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章

弄好处”的机会多的是,不妨先“放一马”。

    因此,这顿小板子虽打肿了屁股,但在杨乃武的感觉中,不过比小时候在蒙馆中挨塾师的藤条,痛得稍微厉害些。这一阵痛,亦只有激起他更多的愤恨而已。

    “招!”陈鲁大喝一声。

    “招什么?”杨乃武也提高了声音,“本就是‘莫须有’的事,叫我从何招起!”

    陈鲁没有想到,受了刑罚的杨乃武,居然出言顶撞,态度更为恶劣!他咬着牙狞笑道:“你大概苦头还没有吃足!好吧,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官法如炉’!来啊!”

    “喳!”仍是那掌刑的差役上前应答。

    “今天要动大刑了!”

    “喳!”那差役回身高喊,“奉堂谕:大刑伺候!”

    所谓“大刑”便是三根枣木用两条麻绳穿住的夹棍,只听“嚓啷啷”一声,掌刑的下手,拿来棍使劲地往地上一摔。胆小的只听得这一响,就会发抖。

    “慢着!”陈鲁手指掌刑的差役说,“我还有话。”

    “是!请大人吩咐。”

    “想这杨乃武,心肠虽然狠毒,刀笔也很厉害,到底只算个文弱书生,不比江洋大盗,非用夹棍不招。然则,我又为什么要动大刑呢?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掌刑差役一愣,赔笑答道:“小的不明白。”

    “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这顿夹棍,是你作成他的!如果刚才二百板子替我着实打,他有不招的吗?只为你受了他家的好处,手下留情,不叫他吃苦头,他才敢这样子不怕朝廷的王法。如今用了小板子,不能再用大板子,只好用夹棍。照此说来,这顿夹棍,岂非你作成他的?”

    听此一说,掌刑差役既觉冤屈,又感惊惶,极声答说:“大人明鉴!小的决不敢犯法,请大人去查,查出来受了杨家的贿,任凭大人定罪。”

    “我也不必查!我只告诉你,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如果你再敷衍公事,连夹棍都夹不出口供来,你想会怎么样?”陈鲁自问自答,“无非一堂一堂再审,一堂一堂再夹,你害他皮肉多受苦而已。好了,下去动手。”

    掌刑的差役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心想:哪有这种自作聪明,不讲道理的官?倘或犯人是个罪证确实的十恶之徒,凭他这番话,就不妨拿犯人整死。拼着挨一顿板子,不当这个差使,也得让官儿落个革职或者降调的处分。

    因为如此,下手就不同了。向来用刑的宗旨,亦可以说是“刑期无刑”,不动刑而能让犯人从实招供最好,所以用刑之前,必先威吓,喊堂威,摔刑具,都是这样的用意。动到大刑,尤其慎重,将犯人的双腿夹好以后,还要听堂上招呼,说“收”才收绳子。这时由于有受贿徇情的嫌疑,掌刑的差役便不等堂上下令,向下手做个手势,使劲将麻绳一收,只听杨乃武嗷然一声,随即没有声息,跪着的上半身软塌地往一旁倒了下去。

    一看犯人昏厥,陈鲁也有些着慌,心知道是掌刑差役负气,故意下此重手。但因有话在先,不便呵斥,更不宜张皇,勉强保持沉着,静以观变。

    见此光景,夹棍自然松了,下手取来一碗冷水,满满含了一口,使劲喷在杨乃武脸上,然后扶起他来,抹胸拍背,乱了好一会儿,才得将他救醒。

    人是醒了,浑身还在发抖,这又不尽关乎痛楚,而是一想到便觉心悸。同时信心尽失,知道自己受不住刑罚,势必屈打成招,输了这一场官司,由此想到绑上法场的情况,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招是不招?”陈鲁警告,“不招还要夹。”

    掌刑的差役自知鲁莽,心怀疚歉,便即劝道:“你招吧!再夹一次,你的两条腿就不是你的了。”

    杨乃武还在犹豫,一招就是两条命,生死出入,关系太大,明明没有这件事要承认有,自己冤枉自己,实在于心不甘。

    “招!”陈鲁催促着。

    “大人,”杨乃武凄厉地喊,“冤枉……”

    “可恶透顶!”陈鲁拍桌大吼,“再替我夹起来!慢慢收。”

    于是掌刑差役亲自动手,将夹棍的部位移动了一下,因为夹在原来受夹已伤之处,真怕杨乃武的双足会成残废,而且一夹之下,可能又会昏厥,岂非自找麻烦?

    新夹之处,在小腿的腿肚子上,肉头较厚,所以绳子初收的时候,杨乃武还能熬得住;及至慢慢收紧,就使劲咬牙也没用了。只见他冷汗淋漓,齿震有声,从牙缝中挤出尖锐的嘶喊。掌刑差役知道差不多了,特意先放一放,然后蓦地里一收,杨乃武不由自主地狂喊:“招,招!”

    听得这一声,绳子立刻就松了,杨乃武仆倒在地,只是喘气。陈鲁怕他一松了刑,多想一想又会“放刁”,所以连连拍桌催促:“招,招,快招!你的砒霜是哪里来的?”

    “是——”杨乃武只觉得脑中有无数金苍蝇在乱飞,茫然半晌,忽而想起,由余杭进省,经过仓前镇,在一家药店中买过豆蔻,跟药店主人闲谈过一阵;再想一想,记起招牌:“爱仁堂。”

    “爱仁堂?”陈鲁问道,“在什么地方?”

    “在仓前。”

    “你买了多少钱的砒霜?”

    “四十文。”

    “药店里怎么肯卖砒霜给你?”

    “因为,因为我说要毒老鼠。”

    “就毒老鼠,药店也不会卖给你,除非你跟药店的老板是熟人,信得你过。”

    “是!是认得的。”

    “哪里药店老板,姓什么?”

    “姓钱。”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

    萍水相逢,片刻盘桓,知道爱仁堂的老板姓钱就够了,何须请教人家的名字?回答“不知道”是实话,反问一句“怎么不知道”就太没有道理了!

    杨乃武这样转着念头,突然灵机一动,发现一丝生路,心里在说:陈鲁,陈鲁!你伤天害理,刚愎自用,我要叫你在这毫无道理的一问上,自留破绽!到那时领教了我的手段,前程已经不保,方知悔之晚矣!

