出来时,手里提着她的那条新浣的杏黄裙。 “你自己说的!”小云向龚定庵说,“题吧!”接着,她将裙子铺在桌上。 “真的要题杏黄裙,倒也是一件韵事。”魏仲英又说,“拿熨斗来烫一烫平才好。” “说得是!”小云又出去了,自然是去预备熨斗。 “妙人妙事。”魏仲英笑道,“一首不足以尽意吧?” “当然。不过也不宜多。”龚定庵开口又念了一句,“坐我三熏三沐之——” “此话怎讲?” “你看我!”龚定庵看着自己身上说,“大概你从来没有见我穿着这么整齐过吧?” “‘乃三沐而三熏兮,暨什袭以珍藏。’”魏仲英念着《荆山璞赋》说,“小云打算把你留下来?” “不!”龚定庵又念,“悬崖撒手别卿时。” “好!”魏仲英说,“这才是提得起,放得下。” 龚定庵正待回答,小云已经出现了,后面跟着手持熨斗的女佣,于是桌上铺起毡条,摊开裙子,很快地熨平了。 “还是合作吧!”龚定庵向魏仲英说,“你那笔赵字,妩媚之至,正好派上用场。” “那更好了!”小云高兴地说,“双璧!” 就因为她说了一句“双璧”,鼓起了魏仲英的兴致,提笔在手,说一声:“小云磨墨。” “好,我来磨。”小云又说,“要题满哦!” 那条杏黄裙一共六幅,系腰时,两幅折在里面,前后左右,还有四幅要题,魏仲英便向龚定庵说:“你先把第二首弄完。”接着为他提一个头:“坐我三熏三沐之。” 龚定庵接口念道:“悬崖撒手别卿时。” 念到这一句,小云抬眼注视,因为第一句她不懂,第二句却听了出来,说到她身上了。 “真的悬崖撒手?”魏仲英看一看小云问,“还是另作后约?” “镜中白发,囊底青蚨,还留什么后约?”龚定庵略停一下又念,“不留后约将人误,笑指河阳镜里丝。” “魏二少,”小云问道,“这两句什么意思?” 魏仲英看着龚定庵笑道:“你自己跟她说吧。” “你说也一样。而且,你说还比较婉转一点儿。” 魏仲英想了一下,为小云解释:“龚大少说,年纪大了,不想把你娶回去了。” “哼!”小云撇一撇嘴,“嫌我就嫌我,说什么年纪大了!我看一点也不大。” “噢,”魏仲英抓住她这句话,紧紧迫问,“你是从哪里知道他年纪不大?” “不告诉你。” “是不是说他跟年纪轻的人一样?” “不晓得。”小云仰着脸笑说,“我又没有见到他年纪轻的时候。” “现在还不是一样,宝刀不老,是不是?” “什么宝刀不老?嚼舌头!写字,写字!墨磨好了。” “还不够,还要磨。”说着,魏仲英伸笔濡墨,用一笔柔媚的赵体行书,先将那两首七绝写了下来。 “好漂亮!”小云非常满意,“好漂亮的裙子。” “也要你这样漂亮的人,才配着这样漂亮的裙子。” 小云笑得越发甜了。“龚大少,”她说,“还要作两首诗。” “填两首词吧!”魏仲英另作建议,“不过,只能用小令,五十字以上的中调、长调写不下。” “没有词谱。” “慢慢想,总记得起来的。” “对!慢慢儿想。”小云说道,“我有一瓶上好的洞庭碧螺春,泡了来请两位品尝。” 等小云一走,魏仲英笑道:“怪不得你像刘备招亲,乐不思蜀。我看不如量珠聘去。” “聘乏明珠,贮无金屋,不作此想。” “只要你有意,还怕朋友不助成你的好事?” 龚定庵不作声,意思似乎有点动了。魏仲英便劝他定居扬州,但话是从问他今后的行止谈起。 “先回杭州,看了家父再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老太爷不愿你远游,你就在杭州待下来了?” “如果家父有此意思,我当然要顺从。不过,家父一直以为‘男儿志在四方’,不会留我老死牖下的。” “这样说,你还要出山,还想做一番事业?”魏仲英问,“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辞官?” “那个官做下去,会有什么名堂?”