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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迟疑片刻,还是跨入了那扇朱漆雕花的殿门。景殿内暗沉沉的,然而那暗并非黯淡深晦的颜色,偶尔有晴丝一闪,却也从暗里折出一丝丝星辉样的光芒。他细看去,才发现那原是殿中铺天垂地的落下的半透明纱帷,上面用银线刺着和合二仙的图案,那原是庆贺得子的图案。他心里微微一酸,想起嬛儿告知他安陵容已永不能生育了。 晴丝如缕,银线在光线下莹莹的泛起晶亮的光泽,耀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好容易适应了殿中的光线,细细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种种奇珍异宝,只随意漫掷在案几或架上。正中那一架大红纱透绣洛神赋图的翠玉屏风便值连城之价。他是男子,原不懂得这些。只是听妹妹说起过,魏文帝死,宠妃薛夜来被遣回故乡,有一日读到曹植的《洛神赋》,想起宫中时光,感念故后甄宓的恩德,以甄宓之貌绣下这副洛神图,并绘上曹植的《洛神赋》。薛夜来素有针神美称,所以用黑绒绣出糙字来,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糙无异,惟妙惟肖。此屏风世间唯有一架,实在是无价之宝。 见他有疑惑神色,那小内监忙陪笑道:安氏虽然失宠,可太后吩咐了,一应东西全不要内务府收回,只陪着她一同葬在这里就是。他有些嗤之以鼻地摇摇头,用怜悯的口吻道:安氏真是可怜,伺候的人都没有了,天天只对着一堆死物,活着有什么意思! 他闻言心口微微一震,也叹不出什么,只看着那架屏风,他不擅品评绣工的好坏,只觉得上头的洛神真有凌波微步之态,仿佛要步下屏风,走到自己面前来。 当时听妹妹随口说起时便留了心,陵容是极擅刺绣的,若她看见,定会喜欢。 只是,这也不过是想想罢了。这样的连城之宝,如同已入深宫承恩婉转的她一样,都只能在午夜梦回的寂静里,如闪电一般迅疾划过脑海偶尔想想罢了。 却不想,她真已经拥有。可想而知,当年的她是如何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虽未亲见她的荣宠,然而后宫女子大多出身世家,她是身世寒薄的县丞之女,便这样从次序微末的选侍始,一步一步踏上尊荣之地,临位三妃。 鹂妃一曲清歌绕梁三日,兼惊鸿之姿,轻易摘取紫奥城万千荣华。 只是如今被囚冷宫,这一切繁华如梦,多么像一个笑话!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叹息的尾音似一缕凉风,还未散,便见屏风后有人影一闪。他等了半日不见人出来,略略踌躇,只好进去。屏风后是极阔朗的一间屋子,才是待客的地方。她坐在花阑长窗下,纤手微扬,五彩的丝线便在细白的手指和雪白的绷布之间灵动如蝶。她穿着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头发并不梳成发髻,只如未嫁女子一般垂着几缕,风chuī过,便柔软扬起,鬓边簪一支简洁的素白银簪,那样娴静的姿态,宛如初见时的好女子。那银簪他见过,素昔在甄府小住,她头上便只簪着这只簪子。连衣裳,也是那时她常穿的颜色,只是并无镶银丝万福图纹这般贵重罢了。 当年的她,美如桃花,是风露清韵一般初开的桃花。 正被回忆撩拨,她抬头浅浅一笑,轻轻唤他:甄公子。 甄珩略略一愣,心中突突乱跳,连对他的称呼,也似当年。然而,已不是当年了。他稍一转神,已按礼问候,鹂妃娘娘金安。 她停下手,忽而一笑,我待公子如从前,公子怎么还称我娘娘?她的声音绵软如三月风,你瞧我是不是老了,和从前还像不像? 甄珩垂首道:礼制所在,臣不能不遵,绝不敢冒犯娘娘。 她看住他微笑,软软道:你敢只身前来,已不怕冒犯。何必又再拘谨? 从前,她哪有这样坦然,若察觉了他的目光,也会含羞低头,粉面生晕。他抬头,须臾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她瘦了许多,脂粉描摹得细腻厚实,却遮不住面颊肿起处道道红痕,听闻是太后日日派人掌嘴所致,更哪堪掩饰眼底的无尽沧桑。娘娘容颜依旧,装束也似从前,只是心已不是从前单纯的心了。 她低手绣了几针,他看见她绣得是一双鸳鸯,游弋在一树花开如焚的夹竹桃下。