    原来杨乃武熟谙律例,亦深知官儿的心理。刘锡彤与陈鲁一意罗织入罪,凡事不假深究。不过,此案起码还要经过两次面审,一次部议,只要按察使与巡抚两审,有一位不肯马虎,就必定会传爱仁堂钱老板到堂讯问。一问名字不符,当然要追究缘故,那时自己就可以翻案了!本来是受刑难熬,胡乱攀供;而问官偏要提名字,情极无奈,只得随便捏造。这一来,不就足以证明,所有如何买砒霜毒鼠的话,皆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的子虚乌有之词?

    主意一定,随即答道:“想起来了,叫钱宝生!”

    买砒霜一节,有地方、有日子、有原因、有数目;而卖砒霜的亦有名有姓,事无可疑。陈鲁认为别的都无须再问,只要查证一件事:钱宝生卖砒霜的情由。

    等退了堂,犯人还押钱塘县,陈鲁随即派人将刘锡彤请了来,当面交代:“贵县回去,立刻传爱仁堂的钱宝生来问明白,杨乃武去买砒霜,是不是以毒鼠为名?钱宝生有无串通情事?这一点弄清楚了,详报本府,全案就可以往上移送了。”

    “是!”刘锡彤对陈鲁的支持,非常感激,奉命唯谨地答说,“卑职马上回县遵办,赶月底以前,一定呈复到府。”

    回到余杭,将审问的经过告知了黄寿山,这位刑名师爷,微有意外之感,“杨乃武居然招供了!”他说,“我总以为他无论如何熬刑不招,这一招死定了。”

    “自作孽,不可活!”刘锡彤答说,“老夫子,我想请教你一件事。像这样的案子,钱宝生怕受连累,一定不肯承认有卖砒霜给杨乃武这件事,那时该怎么办?”

    “除非有人作证,说眼见其事,否则,他要赖是赖得掉的。”黄寿山说,“如果杨乃武所供属实,钱宝生没有什么责任。这一层能够向钱宝生说明白,他或者会承认。”

    “对!先要设法觅一个人跟钱宝生去好好开导一番。这个人——”

    “这个人不难找!”黄寿山抢着接口,“现成有个章抡香在那里。”

    章抡香名叫章浚,举人出身,而会试多次落第,依例申请“大挑”,挑中的放知县,次等的补学官。章浚得了个“训导”,分发福建,学官清苦,又嫌福建路远,情愿不就。他的笔下很来得,现在为刘锡彤延揽在县衙门里,是专管函牍的“书启师爷”。

    于是刘锡彤回到签押房,将章抡香请了来,关上房门,很客气地问道:“抡香兄,贵处有家药铺,字号叫作爱仁堂,店主姓钱,想来认识?”

    杨乃武这件案子,已经轰动余杭,在杭州受审的情形,无人不在谈论,章抡香亦已听说。如今见居停提到,必有缘故,因而很谨慎地答道:“爱仁堂知道,姓钱的不认识。”

    答语坦率,话风甚冷,刘锡彤有些接不下去。愣得一愣,方又说道:“抡香兄是孝廉公,仓前的地方领袖,姓钱的自然信服。抡香兄,杨乃武一案,我想请你在公事上帮忙。”

    “只要帮得上忙,理当效劳。请东翁明示。”

    “是这样的——”刘锡彤撮要叙述经过,“这钱宝生可能为了讼累,不肯承认。其实,于他毫不相干,案外之人,我绝不会无端将他牵涉在内。这番意思,想请抡香兄跟他说一说明白,或者面谈,或者函告,悉听尊便。”

    章抡香心想,果如所云,这个忙倒可以帮得。不过,以自己在仓前的身份,忽然回去找钱老板说话,必定引起猜测,绝不可行;至于写信,有笔迹落在外面,亦很不妥。

    盘算了一会儿,觉得只有一个办法,“信,我遵东翁的吩咐,照写;不过,东翁,这封信在钱宝生手里,只怕于东翁亦有妨碍。”他紧接着说,“我想这样,信先留在东翁手里,等传了钱某来问,如果他照实承认,自无话说;否则,东翁拿我的信给他看,有我保证,决不牵累,他或者肯说实话。”

    “是,是!”刘锡彤大为赞成,“抡香兄思虑周详,佩服,佩服。既然如此,就请在这里大笔一挥,事情就更严密了。”

    章抡香觉得这话也不错,便就签押房中现成的笔墨写了一封信,开头的称呼是“宝生乡兄惠鉴”,不叙客套,在“敬启者”之后,将刘锡彤的话都写在上头,最后要求钱宝生承认曾卖砒霜给杨乃武,当然也提供了“绝无讼累”的保证。

    信写得很切实,刘锡彤深为满意。为示慎重,亲手锁在他儿子从上海买来的保险箱中,然后出票传唤爱仁堂店主钱宝生到案讯问。

    讯问是在花厅里。等钱宝生磕过头,刘锡彤格外客气,准他站着回话。

    “你是爱仁堂药铺的老板钱宝生?”

    “大老爷!小人开的药店叫爱仁堂不错。不过,小人单名叫作钱坦,东床坦腹的坦,不叫钱宝生。”

    第一句话就问得不大对路,刘锡彤大为诧异,想了一下问:“你大概从前用过钱宝生这个名字,倒想想看,也许偶尔用过,忘记掉了!”

    “不会。自己用过的名字,怎会忘记?”

    “那么,”刘锡彤一时想不通钱坦变成钱宝生的道理,暂且丢开,换句话问,“杨乃武你是认识的?”

    “只见过一面,不能算认识。”钱坦答说,“十月初,杨举人进省,经过仓前,在小店里买药,谈起来才知道他是新科举人。小的就留他吃茶休息,坐了有个把钟头,以后就没有再见过。”

    “噢!”刘锡彤问,“杨乃武买的什么药?”

    “不大记得清楚了。无非砂仁、豆蔻、藿香正气丸、诸葛行军散之类,出门要常带的药。”

    “没有买毒老鼠的药?”

    “记不得了。”

    听得这个回答,刘锡彤立即想到,钱坦已有闪避不认之意。因而轻描淡写地问:“砒霜是不是可以毒老鼠?”

    钱坦笑了,“回禀大老爷,”他说,“人也毒得死,更不要说是老鼠。”

    “那么,平常有没有人来买砒霜毒老鼠的呢?”

    “偶尔也有。”

    “杨乃武呢?”刘锡彤问道,“有没有在你店里买砒霜?”