龚定庵说,“我对林少穆还不死心,此外像杨诚斋,跟我亦有约,海疆边陲,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 他所说的两个人,便是林则徐与杨芳。龚定庵认为林则徐在广东禁烟,迟早会跟英国人以兵戎相见,他的满怀韬略,可借林则徐的魄力与毅力来发挥。至于平九省教匪的名将杨芳,虽已封列一等侯,但屡跌屡起,龚定庵很为他委屈,如果能佐杨芳的戎幕,他自信不但可以为他取眼前更上层楼的功名,亦能助他成后世之名。 然而在魏仲英看,龚定庵无非纸上谈兵。“这又是你的‘剑气’在作祟了。”他说,“我劝你不必再存什么立边功的空想。不过我不以为你‘剑气箫心一例消’,你最近作的那首诗,倒不妨好好筹划一下。” “哪一首?” “就是:‘白面儒冠已问津,生涯只羡五侯宾。萧萧黄叶空村畔,可有推书闭户人?’这是办得到的。”魏仲英紧接着说,“扬州虽无五侯,盐商亦大不如前,但供养你这位才子的力量,还绰绰有余。你住到扬州来,我包你名成利就,你不是说过:‘著书都为稻粱谋’?我来替你设谋。” “谢谢,谢谢。”龚定庵连连拱手,但没有表示态度,因为被小云打断了。 “哟,”魏仲英很高兴地说,“小云请我们喝工夫茶,难得,难得。” “工夫茶”是从闽粤之间的潮汕一带兴起来的,扬州亦正在盛行,有人嗜之如性命,也有人觉得并无多大道理,龚定庵便不大欣赏,主要的原因是,杯小于螺,缓啜细品,与他豪迈的性格不合。“你们慢慢磨工夫,我自己来题杏黄裙。”龚定庵提笔在手,信口念道,“烹茗、烹茗——”复又搁笔构思。 “这是《调笑令》的起句。”魏仲英问道,“平仄记得起来吗?” “你念来我听听。” “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平平仄平;平仄、平仄,仄仄平平仄仄。” “想起来了。”龚定庵说,“还是你来写吧。” “好!”魏仲英将杯中茶一口饮尽,提笔等待。 “烹茗,烹茗,闲数东南流品。美人俊辩风生,皮里阳秋太明。皮里,皮里,流品如侬第几?” “自然是第一。”魏仲英又问,“小云,你懂不懂什么叫‘皮里阳秋’?” “不就是胸中自有褒贬吗?” “不错。龚大少说你‘皮里阳秋太明’,褒贬太明,就不是皮里阳秋了。这是好话,你要听劝。” “我听。”小云驯顺地点点头,脉脉含情地斜睇着龚定庵。 “好!”魏仲英站起身来,走远两步,望着已题了字的杏黄裙,满意地说,“还有一幅就功德圆满了。” “这一幅是压轴戏,格外要好。” 龚定庵自己也有这样的想法,凝视着裙子说:“这首《调笑令》太短,留得有余幅,可以写一首中调。” “是的。”魏仲英另取一张纸,“我先写下来,看字数再作安排,免得题坏了。” “你看以多少字为恰当?” “字不宜少。”魏仲英仔细估计了一下说,“六十字左右。” “五十九字到九十字为中调,刚刚够。等我想想,六十字左右的有哪些调子?” “《蝶恋花》就正好六十字。此外,《临江仙》《河传》《苏幕遮》《一剪梅》《鹧鸪天》都可以。” 龚定庵不作声,吟哦了一会儿说道:“来一首《定风波》吧!”接下来便念: “除是无愁与莫愁,一身孤注掷温柔。” “妙!”魏仲英笑道,“在姜白石、辛稼轩之间,确是定庵之词。”龚定庵等他录完,接着又念: “倘若有城还有国,愁绝,不能雄武不风流。” “怪不得要用《定风波》!‘愁绝’二字,力足扛鼎。” “魏二少,”小云指点着说,“你讲我听听,‘愁绝’两个字,为什么好?” “这几句词,实在是只可意会。”魏仲英用笔管搔搔头发,“只好这么说吧,龚大少是自己怨自己。” “这话,说得太玄妙了。”小云问道,“你先讲,‘无愁与莫愁’是指啥?” “这是双关语,就字面讲,无愁是没有愁,莫愁就是有愁不愁。双关着的是两个人名。” “莫愁我晓得,南京不有个莫愁湖,就是由她来的。无愁呢?” “无愁是‘无愁天子’,北齐的一个皇帝,自己弹琵琶、唱曲子,曲子的名字就叫《无愁曲》。” “噢!”