    这一问,问得钱坦大惊失色。原来他并不知道杨乃武在杭州府诬供,砒霜出自爱仁堂,故而余杭县传他到案候讯时,心里还不怎么怕。现在才知道,是被牵涉在小白菜谋杀亲夫一案中,这是从何说起?钱坦不但惊惶,而且愤怒,断然决然地答说:“没有!砒霜不好乱卖的!”

    这一回答,并不算意外,刘锡彤仍旧和颜悦色地问道:“要怎样的人,你才会卖砒霜给他呢?”

    “第一,有郎中的方子;第二,是熟人,晓得他买砒霜有紧要用处,不是去害人,小的才会卖给他。”

    “什么叫紧要用处?”

    “譬如打鱼的,数九寒天,光着身子到河里去捞鱼,就一定要吃一点砒霜,不然会冻杀。”

    “原来砒霜还有这样的用处。”刘锡彤问,“要吃多少才会死?”

    “这,小人就不大清楚了。”钱坦答道,“听说不能过一钱。”

    “照此说来,只要对买砒霜的人信得过,你也会卖给他。像杨乃武这种新科举人,是有身份的人,又说买回去毒老鼠,用途也跟你说明白了,你当然会卖给他,是不是?”

    “是的!”钱坦答说,“他如果要跟我买,照大爷所说的,小人会卖给他。不过,他没有开口要买,小人也没有卖给他。小店今年就没有卖过砒霜。”

    问到这里,推车撞壁,必得要转弯了。刘锡彤便问:“钱坦,你识不识字?”

    “开药店的要看药方,没有不识字的。”

    “好!我给你看封信。”

    这封信就是章抡香的亲笔,看到称呼,钱坦就说:“这封信不是写给小人的,是写给一个叫‘宝生’的。”

    “你先不管!看完了再说。”

    钱坦将信看完,皱一皱眉说:“章先生,是我们仓前的举人,小人高攀不上。”

    任凭刘锡彤如何开导,反复譬解,钱坦始终不肯松口,却也不是一口回绝,只把话扯来扯去,节外生枝,不着边际。将个刘锡彤惹得几次三番想发怒,而终以“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句古话的警惕,勉强抑制火气,跟钱坦慢慢地磨。

    眼看已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却不道门丁沈彩泉悄悄掩了进来。附耳数语,顿觉“柳暗花明又一村”,精神为之大振。

    “好吧,钱坦!”他不再是软语商量,而是提高了声音打官腔,“既然你一口咬定了,本县想开脱你也不能够,只有拿你解到杭州府,你自己去申辩。”

    “就在杭州府大堂,小的也只是有啥说啥,决不敢随便瞎说。”

    “那都随你!”刘锡彤对沈彩泉说,“你把他带下去。”

    等沈彩泉将钱坦带出花厅,走过回廊,在转角无人之处,他站住了脚叫一声:“钱老板!”

    “沈二爷。”钱坦也正有话要问,“大老爷说要送我到杭州府,哪一天走?怎么走法?可以不可以我先回仓前,直接到杭州报到?”

    “报到!你到哪里去报?”沈彩泉质问似的说,“你要去自投罗网!”

    “怎么叫自投罗网?”

    “我跟你说不明白。你兄弟来了!托陈秀才带了他来的,你们自己去谈。”

    钱家弟兄两个,钱坦是老大,老二名叫钱恺,为人很老实。听说胞兄为县里传唤了去,不知吃上了什么官司?想起与陈竹山一向相熟,他在“县大老爷”面前很吃得开,特意登门拜托。陈竹山当然很热心,立即带着钱恺到县衙门,先到门房里打听案情。

    “大老爷正在花厅里问案。”沈彩泉从抽斗里取出一张纸,交给陈竹山,“喏,就为杨乃武、小白菜的案子。”

    听说是牵涉在这一案里面,钱恺吓得脸色都变了。陈竹山对杨乃武在杭州府所供,已略有所闻,随即安慰他说:“你不要着急!虽说杨乃武的砒霜,是在你家爱仁堂买的,不过你家老大是很精细的人,卖砒霜给他,一定有个原因。等我看了供单再说。”

    “杨乃武是为毒老鼠买砒霜,哪知道他去害人?”沈彩泉插嘴说道,“跟钱老板毫不相干。”

    听得“门政大爷”这么说,钱恺自是大感宽慰。而陈竹山却从沈彩泉的话中,听出暗示,点点头不作声,先看供单。

    供单上果如所云。陈竹山亦用极有把握的声音说:“不要紧,不要紧!牵连不到你家老大头上。”

    说着,一面将供单递了给钱恺,一面使个眼色将沈彩泉约到一边说话。

    “这一案的关键,在钱老板身上。”陈竹山又说,“有件事很奇怪,钱老板单名钱坦,杨乃武怎么说他叫钱宝生?”

    “大概把名字记错了。”

    陈竹山的见识,比沈彩泉到底要高明些,他不能同意记错名字说法,“记错有记错的原因,或者音同,或者写法差不多。钱坦与钱宝生,一个单名,一个双名,声音、写法,完全不同。”他很有把握地说,“决不是记错!”

    “那么是故意说错?啥道理呢?”

    “我看,姓杨的不怀好意!故意留个漏洞在那里,预备将来好翻案。”

    谈到处理案子的手法上,沈彩泉的花样却比陈竹山多,“只要钱老板一承认,铁案如山,姓杨的哪里翻得了?”他说,“至于钱坦还是钱宝生,详复的公事上头,不必写明白,只说‘钱姓店主’就可以了。姓杨的总不能自己说破,有意将钱坦说成钱宝生。那一来就是他自己承认招供不实,先吃顿板子再说。”

    陈竹山深深点头,悄悄叮咛:“你进去看一看,如果钱老板不肯承认,请县大爷不必问了!我来跟他说。”

    将钱坦带到门房,沈彩泉使个眼色说道:“大老爷吩咐:证人不肯说实话,只好移送杭州府。一句话可以了的事,自己找麻烦!唉!”说完,摇头叹息着走了。

    这是暗示,也是有意避开,陈竹山心中明白,向钱坦说道:“钱老板,我跟令弟是好朋友,他来托我,我不能不管。老沈的话,你听见了,如果拿你一移到杭州府,你陪着这场人命官司,只怕一爿爱仁堂赔在里头都不够。”

    “这,这是怎么说?”钱坦有些着急了,“跟我毫不相干的事。”

    “不错,跟你毫不相干。不过你要晓得,俗语说的,‘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杨乃武要咬你,就算你倒运。解到杭州府,你当然还是不肯承认,砒霜没有来路,就不能结案。案子一层一层往上送,犯人一堂一堂提来问。那时候,钱老板,你生意就不要做了!自己贴房饭钱住在杭州城里,只等差人来传你好了。”

    听得这话,钱坦呆住了,好半晌才说了句:“这不是冤枉吗?”

    “光是赔两个钱,还不算冤枉。”陈竹山索性再吓他,“你遇到像本县刘大老爷这种官,还好说话;遇到不讲道理的,说你跟杨乃武串通一气,是谋害葛小大的共犯,不肯实供,拿你推翻了剥掉裤子,请你吃一顿‘毛笋焖腊肉’!钱老板,那时候你不但倾家荡产,只怕还要家破人亡!”

    最后几句话说得钱坦毛骨悚然,“陈先生,”他不自觉地软语恳求了,“这哪里吃得消,无论如何要请你想个法子。”

    “你不要着急!本来就不要紧,只不过你自己跟你自己过不去。来、来,你先看一看杨乃武的口供!”陈竹山指出供单上的一行字,“其实,杨乃武倒没有害你的心。”

    口供上写得很明白,杨乃武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这话他也听刘锡彤说过,现在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可是,“我实在没有卖过砒霜给他。”钱坦这样说,“假是假,真是真,不好瞎说八道。”

    “你看,”陈竹山换口气,对钱恺说,“你老兄死脑筋,跟他说不通,有啥办法?”

    “陈先生,你不要生气!他是脑筋没有转过来,慢慢跟他讲得明白的。”

    “好!”陈竹山点点头,放出耐心来谈,“钱老板,我倒问你,你不知道杨乃武买了砒霜去害人,是不是?”

    “是啊!我哪里知道。”

    “不错,杨乃武也没有告诉你,那么,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说要毒老鼠问你买砒霜,你看他新科举人,不像会做坏事的,是不是会卖给他?”

    钱坦想了一下答说:“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一定要买砒霜毒老鼠,我会卖给他的。”

    “那不就对了!”陈竹山又作了一个譬喻,“好比你开铁器店,有人来买一把刀,说是屠宰用的,要格外锋利,你自然卖了给他。结果他拿那把刀去杀人,难道你也有责任?”

    这个譬喻为钱坦所接受了,可是,他又有疑问:“杨举人怎么说我叫钱宝生?我明明叫钱坦。”

    “那是杨乃武弄错了。你姓钱是不是?”

    “是啊。”

    “开的药店叫爱仁堂是不是?”

    “这,我没有说我的店不叫爱仁堂。”

    “那就是了!姓钱,爱仁堂没有错。至于为啥叫钱宝生,那要去问杨乃武。你要知道,那时候他刚刚上过夹棍,一个人到了那种时候,脑筋是不大清楚的。”

    “大哥,”钱恺也劝他,“陈先生说得很明白了,你承认下来,不要紧的!”

    “哪个说不要紧?做官的人的话是靠不住的,此刻说得蛮好,到时候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拍桌子说一声:‘替我押起来!’你就有冤没处诉了!”

    “这倒也是实话。陈先生!”钱恺问道,“你说,会不会有这样的事?”

    陈竹山将个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不会,不会。”他说,“你要不相信,我可以去弄张东西给你!”

    说着,跟沈彩泉去商量,沈彩泉又向县官去请示。刘锡彤只要砒霜有着落,便可结案,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沈彩泉跟陈竹山又研究了一番,决定双方交换一项文件,钱坦出一个杨乃武于十月初三以毒鼠为名,向爱仁堂购买砒霜四十文,所供属实的“甘结”;而县官发一张本案与爱仁堂店主钱某毫无牵涉的“谕单”。

    “有了这张谕单,你就不必再进任何衙门去过堂了。”陈竹山说,“盖着余杭县的大印,你还不放心?”

    整整费了一天工夫,事情才得定局。钱坦兄弟谢了陈竹山,自回仓前;刘锡彤骗得了一纸“甘结”,脱然无累,亦非常高兴。饮水思源,全赖陈竹山斡旋之功,因此特地设宴犒劳,席间口口声声的“竹山兄”,显得亲热非凡。

    当然,最得意的是陈竹山,第一,进一步获得了县官的信任,以后包揽是非,不管是打官司,减漕粮,都更“吃得开”了!第二,钱坦兄弟除了口头道谢以外,少不得还有一份谢礼。而最重要的是,第三,有了钱坦的这一纸甘结,铸成如山的铁案,神仙都救不得杨乃武,从此拔去了一根眼中钉,自己可以出头了!

    正在开怀畅饮之际,沈彩泉递进来一角公文,拆开一看,是杭州府为这一案有所诘驳,说余杭县所送的人犯供词中,有“口鼻流血”的字样;而尸格中含混不清,又说“流血水”,又说“有痰涎”,情事不符。

    这是个漏洞,似乎很难补救。但陈竹山认为轻而易举,只要重新改填一张尸格,托人到杭州府打个招呼,抽换一下就行了。

    刘锡彤言听计从,将尸格上被驳的几处,一律涂改为“七窍流血”,这样,就更像中毒而死了。

    收到余杭县所附钱宝生所具甘结,以及声明尸格抄缮有误的公文后,杭州府知府陈鲁认为可以定谳了。

    谋杀亲夫,当然是凌迟处死。杨乃武为指使葛毕氏杀夫的正凶,依律应该“斩立决”——同样处斩的罪名,亦有区别,除了“斩立决”以外,还有一种“斩监候”,是暂时监禁在狱中,等候秋后处斩。得到霜降过后,刑部秋审处照例将各省所报“斩监候”的人犯,造具黄册,依照案情,建议何者应该处决,何者可以暂缓,奏请皇帝亲裁,其名谓之“勾决”。未勾到的,便可以缓死一年;或者遇到国家有大庆典,暂停行刑,亦可多活些日子。总之,是“斩监候”,就还有一线生路;而“斩立决”则是一等刑部核准处斩的公文到达,立即处决。除非及时及特赦的恩旨颁到,方能“刀下留人”,否则就算死定了。不过,这种恩旨是千古难遇之事。

    此外,就只有一个钱宝生——这也是陈竹山的主意,公文上仍旧称杨乃武所供的姓名;甘结上在“钱坦”之下,另注“宝生”二字——也有处分,是最轻的“杖责”。当然,这个处分到了余杭县是可以马马虎虎不执行的。

    听到判决,杨乃武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本为无中生有之事,而居然有钱宝生所具的甘结,证实他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向什么人以何原因买到了砒霜,一切都如他自己所说,岂不是自己将自己的一张嘴堵得死死的!