小云端详了半天说,“我还是不懂。” “是这样的,”魏仲英很吃力地说,“这半首词,要从第二句讲起,‘一身孤注掷温柔’,是说一个人什么都不顾,只想在温柔乡里过一生,可是,这是办不到的事,因为除非他本人是无愁天子,跟他做伴的,也同他一样,从不晓得什么叫愁,才可以全心全意,在温柔乡中,自得其乐。这样说起来,‘一身孤注掷温柔’是想错了,也是做错了。你懂了吧?” 小云敛眉低首,体味了好一会儿说:“我有点懂了。有一回我娘跟我们说:‘我苦死了,累死了,但愿有一天,什么事不管,潇潇洒洒去逛一天。’我们大家商量,这也不是难的事情,于是乎,特为安排一天,没有客,也没有债主。大家出份子,凑了纹银十两,我们说:‘娘,今天根本没有事要你操心的,你尽管去逛,十两银子够你花的了。’娘高高兴兴地带了服侍她的人,去看姨母,一起逛瘦西湖,晚上住在姨母家,要我们去接她。哪晓得,中午刚过,她就回来了,问她为什么。她说,她想起一条白鲞挂在廊沿上不妥当,间壁那家的花猫最馋不过,会偷嘴,她不放心。这意思是不是差不多?” 魏仲英与龚定庵都笑了,不约而同地连连点头:“差不多,差不多。” “你能体会得这样深,下面几句就一定容易懂了。”魏仲英继续解释,“‘倘若有城还有国’,自然是用倾国倾城的典故,然而何以谓之‘愁绝’呢?这就要看下面这一句了,‘不能雄武不风流!’不能雄武就不会打仗,不跟别国打仗,哪里会无缘无故把一座城池、一个国家都断送掉?不过就算雄武、不怕打仗,可是打仗也总得有个缘故,不风流是不会为女人随便跟别国开衅。龚大少的意思是,你给他一座城池、一个国家,他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送掉,此所以发愁。你懂这些意思吗?” “怎么不懂?就好比叫花子拾黄金一样,愁得睡不着,是不是?” “你是说怕叫人偷走了,愁得睡不着?” “不是,是因为不知道怎么样用才发愁。”小云说道,“有两个叫花子吃饱了,没事说空话,一个问:‘你发了财,打算怎么办?’那个说:‘我吃了睡,睡了吃。你呢?’这个说:‘我哪里还有工夫睡,就是吃!’龚大少的‘不能雄武不风流’,大概也就是这样子了。”小云又笑着道歉:“龚大少,我是说笑话,你别生气。” “譬得好!”龚定庵忽发感慨,“百无一用是书生,连闯祸都不会。”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魏仲英笑道,“别扯远了,这首《定风波》,还有半阕。” “我在想。”龚定庵负着手踱了开去。 这一想,想了好久。小云说一句:“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说着,起身离去。 “就这样吧!”龚定庵终于开口了,“下半阕与上半阕不大相称,不管它了。”接着便一口气念了下来: “多谢兰言千百句,难据,羽琌词笔自今收。晚岁披猖终未肯,割忍,他生缥缈此生休。” 魏仲英录完了再念一遍,抬眼说道:“这是你答复我的话。” “然也。” “‘晚岁披猖终未肯’,我只有佩服,不能再劝你了。不过,‘他生’虽然‘缥缈’,不见得就‘此生休’。”魏仲英说,“小云实在可爱。你回去跟嫂夫人商量商量,如为阃令所许,金屋之谋,我来效劳。” 龚定庵不作声,只投以感激的一瞥。 “作好了?”小云又来了,直趋魏仲英身边,眼望纸上,口中问说,“‘多谢兰言千百句’?是哪千百句?我说过那么多话吗?” “不是指你。”魏仲英说,“我要题裙了。” 于是,小云按住裙幅,等魏仲英一挥而就,开口说道:“要题个款。” “当然。”魏仲英想了一下,看着龚定庵说,“你看这样题行不行:‘定庵制词,魏仲英题赠小云女史。时在己亥小暑后一日。’” “很好。” 