    因此,杨乃武唯一的希望,就是上级审转之时,能够传提爱仁堂的钱老板列案对质,在公堂上设法找一两个漏洞,使得问官大起疑心,切实追究,才有翻案的可能。当然,最好是有人能事先提一句:“爱仁堂的老板,根本不叫钱宝生。”无奈死囚在狱中的监管极严,连与亲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又何能将心中的盘算,付诸实行?看起来,只有皇天保佑,遇着一位精明的清官,才有一线生路。

    十一月初,一干人犯由杭州府移解按察使衙门——这个衙门在靠近西湖的钱塘门,是有名的古迹。原为岳飞的故宅,其中有口井名为“银瓶井”,相传岳武穆风波亭遇难以后,他的小女儿身挟银瓶,投井殉父,就是这口正在按察使监狱附近的古井。

    岳武穆死于秦桧以片纸付狱卒的非法谋杀,毙命的地点,就在按察使衙门右面的土地庙,此处在南宋是大理寺监狱的风波亭。因此,浙江的按察使到任以后,每每以岳武穆的冤狱,引为警惕,持法务求其平。但是,杨乃武所遇到的这位按察使,却是个不甚重视民命的庸才。

    此人姓蒯,名叫贺孙,号士芗,跟当今权势赫赫的军机大臣沈桂芬一样,原籍江苏吴江,占籍顺天府大兴县,从小生长在天子脚下,说得一口极漂亮的京片子,也沾染了极深的旗人习气。问案的时候,公案上摆着上好的龙井茶,精致的水烟袋。一面问案,一面喝茶抽烟,不时还要剔一剔指甲,闻两个鼻烟。审过一堂,见杨乃武与小白菜的供词并无翻异,随即转解巡抚亲审。

    浙江巡抚名叫杨昌濬,字石泉,湖南湘乡人,倒是十二年才出一回,很难得的拔贡出身。不过起家却是军功,是现任东阁大学士陕甘总督、恪靖伯左宗棠手下的大将。左宗棠在浙江起家,领兵西征,与李鸿章的坐镇北洋,同为朝廷两大柱石。李鸿章的饷源在江苏与上海,占尽膏腴之地,左宗棠则视浙江为禁脔。杨昌濬的主要任务,就是替左宗棠筹饷。朝廷亦默许浙江为左宗棠的地盘,浙江巡抚应该是左宗棠的私人。因此,杨昌濬的地位极其稳固,只要将左宗棠敷衍好了,便不愁会有的调动。

    因为如此,杨昌濬在浙江颇为专横,凡事独断独行,不大有什么顾忌。不过,官声亦不太坏,像遇到这种逆伦重案,亦不敢轻忽。问过以后,还特地派人到余杭县去密查。

    所派的“委员”是个候补知县,名叫郑锡滜。刘锡彤得知这个消息,大为紧张,即时将陈竹山请了来,商量对策。

    “这怕什么?”陈竹山的态度跟刘锡彤恰好相反,毫不在乎,“查不出什么来的!”

    “竹山兄,”刘锡彤仍然是很不大放心的语气,“凡事不可大意!”

    “是!凡事不可大意。”陈竹山对他的这句话另有解释,“郑大令奉委来查案,明明是宪台调剂调剂他。这一点,倒不可大意了。”

    刘锡彤被提醒了。他当然深知官场的规矩,拿候补知县来说,浙江十一府共七十六县一州,七十七个州县缺中,经常可以调动的不过五分之一,而候补知县何止两三百?其中最硬的,是会试之年,榜下即用的进士,分发到省,遇缺即补,名为“老虎班”;其次是持有京中大老八行书的,如像当年宝鋆为刘锡彤出信那样,也不能让他久等;再次是捐班知县中钱出得多的,有特别优先补缺的名堂,也不能不格外照应。就这三类人,已占尽了经常能调动的几个缺,所以“班次”在后的候补知县,如想补上实缺,难如登天。

    补缺既难,便只有“派差使”,其名谓之“调剂”。候补知县所派的差使,花样极多,最光明正大的,自然“署缺”,譬如某县知县病故,或者因案革职,先派候补知县署理一个短时期。如果正遇上收漕粮的“上下忙”之时,哪怕几天的工夫,亦有一笔好收入。如能派上一个收厘金的差使,名为“税差”,更是非有特殊关系不能获得的“调剂”。此外还有各种杂差,譬如押运、押解等,查案亦是其中之一。

    如果拿郑锡滜的被奉派密查,当作巡抚对他的调剂来看,事情就好办了。这得有所破费。刘锡彤虽有些心疼,但“财去身安乐”,此时先就可以放心了。

    话虽如此,还是得布置一下,“最要紧的是爱仁堂。”他说,“竹山兄,这上头还要请你费心。”

    “我知道,我知道!请放心好了,不必我去找钱家兄弟,他们自会来找我。”陈竹山很有把握地说,“‘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当初钱坦如果死不肯出‘甘结’,算他狠。白纸黑字落在我们手里,不怕不能牵着他的鼻子走!我这就去办。”

    陈竹山辞出县衙门,先派人去放个风声。果然钱坦由钱恺陪着,急急从仓前赶了来了。

    “你们不要紧,没事!”陈竹山不等他们开口,先就安慰,“不要说是省里来查,哪怕京里派钦差来查也不要紧。你们想,杨乃武自己这样招供,钱老板你又没有冤枉他,怕什么?”

    “是的。”钱坦问道,“上头来查,我怎么说?”

    “你就照甘结上的话说,杨乃武因为毒老鼠来买砒霜,他是有身份的人,你当然不会疑心他说假话,更不会疑心他买了砒霜去做坏事,所以卖给他了。日子、砒霜的分两、价钱,不要弄错!”陈竹山特别加了一句,“除此以外,一个字不必多说。”

    “他要问起别的话呢?”

    “什么别的话?”

    钱坦已经毫无主张,事实上亦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谨记着陈竹山的话,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仓前去等着。

    隔了有四五天,来了个余杭县的差人,上门非常客气,“钱老板,省里派了位郑大老爷来查小白菜的那桩案子,要麻烦你进城一趟。”他笑嘻嘻地问道,“不晓得你哪一天有空?”

    传唤小民讯问,居然凑人的方便,可说是件奇闻。钱坦岂止受宠若惊,简直有感激涕零之感,一迭连声地答道:“今天就有空,今天就有空!”