题完了,三个人并立观玩,都很得意。“小云,”魏仲英问,“这条裙子,你要不要穿出去?” “穿出去当然大出风头,不过,我还是不敢穿。” “为什么?” “我怕穿坏了,太可惜。” “怎么会穿坏?不会的。” “怎么不会?譬如下雨了,雨点打在裙子上,不就一塌糊涂了。”小云又说,“索性我把它裱一裱,挂起来。” “这倒是别具一格的陈设。” 魏仲英一语未终,龚定庵突然说道:“仲英,还有一首。” “噢!”魏仲英复又坐下,持笔在手,“你念!” “还是一首《定风波》。”龚定庵一句一句念: “拟聘云英药杵回,思量一日万徘徊。毕竟尘中容不得,难说。” “什么难说?”小云插嘴来问。 “你别打岔!”魏仲英摇一摇笔杆,“等他把上半阕最后一句念完了再说。” 龚定庵便念了一句: “风前挥泪谢鸾媒。” “媒人是谁?”小云接口便问。 “谁知道呢?”魏仲英答道,“要看了下半阕,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龚定庵始终不作声,只是念他的词: “自古畸人多性癖,奇逸——” “这是龚大少说自己。” “你又打岔了!”魏仲英一面写,一面说。 龚定庵又念: “云中仙鹤怎笼来?须信银屏金屋里,一例,琪花不称槛前栽。” 这几句在小云听来有些费力,便站在魏仲英旁边,看他录完,方又开口。 “又是仙鹤,又是琪花,跟我们这种路柳墙花,毫不相干。不要题在我的裙子上。” 魏仲英笑笑不作声,看龚定庵面无表情,心里一动,暂且不语,将录好的那张词笺,折好了放入口袋,暗中在打主意。 “是不是好开饭了?”小云问。 “好!开了。”魏仲英问,“今天请我们吃什么?” “还不是狮子头、长鱼。” “太腻,天气热,有什么清淡的?” “清蒸鲥鱼。”小云特为说明,“刚出水的,难得买到!” “好!” “还有拌鞭笋、素干丝。” “这还差不多。” 于是小云去料理食事,魏仲英目送她的背影远去,复又取出那首词来细看。 “词中的本事,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是去年,有人劝我纳妾,是式微的世家女子——” “怎么替你做这个媒?莫非是因为爱才而甘作夫子妾?” “有那么点意思。”龚定庵说,“是因为媒人情意特殷,写这《定风波》,原是为了搪塞媒人。” 魏仲英心想,龚定庵念这首旧作,多半是一种暗示,便即问说:“‘琪花不称槛前栽’,路柳墙花倒不妨移植,是不是?” 龚定庵笑了,然后答说:“等我从杭州回来再商量,眼前请你按兵勿动。” “我明白。我有我的步骤。” 龚定庵便不再多说。他的心情很矛盾,不想问他是何步骤。但亦不愿重提“不留后约将人误,笑指河阳镜里丝”这两句诗;可又并无成也好不成也好的那种听其自然、得失无足萦怀的心情。但此时亦无暇去细思,到底应该做一个什么决定,只享受着眼前的温馨闲适。 终于要走了,在小云的假母,由于“开销”不薄,特为来殷勤致谢,一再坚请,由杭州回来,千万相顾之外,小云亦是牵着袖子,凝睇不休,虽无一语,情意显然,不过,龚定庵既已说出“不留后约”的话,未便马上改口,亦只好谈些不相干的话了。 饭罢炎威犹烈,在楼下东廊荫深之处,茗话纳凉。到日色偏西,方始兴辞,小云在侍候龚定庵着长衫时,才轻轻问了句:“哪天回扬州?” “现在还不知道。”龚定庵说,“你问魏二少好了。” 六月十八,魏仲英接到龚定庵发自镇江的信,信上说,本想一游江宁,但沿江西行,复又东返,迂道太远,稽迟时日,怕老父倚闾望久,所以决定先至江阴访友,然后到苏州,循运河回杭。信中附了三首诗,第一首下注:“重见予告大学士阮公于扬州。”这是追述那天别了小云以后,谒见“太老师”阮元之作: 四海流传百轴刊,皤皤国老尚神完。 谈经忘却三公贵,只作先秦伏胜看。 诗用伏胜传经的典故,无形中显出阮元对他的看重,不自负而自占身份,很容易明白。但第二首却费解了: 荷衣说艺斗心兵,前辈须眉照座清。 收拾遗闻归一派,百年终恃小门生。 诗下自注:“少时所交多老苍,于乾隆庚戌榜,过从最亲厚;次则嘉庆己未,多谈艺之士。两科皆大兴朱文正为总裁官。” 乾隆庚戌为五十五年,高宗八旬万寿恩科。由于连年正科、恩科,人才入彀甚易,所以进士的名额大减,这一科只得九十七人,为正常中额的三分之一,状元是苏州的石韫玉,字琢堂。此人倒是方正君子,平生最恶淫词艳语,家置一炉,题名“孽海”,专烧淫书,《金瓶梅》固然见之即焚,甚至《红楼梦》亦难逃劫数。据说他之得中状元,便是积了这些阴功之故。 石韫玉虽是状元,却好谈兵,久任外官,亦有循声,但比起榜眼洪亮吉来,却差得太远了。 洪亮吉号稚存,别号北江,江苏常州人,少年工文辞,与薄命诗人黄仲则齐名,时称“洪黄”;中年则与孙星衍齐名,为经学巨擘,合称“孙洪”。两人都是榜眼,孙星衍早两科,但洪亮吉年龄较长,成进士时已四十五岁。 此人生有至性,纯孝、精忠,黄仲则贫病交迫,客死河东解州,洪亮吉千里长行,为之经纪丧事;但亦疾恶如仇,有时公然讥评老辈,不稍假借,而在他自觉是爱人以德。 嘉庆四年正月,太上皇帝龙驭上宾,仁宗亲政,下诏求直言。洪亮吉平时即留意是非,在他私下的记录中,罔上负国的中外官吏,有四十余人之多,如果率直上陈,怕所伤的人太多;隐忍不言,则非人臣事君之义。如此踌躇焦思,食不甘味有一个月之久,终于下了决心,反复陈述时事缺失,达数千言之多,其中当然要批评福康安与和珅,说“故福郡王所过繁费,州县供亿,致虚帑藏”;又说“故相和珅擅权时,达官清选或执贽门下,或屈膝求擢”,还附上一份以谄和珅升官的名单。一共抄成三份,分请仁宗胞兄成亲王永理、大学士朱珪、兵部尚书刘权之代奏。朱珪与刘权之怕惹祸,不敢上闻;成亲王无所顾忌,当时便将原书上达御前。 不道洪亮吉的原件中,有些字样近乎犯颜直谏,如“视朝稍晏”“小人荧惑”之类,以致仁宗震怒,降旨革职,命王大臣审阅,不过诏旨中特别指示:“亮吉读书人体弱,毋许用刑。”王大臣审阅后复奏,拟以“大不敬”的罪名,应“斩立决”。奉旨免死,发往伊犁,交驻防将军严加管束。 嘉庆五年二月,洪亮吉充军到了伊犁。四月间京师大旱,仁宗亲祷求雨,照例要清理庶狱,上邀天和。但照刑部规定,充军伊犁至少要满三年,才有赦归的可能,所以洪亮吉不在名单之内。及至亲祷以后,经过十天,依然不雨,仁宗内心修省,想起洪亮吉的案子,立即下了一道朱谕:“从来听言为政治之本,拒谏乃失德之尤,朕从不敢自作聪明,饰非文过,兼听并观,惟求一是而已。去年编修洪亮吉既有欲言之事,不自陈奏,转向成亲王及朱珪、刘权之私宅呈送,原属违例妄为,经成亲王等先后呈进原书,朕详加披阅,实无违碍之句,仍有爱君之诚,惟‘视朝稍晏’‘小人荧惑’等句,未免过激,令王大臣等讯问,拟以重辟,施恩改发伊犁。然此后言事者日见其少,即有言,亦论官吏之常事,而与君德民隐休戚相关之实,绝无言者,岂非因洪亮吉获咎,缄口不敢言,以致朕不闻过,下情复壅,为害甚巨。洪亮吉所论,实足启沃朕心。故铭诸座右,时常观览。若实悖逆,亦不能坏法沽名,况皆属子虚,何须置辩?而勤政远佞,更足警省朕躬。” 接下来便是将洪亮吉的原书,公开与王大臣,使得内外诸臣知道他不是拒谏饰非之主,实乃可与言之君。大家居然能遇到“可与言之君”而不与言,不但大失致君之道,亦辜负了他的苦心。当然,洪亮吉“释放回籍”是必然之事。 说也奇怪,这道朱谕在中午颁发,午后便是彤云密布,入夜大雨倾盆,黎明方止。 仁宗喜而赋诗,诗下自注:“纳言克己,乃为民请命之大端;本日亲书谕旨,将去年违例上书,发往新疆之编修洪亮吉立予释回,宣谕中外,并将其原书装潢成卷,常置座右,以作良规,正在颁发。