    “那么,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好啊!我们吃了饭就走!”接着便唤他的伙计杨小桥:“小杨,顺兴馆去叫四个菜来,打两斤黄酒。菜要好、要快!”

    “不,不,钱老板你不要客气,我吃过了。”

    “吃杯酒,吃杯酒!大老远来了,连顿饭都不吃,没有这道理。”

    差人是经过刘锡彤亲口交代的:无论如何不可以难为人家,一定要客客气气,让人家觉得不是来打官司。如果吓着了钱坦,到案胡言乱语,就要严办原差。因此,这个差人心里在想:如果坚持不受,钱坦心里反而不安,便歉然地笑道:“一来就叨扰,真不好意思。”

    喝着酒,钱坦少不得要问问切身之事。那个差人告诉他:郑大老爷人很和气,很好说话,叫钱坦尽管放心大胆去应讯好了。

    为了还要到堂见官,钱坦酒不敢多喝。饭罢相偕进城,原差却不回县衙门,将钱坦一直带到很体面的一处大宅,由侧门进去,是一座花园,他告诉钱坦说:县大老爷特为借了大绅士吴家的花园,做郑大老爷的公馆。问话也在这里。

    正在谈着,陈竹山从假山洞里钻了出来,一见钱坦就说:“你放心!问过一次就没事了!记住,话不可前后不符,也不必多说一句。上去吧。”

    于是原差带着钱坦,穿过假山,来到一座楠木厅前,叫他在廊上站一站,自己掀开棉门帘入内。不一会儿,回身出来,向钱坦招招手,示意入厅。

    一进门就发现一桌盛筵,正在收撤。朝另一面看去,紫檀炕上坐着一个红光满面的官儿,在喝茶抽水烟。炕几上摆满了银光闪闪的高脚果盘。这种豪华的气派,钱坦还是初见,竟看呆了。

    “磕头!”原差推一推他,“是郑大老爷。”

    钱坦被提醒了,急忙跪倒,口称:“小人钱坦,给郑大老爷磕头!”

    “你就是爱仁堂的老板?”

    “是!”

    郑锡滜点点头,向左右关照一声:“录供!”

    于是听差抬来一张小桌子。郑锡滜随带的家人铺设文具坐了下来,提笔在手,静候问话。

    “钱宝生!”郑锡滜问,“你开一家药店叫爱仁堂,是不是?”

    钱坦愣了一下,这句话一半对,一半不对,很难回答。如果声明自己不叫钱宝生,似乎节外生枝,与陈竹山的告诫不合。这一层应该要考虑。

    郑锡滜却不容他有考虑的工夫,带些诧异的语气问道:“怎么?爱仁堂不是你开的吗?”

    “是,是,是的。”钱坦不假思索地答说,“爱仁堂是小人家传的老店。”

    “这样说。药性你是精通的了?”

    “是!”

    “你知道不知道砒霜是毒药?”

    “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卖给杨乃武?”

    “因为他是有身份的人——”钱坦便将以前说过的话,杨乃武如何路过,以何原因买砒霜的话,又供了一遍。

    “你知道不知道,杨乃武跟葛毕氏有暧昧情事?”

    钱坦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细想一想才明白,毕竟是识得字的,了解问官所说的“暧昧情事”,指奸情而言。当即答说:“小人住在仓前,不大进城,以前也不认识杨举人,不知道他跟人有什么暧昧!”

    “你说的话句句是真?”

    “句句是真。”

    “如果你撒谎,将来问出来,你的罪很重!”

    “小人不敢撒谎。”

    钱坦的回答语,干净利落,郑锡滜颇为满意。点点头问说:“敢不敢具结?”

    “敢!”

    “好!”郑锡滜大声问道,“余杭县原差在哪里?”

    原差就在楠木厅外走廊上,闻声而进,打个千说:“余杭县原差伺候。”

    “你把姓钱的带下去。叫他具甘结送上来。”

    “是!”原差问道,“具了甘结,是不是放他回去?”

    “当然!不干他的事。”

    听得这话,钱坦知道又过了一关,跟着原差退了出来,陈竹山笑容满面地迎接。甘结是有现成格式,早就备好了的,只要填上案由、姓名,打个手印,便算毕事。

    等钱坦一走,陈竹山随即赶到县衙门,直入签押房报告经过。刘锡彤当然很欣慰,但想到此番供应,已经花了几十两银子;郑锡滜回省,少不得还要送上一笔程仪,至少亦须四十两一个红包,不免又有些心疼。

    “唉!”他叹口气,“所谓‘讼累、讼累’,不想我做县官的,亦受了讼累!”

    陈竹山有些好笑,但又心中一动,随即低声说道:“这案子里面,应该有些生发。”

    刘锡彤精神一振,偏着头说:“倒要请教。”

    “等想妥当了,再来禀告。”陈竹山说,“事情总要拿郑大令送走了才有工夫来办。”

    “嗯,嗯!”刘锡彤问道,“你看该送多少?”

    两人商量结果,为了一劳永逸起见,决定红包加重送一百两的程仪,要求郑锡滜回省禀复时,话要说得格外切实。至于刘锡彤的“讼累”,“羊毛出在羊身上”,杨乃武的造孽钱不少,不妨要他家吐一点出来,这由陈竹山去想办法。

    “杨中丞既然派了郑大令出来,当然信任有加,只凭郑大令一句话,就可以‘勘题’了。等部文一到,是‘斩立决’的罪名,杨乃武只有一个年好过了。”

    “向例死罪的部文,一来一往总得三个月。”刘锡彤说,“这是很顺利的话;如果部里要驳,那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回文。”

    “怎么会驳?”陈竹山大不以为然,“决不会!这样案子,如说要驳,那是跟杨中丞过不去,有意给他难堪!杨中丞是左侯的红人,左侯西征,威风凛凛,朝廷很买他的账。俗语是,‘打狗看主人面’,不管怎么样,也不能不准杨中丞的‘题本’。”

    “是啊!”刘锡彤也觉得有左宗棠的关系在内,朝中不能不顾杨昌濬的面子,“倘或要驳这件案子,等于就是叫杨中丞知趣,自己可以辞官了。”

    “果然朝中要请杨中丞走路,法子多得很,犯不上拿这件案子做题目。而况,铁证如山,部里的司官也不会随人摆布,说驳就驳,说准就准。”

    刘锡彤将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完全同意陈竹山的看法,作了一个结论:“对!此案只要杨中丞勘题,部里没有不准的道理。杨中丞是不是照臬司所拟的罪名勘题,关键在郑大令的禀复上面。”

    “一点不错!”陈竹山说,“我看郑大令是很好说话的人,为了他的方便,索性替他拟好一个禀单的稿子,锡公,你看如何?”

    “好啊!竹山兄,那就烦你大笔了。”

    陈竹山本有跃跃欲试之意,当即用郑锡滜的语气,拟了一个禀复巡抚杨昌濬的稿子,历叙奉派到余杭县密查的情形,特别强调“传唤爱仁堂钱姓店主前来,亲自面讯;反复诘责,所言与存案供词,毫无歧义”。最后总结一句,说刘锡彤审办本案,确属“无冤无滥”。

    看过这个稿子,刘锡彤相当满意,略微改动了几个字,备好程仪的红包,一起带着去看郑锡滜。略略寒暄了几句,问起密查的情形。

    “这也没有什么好查的。”郑锡滜说,“老兄问得很详细,该查的都查了。在我这里,并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这样说,公事已了,可以好好儿畅叙几天。”

    这是以退为进,变相询问行期的说法。郑锡滜随即答道:“公事在身,急于回省复命,我想明天就要去了。”

    “明天就走,太匆促了,我不敢多留老兄,无论如何,多留一天。”

    “多留一天还不要紧。”郑锡滜说,“反正我可以先写一点东西。”

    于是,刘锡彤唤进跟班,取来拜匣,亲手将一封程仪送上。封套上已写明数目一百两,郑锡滜多少有意外之感。原以为不过十二两或者十六两银子,不意加了数倍,自是喜出望外,但也因此而略有疑虑。刘锡彤的官声,并不太好,为人亦不是慷慨豪爽一流,而有此大手笔,其故安在?这样想着,郑锡滜口中虽深深道谢,心里却加了几分戒备。

    谈到公事,刘锡丹很热心地说:“老兄带的人手不足,代笔无人,兄弟斗胆备了个稿子在这里,特此送来请指教。”

    郑锡滜看完他代拟的禀单,觉得语气太强了些,有些极力为刘锡彤辩白的味道。只是刚受了人家一份重礼,不便异议,考虑了一会儿,有了个计较。

    “高明之至,多谢、多谢!”他说,“此番奉命差委到贵县,名为密查,其实事事仰仗老兄。实情如此,亦不便再说什么门面话,反显得对上官不诚,我想,不如就我与老兄会衔禀复。两个人的话,总比一个人的话有力量些。老兄以为如何?”

    刘锡彤一时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觉得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再说原件不动,要说的话都说到了,则求仁得仁,亦就不必再顾虑其他了。

    “是,是!”刘锡彤说,“我遵老兄的吩咐。”

    接到郑锡滜的禀复的第三天,巡抚衙门就将案子报出去了。因为年关将到,封印在即,而像这些案子是有严限的,不能不赶在年前办出去。

    但是,办是办了,却很勉强。因为原来的命令是派郑锡滜密查,结果却是会同余杭县一起禀复,失却“密查”的原意。有人以为郑锡滜不符委任,应该另外派人再查;而亦有人认为这一来将会耽误限期,拖过年很不适宜。两派意见,取决于巡抚。杨昌濬同意后者的看法,限期要紧。不过对于郑锡滜相当不满,传了来狠狠地申斥了一顿。

    杨家是一直在注意案子的进展的,等郑锡滜一离余杭,詹善政跟踪进省,原以为巡抚派人密查,自然是认为本案尚有疑问,而郑锡滜密查以后,那些疑问将会加深加重,整个案子有重新推翻的可能。因此,这一趟进省抱着极大的期望。结果,听说竟赶在年前报了出来,自是大失所望。

    正要回余杭时,来了杨乃武的两个亲人,一个是杨恭治,一个是杨乃武嫡亲的姐姐,詹善政叫她杨大姐的叶杨氏。

    杨大姐虽是女流,却有须眉气概,做事很有魄力。她亦是在县里打听到,郑锡滜受了刘锡彤的好处,料知禀复一定维持原案,特意赶了来商量营救之策。

    “这桩官司是天大的冤枉!我们杨家,倾家荡产都要替乃武申冤。你们两位有什么计较,尽管说!”杨大姐又说,“我娘只有这样一个亲兄弟,不救他,对不起故世的父母。”

    詹善政俯首无语,杨恭治面色凝重。不是没有话说,只为了杨大姐最后那句话,沉痛过于破釜沉舟,都觉得应该用沉默来表示至哀极忧;除非有挽回的善策,否则,什么话都是多余的。

    “恭治!”杨大姐问说,“臬台衙门你有没有路子?”

    “只认识个把小角色。”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角色有时候派大用场。你认识的是什么人?”

    “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名叫汤新。”

    “跑上房?”杨大姐问,“多大年纪?”

    “十四五岁,人倒颇灵活的。”

    杨大姐失望了。所谓“跑上房”是伺候臬司,人头一定很熟,可以由此找到路子,只是年纪太小,而“灵活”也者,多半浮滑。这样一个孩子,无法托以需要保持机密的大事。

    “杨大姐!”詹善政开口了,“你问臬台衙门的路子,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当然。我想,你们两个之中,总要有个人能够进去跟乃武见一面。”

    “这,”詹善政大摇其头,“我早就这么想了,可是不成功。他们说,陌生人进去惹眼,给上头知道了不得了。而且,我们两个到监狱里去过好几回,门口的人都认识我们,更不容易混进去。”

    “那么,女的呢?”

    “女的?”詹善政与杨恭治不约而同地表示诧异。

    “是我!”杨大姐说,“我想到监狱里去一趟。”

    “大姐!”杨恭治说,“你不要想什么花样!女人怎么能到男监狱里去呢?”

    “我不是混进男监。我是想混进女监去看小白菜。”

    这个想法太不可思议了!詹、杨二人一时还无法接受,只怔怔地望着杨大姐,无法赞一词。

    “你们觉得这个念头转得太怪,是不是?我说道理给你们听,你们就知道了。”杨大姐想了一下,用发问的方式来解释她的想法:“我倒请问,葛小大是怎么死的?”

    “不是说毒死的吗?”杨恭治笑说,“如果不是毒死,那么是怎么死的呢?”

    “是啊!我就是要去问一问小白菜!只有小白菜一个人知道。”杨大姐又说,“我倒疑心是中了毒。不过这个毒药,当然不是乃武给她的。那么,到底是哪个给她的呢?事到如今,她当然也用不着有啥忌讳,或者卫护哪一个了。再退一步说,果真乃武有啥对不起她的地方,故意咬上一口,到了这步田地,她也没有不说实话的道理!因为如果葛小大是她害死的,她总归不能活命了,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一定会良心发现,把实话告诉我!”