是夜子时,甘霖大沛,通宵达旦,据报近郊入土三寸有余;保定一带,亦皆深透;天鉴中诚,捷于呼吸,可感益可畏也!” “装潢成册”,并非虚语。洪亮吉会试座师朱珪入见时,仁宗特以相示,封面亲题“座右良箴”四字。洪亮吉虽未再做官,但感激,自题书斋名“更生斋”,十年著述,成书百卷。龚定庵没有见过洪亮吉,但他的长子洪饴孙,为龚闇斋延聘,到徽州修府志时,龚定庵跟他朝夕过从,是做学问的益友。 这一榜的探花王宗诚,安徽青阳人,久任兵部尚书,龚定庵跟他很熟,王小姐与吉云更是闺中密友。此外如张船山等人,皆是龚定庵的忘年交。至于嘉庆四年己未一榜,则因探花王引之是龚定庵乡试的座师,以此渊源,这一榜的前辈,与龚定庵的关系,介乎师友之间,即诗注的所谓“谈艺之士”。 何谓“收拾遗闻归一派,百年终恃小门生”?魏仲英觉得费解而不求甚解。他有兴趣的是第三首: 六月十五别甘泉,是夕丹徒风打船。 风定月出半江白,江上女郎眠未眠? 这“江上女郎”,显然是指小云;“眠未眠”三字,固明明道出他的相思,但亦有“我念小云,不知小云可念我”的意味在内。因而裁下那首诗,加个封套,派人送了去;带回来小云的一个口信,问魏仲英下一天是不是要去烧香。如果是,就在观音寺会面,否则请他晚上去吃素斋。 原来下一天就是六月十九,相传二月十九、六月十九、九月十九都是观音圣诞。前后数日,便是观音香市。乾隆中叶重建观音寺,香客如云,盛极一时。 观音寺在扬州的观音山,亦名功德山,此山即为蜀冈三峰之一的东峰,蜿蜒数里,入山大路共有三条,还有个水码头,在蜀冈东、中、西三峰所围成的九曲池东首,上岸便是一座牌坊,乾隆御笔题额“鹫岭云深”。魏仲英决定由此上山赴约。 由“鹫岭云深”舍舟登岸,经一座“过街亭”向右一折,头山门赫然在望;门旁是当方土地的塑像,前设大水池,供香客盥手,门内石路蜿蜒,通至南向的大山门;这里的视界极广,《方舆胜览》所谓“江淮南北,一览可尽”,确非虚语。 由大山门到二山门是一条砖路,进门便是韦驮殿,迎门弥勒佛,大度包容,一团喜气;背面韦驮,其实应该是金刚,手中所执,即为“金刚杵”,两旁四尊高大的立像,俗名“四大天王”,手上拿的既非兵器,亦非法物,原来这含有一句成语在内,叫作“风调雨顺”,譬如琵琶是调,伞是雨,等等。 韦驮殿与大殿之间,是一个满铺青石板的广场;中间一座极大的三足铁鼎,每逢圣诞,善男信女焚烧香帛,烈焰腾空,直冲霄汉,据说三十里外都能望得到。 由广庭拾级而上,五楹大殿,但世俗传为女身的观世音菩萨,并不是供在神龛中,而是用彩色油灰塑造出南海的景致,海中有岛,岛上观音,宝相庄严;左侍龙女,右侍善财。上覆幡帏,璎珞用珍珠与珊瑚间隔穿成。这都是盐商的眷属所奉献。 大殿两旁是十八罗汉;后墙塑出善财童子五十三参的故事,人物众多,精细可玩。再下面是地藏殿——天上观音有罗汉陪侍;阴世地藏,亦有十殿阎王,分列两序。 魏仲英随喜到此,就不便乱走了。因为地藏殿之东,有小殿三楹,名为“百子堂”,是堂客聚集之处,男子理当远避。但小云的踪迹不见,便命跟随的小厮禄儿去找一找,自己找个阴凉的地方,暂且歇脚。 等了有一顿饭的辰光,禄儿满头大汗地奔了回来,说找到了小云的轿夫,她在“花子街”第四座过街亭旁的松翠轩,请魏仲英到那里相会。 原来上观音山的三条大路,以东面过莲花桥直北的大路为最热闹。这条街的正名就叫观音街,但俗称“花子街”,因为两旁都是乞求布施的乞儿。花子街甚长,每隔数十丈,设一座过街亭,以便香客休憩,过街亭附近,为市肆所集。松翠轩是一座很有名的素馆子。 魏仲英原是雇了一乘俗名“竹兜子”的小轿上山的,于是原轿下山,直抵松翠轩。后面有座开窗见青山的小阁子,小云居然占有了。 “魏大爷寻我,我亦在寻魏大爷。”小云问道,“怎么不见府上的轿子?” “我是在‘鹫岭云深’上岸,雇竹兜子上的山。” “原来是坐船来的,怪不得找不着。”小云说道,“松翠轩是我亲戚开的,魏大爷不必客气,今天我做个小东。爱吃点什么?” “这就是了!他这么多香客,而且多少阔客,这间小阁子能给你,自然是有道理的。”魏仲英因为地方清幽凉爽,兴致大好,“先喝茶,后吃酒;这里有拿手的菜跟点心,我都要尝一尝。” 这里的素食,所重的是天然风味,与大丛林的香积厨中,用各种素蔬制成“假荤菜”,看着好玩,食而无味,大异其趣。魏仲英特别欣赏那里的甜点心,一种用上好蜂蜜煨酥的莲子,色如蜡梅,粒粒晶圆,有个很别致的名称,叫作“蜜蜡朝珠”,爱甜食的魏仲英一连吃了两碗,似乎意犹未尽。 “我没有想到花子街上,有这样的好地方、好点心。真正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闲话少说。”魏仲英取出一张彩笺,上面是他手抄的龚定庵的那首诗,递了给小云说,“定公对你,倒是一往情深。” 小云看完那首诗说:“大家都说他是到处留情的人。”接着便念:“‘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看起来他不做官亦不是本心。” 魏仲英大为惊异:“你是从哪里看到了他的这首诗?”接下来又说:“定公精通佛学,最重一个缘字。偶逐、偶倦,无非随缘。如今不是你问他,是他问你,可见得缘已结在你身上了。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小云默然,承认了他的说法。原来确是有个人在小云面前破坏龚定庵,说他儇薄无行,并举此诗为证。此刻她接受了魏仲英的解释,对龚定庵便又回心转意了。 不过,她亦是眼中揉不进沙子的人,当时便问:“他不是说‘不留后约将人误’吗?” “现在亦仍旧是不留后约,不过是我们朋友热心而已。” 魏仲英的词锋亦很来得,轻轻巧巧地闪过了龚定庵的前后矛盾。小云无话可答,开始认真地考虑终身。 “我要回去问问我娘。”她说,“反正你还要来的。” 这是既不见许,亦未拒绝的表示。魏仲英心想,如果彼此有意,不妨撮合。龚定庵除了才气以外,此外没有条件可以让欢场女儿倾心的。至于小云,个性很强,不是什么能逆来顺受的人,强为促成这头姻缘,倘或将来不安于室,双方都会埋怨;两头不讨好的事不能做。 “魏二少,”小云忽然说道,“你教我作诗,好不好?” 魏仲英微微一笑:“你不会请定公教你?” “他人又不在这里。” “好吧,我来替你开蒙。” 意思是将来还有名师指授。小云懂这句话,装作不知,只催促着:“教嘛!” “平上去入,天子圣哲,”魏仲英说,“上去入三声为仄,虽说作诗只分平仄,不过仄声之中,哪里用上声,哪里用去声,还是有讲究的,将来定公会教你,此刻你只记住平仄好了。” “这么说,我光记住平声就行了;念起来不是平声,就一定是仄声,魏二少,你说是不是?” “不错,你的悟性真好!”魏仲英笑道,“不过会偷懒。” “学生偷懒,老师不就省事了吗?”由于小云善解人意,悟性很高,所以魏仲英的兴致极好,很快地便将七绝的作法,教会了小云。 “现在试试看!”魏仲英说,“我出一个题目:答定公。” 小云踌躇着说:“真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教你一个诀窍,既然你是答定公,不妨从原诗上面找一处着手,人、时、地都可以。譬如,他说江上女儿,你就用江上女儿作为自称来回答。” 小云细细想了一下,大有领悟,脱口念了一句:“江上小楼两不眠。” 魏仲英大喜。“好极,好极!”他略停一下说,“不过‘小’字一定要改,为什么呢?因为第一,‘小’字不响,这里一定要用平声;第二,小楼是春天的典故。” “嗯,嗯,”小云很快地说,“用高字如何?” “高字好,江上高楼两不眠,很响,而且高楼有望远之意,两相呼应,是酬答的正格。” 