    杨大姐这番侃侃而谈,立即改变了詹、杨二人的想法,觉得如果她能跟小白菜见上一面,会有极大的用处。

    不过,杨大姐要想混进女监,实在很难。监狱亦是禁制严密之地,而且小白菜的罪名是凌迟处死的第一等重囚,脱逃固无可能,畏罪自尽却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事,所以日夜有人看守,杨大姐即令能够混了进去,亦无法跟小白菜私下交谈。

    当杨恭治说了这些难处以后,杨大姐点点头承认:“不错,确是很难。不过,事在人为,不妨走走路子,只要能够混得进去,哪怕我只在铁栅栏外面,望一望小白菜,至少也可以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杨恭治不作声,詹善政也不作声,但两眼乱眨,是在动脑筋的样子——他认得一个朋友,是在城隍山上吃茶闲谈而结识的,此人似乎对官场中的情形很熟悉,为人坦率而热心,虽是初交,倒是个可以商量大事的朋友。

    于是,他说:“大姐既然决心要这样子做,我就去找个朋友问问看!”

    “好的。”杨大姐又说,“善政,我带了四百两银子在这里。钱,只要花下去有用处,你不必心疼。不过,年近岁逼,我上有公婆,下有儿女,要早早赶回过年!”

    “我知道!如果办得到,我要催他尽快;办不到,也有句确实的话,不会拖日子的。”

    杭州的城隆山,就是所谓“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跟京里的天桥、南京的夫子庙、上海城里的城隍庙,约略相似,是贫富不分,老少咸宜的消遣之地。山并不高,沿大路树荫下,设着许多茶座,春秋佳日,座无隙地,夏天更是夜来纳凉的好地方。但急景凋年的时候,北风凛冽,却少人光顾。詹善政此来,是迫不得已,明知十之八九会扑个空,亦不能不来碰碰运气。

    运气真不错!他居然在药王殿前的茶座上,发现了他那个朋友李景山,一包花生,几个臭豆腐干在喝烧酒。

    “李二哥!”詹善政很高兴地招呼,“你倒清闲自在!这个时候,还来逛城隍山。”

    “你不也来了吗?”

    “我是特为来寻你的。”

    “特为寻我?”李景山问,“有事?”

    “当然有事。走,走!我请你吃‘皇饭儿’去。”

    李景山踌躇了一下说:“实不相瞒,我自顾不暇,恐怕没有工夫来管闲事。要过年了,又是这种天气,我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吃‘花酒’,不是发疯了?我是来躲债的。”

    “你有多少债务?”

    “也不过百把两银子。”

    “你放心!事情办成,百把两银子包在我身上。”

    李景山先是一喜,接着泄气地摇摇头:“你的事难办!”他知道他是杨乃武的至亲,料到来意,自问无能为力,所以作此表示。

    “事情是有点难,不过亦不见得一定办不到。谈谈不妨!谈不成就吃我一顿饭,也不要紧。”

    “这倒也未尝不可。”李景山心想,反正无聊,且叨扰他一顿,再跟他谈谈杨乃武与小白菜,也是破闷之法,所以欣然跟着詹善政下山。

    听完詹善政所提出的请托,李景山立刻想到一个人,是按察司衙门的照磨,名叫倪槐。照磨这个官儿,职掌“照刷案卷”,一省的刑名档案,都归他管,官小而任重,上上下下都要买他三分账。托他跟管理囚犯的司狱去说个人情,或者可以通融。

    于是他说:“路子倒有一条,不过人家肯不肯,不敢说。我可以替你去试探一下,能成功最好,不成功你不要怪我。”

    “当然,当然!”詹善政急忙答说,“决不会怪你。”

    “快过年了!年里——”

    “李二哥!”詹善政抢着说道,“事情就要年里办!因为那个杨大姐来一趟不容易,她有公婆、丈夫、儿女,一个当家人还要赶回去料理过年。李二哥,她说过,只要事情办成,多开销几文不在乎。”

    “这恐怕有点难。她要过年,人家也要过年。你说是不是呢?”

    “是!是!不过无论如何要拜托李二哥想个法子。”詹善政又说,“只要事情办成功,李二哥你这个年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得去了。”

    最后这句话打动了李景山的心,他考虑了一下说:“既然这样,就要先花本钱。”

    “是!”詹善政问,“先要花多少?”

    “这样,你明天一早去备一份礼,送到我家里来,我替你去托个人情。不过,”李景山加重了语气说,“这份礼总要十几两银子,可能白白花费,一无用处。”

    十几两银子虚掷就虚掷了,詹善政毫不迟疑地答说:“求人的事,本来就没有必成的道理。白白花费也无所谓。”

    “只要你明白就好。”李景山的心又热了些,“我一定替你上紧去办。”

    于是李景山说了他家的地址,詹善政谨记在心。饭罢回到客栈,将经过情形告知杨大姐。她做事很爽脆,一面开单子命杨恭治去备办礼物,一面取了二十两银子交给詹善政,说是先送李景山的礼物。

    “年底下各人都有些账要还。托人办事,当然先要替人分忧,有这二十两银子,他暂时可以松口气,才能真的上紧替我们奔走。你告诉他,事情成不成不管,这二十两银子他先用了再说。”

    詹善政见她出手大方,明白事理,心里非常佩服;同时觉得这样做法,在李景山面前很有面子,所以心里也非常高兴,很起劲地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一定钉到他,一定有个确实回音。”

    “对!你再告诉他,事情成功了,我们另外送三百两银子。就算包给他了!”

    “善政!”杨大姐又说,“你要懂我的意思,三百两银子是包给你那位朋友,统统在里头,不过,话不可这么说,这么说人家会不开心。”

    “那,大姐,要怎么说呢?”

    “你说,一切请他费心。该送多少请他斟酌,如果只要二百两银子,一百两就送给他;如果只要一百两银子,二百两也送给他。”

    如此说法,相当动听,但不能深一层去想,倘或要五百两银子呢?李景山不就一无所得了吗?这样转着念头,才知道杨大姐的能干。在“外场”上,手腕决不输与一般的男子。

    “唉!”他忽发感慨,“当初事情刚起时,我姐夫不要那样子自负,什么人都不放在他眼里,先虚心跟大姐商量一下,也许只是晦气几两银子,在县里就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