得此鼓励,小云大为兴奋,但一想到第二句,立即发生了困难。“老师、老师!”她向走至窗前闲眺的魏仲英喊道,“‘眠’字什么韵?” “噢,”魏仲英走过来说道,“我还以为你是步韵呢!‘眠’字一先;先韵宽得很,大概你想得到的,与眠字声音相近的字,十九是一先。” 小云点点头,复又苦思。时间过得很快,她自己不觉得,魏仲英也有耐心等。但跑堂的不免奇怪,在门外张望了好几遍,只见小云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微笑,有时发愣,而魏仲英意态悠闲地喝着酒,实在想象不出是怎么回事,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 “小云姑娘,”他问,“还要添点什么?” 小云神思不属,为他打断了思路,微感不悦,因而瞠目以对,不曾搭腔。魏仲英便开口说道:“来个‘冰碗’,再要一碗八宝绿豆汤。” “是!”跑堂的快快地答应着,因为他仍旧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老师,”小云突然眉开眼笑地,“到底让我弄出来了。要不要念给你听听?” “当然。” 于是小云从头念起:“江上高楼两不眠,飘零身世枉华年。幽思欲寄从何寄?独对诗裙只自怜。”她又加了一句:“作得不好。” “你刚学诗,还谈不到好不好。”魏仲英率直答说,“破题儿第一遭,能作得这样,也很难为你了。”他又念了一遍说:“何不直道相思?” “你是说把幽思改为相思?” “是啊。既云幽思,唯恐人知,欲寄的字样,便用不上。” “好!相思欲寄从何寄?”小云又说,“不妥当的地方,你要替我改。” “独对不大好,跟下面的自怜犯重了。” “噢!”小云凝神想了一下说,“老师说得不错,自怜当然是独对,改什么好呢?” “改检点吧!”魏仲英说,“检点有动作在内,相思欲寄无由寄,只好把你的杏黄裙子拿出来看一看,聊寄相思。” “是,是!改得好。还有,枉字我自己觉得不好,可是想不出应该怎么改?” 魏仲英略略想了一下说:“改损字吧。” 魏仲英认为小云应该就笔将这首诗写下来,寄给龚定庵,这样处理,具有多重作用:第一,当然是表示小云已愿委身;其次,龚定庵诚为小云所批评他的,到处留情,但他对藏诸金屋,却相当慎重,所以小云的这首诗,可以视作一份正式的“试卷”,龚定庵这个“考官”,必须决定是否“取中”,倘或他对小云只是“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仍旧抱着“不留后约将人误”的宗旨,那也就不必枉抛心力来做蹇修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种作用,龚定庵一家,女眷都通翰墨,小云初学为诗,便楚楚可观,这可以使得龚定庵在向老父请求,妻子商量,欲迎小云进门时,比较容易商量。 小云对后面两层作用,自然想象不到,但这首诗作为相思之寄,她是很清楚的。同时她也了解,魏仲英要她这样做,无疑要她作一个愿嫁龚定庵的承诺,所以需要慎重考虑。 考虑下来,决定接受要求。 “来人!”魏仲英将跑堂的喊了进来,“你拿副笔砚来,再要一张好纸。” “笔砚现成,好纸要去买。”跑堂问说,“买多大的纸?” “好的信纸就可以了。” “好信纸有。有位客人忘了一匣北京琉璃厂的彩笺在这里,可以借用几张。” “好极,借用三五张就行了。” 跑堂的将笔砚、彩笺都取了来,小云将彩笺铺在面前,开始磨墨。这一下,跑堂的不肯走了:他心里那个好奇的疑团,快将打破,倒要看看小云究竟要干什么。 但这一下,小云却不肯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