她轻声道:若还是那颗单纯的心,恐怕早已在宫里死了几百回了。说罢嗤地一笑,既然说礼制所在,那么悄悄地进嫔妃宫殿,算不算是违制? 甄珩退后一步,道:是臣失礼。然而,臣应娘娘所请,也是有话要问娘娘。 她的手边搁着一盘生杏仁,她取了一枚慢慢吃了。她转过脸,姣好的侧脸沐在日光里似一朵半开的白莲。她声如梦呓,你知道我的刺绣是谁教我的?是我娘。我娘曾经是苏州的一位绣娘,她的手艺很好,绣出的鸟像会飞,绣出的花像有香味儿。她心灵手巧,年轻貌美,我爹很喜欢她。当年,我爹还只是个卖香料的小生意人,好不容易凑了钱娶了我娘,靠我娘卖绣品攒了一笔钱捐了个芝麻小官。我娘为我爹熬坏了眼睛,人也不如年轻时漂亮了,我爹便娶了好几房姨娘,渐渐不喜欢我娘了。我娘虽然是正房,可是眼睛不好,年老色衰又没有心机,所以处处都吃亏,以致我爹连见她一面也不愿意了。我每天看几房姨娘争宠,我便知道,女人若心软,迟早自己要吃亏。后来五姨娘跟一个外来的裁fèng跑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金银细软,几个姨娘看家里破败了,也都各奔东西。爹爹虽是县丞,却不为那一任县令所喜,在官场上委顿无奈,还有什么法子去追五姨娘回来,这时才想起我娘的好来。入宫后,华妃这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连宫女都敢欺负我。我很怕,我每晚都做梦,我梦见我变成我娘一样,瞎了眼睛受人欺凌,生不如死。 甄珩心中本恨极了她yīn毒,此刻也不由微微生怜,我知道宫里的日子难过。只是日子再难过,再要步步为营,也无须伤害身边的人。嬛儿,她一直把你当姐妹。 谁天生愿意伤害别人?愿意伤害自己身边的人?她转首,眼底闪过一丝忿然之色。我进宫之后每天都害怕,可是再害怕,只要想到一个人,我便好受些。我入宫数月不愿承宠,你知道是为什么?是我不愿意。我知道进宫之后到死都不能再出宫了,宫嫔和宫女不一样,宫女二十五岁还能出宫还乡,我却不能了,我只能活生生老死在这里。可是她咬一咬唇,凌波妙目从他面上横过,似怨似嗔,我qíng愿这样一辈子想着一个人,聊度此生。 他隐约知道她口中的一个人是谁,他微微抬眼,正对上她望来的灼灼目光,心中突地一跳,不由脱口道:谁? 她眸中漾起晶莹一点,那晶莹里有他的身影。良久的沉默,秋阳落在庭院里那么静那么静。她的眼眸似不能承受这样明媚的光影,热热地痒。心口怦怦跳得厉害,一突一突地仿佛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一般,只觉得自己的喉头又酸又涩。那么多年了,终于要说出这句话了么?她迟疑着,挣扎着,似不能相信一般,这么久这么久,终于可以亲口告诉他了么?她的喉头有些哽咽,目光温柔得能沁出水来,良久,她才低低出声,我不信你不知道。 这样含羞带笑,多么像初入甄府时的她。他心下一软,他是知道陵容喜欢自己,他不止一次察觉她偷偷望向自己的眼神,他是知道的。然而才yù说话,脑海里蓦然一动,忽地想起一个人来那是茜桃初嫁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待茜桃其实并不算很好,总是淡淡的,淡淡的,比最寻常的夫妻还淡几分。那一日晨起,晨光熹微如画,茜桃坐在镜前梳着头发,她的头发又浓又黑,似一匹黑亮的缎子,他不经意问她,你几岁了?话一出口,自茜桃嫁入甄家,他没有留意过她的一切,连年纪也是含糊的,十七八还是十八九。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结为夫妇月余,他竟不晓得她的年纪。女儿家小心眼,她xing子再平和,恐怕一场风波也是不免了了。 谁知茜桃却不恼,只是偏过头粲然一笑,我不信你不知道,一大早便哄我玩呢。 甄珩一怔,只得苦笑,我真不知道。 茜桃盈盈一笑,露出细白一排贝齿,十八。你若不记得,我再告诉你就是。于是,他也笑了。 那时他便知道,茜桃是这样宽厚温暖的女子。所以,他渐渐爱上这个女子。 眼角,已经有了些微的泪意。陵容心中一动,原来,他还是念着自己,如此在意自己。于是她多了些勇气,轻轻道:那个人就是 是臣冒失了。甄珩截断她的话,臣不该探究娘娘私隐。娘娘想谁都不要紧,只是臣是外人,娘娘不必向臣宣之于口。 陵容心底一凉,手上的银针一颤,险险刺到自己,一缕哀凉的笑意漫上唇角,公子以为自己在我心中只是外人? 他深深吸一口气,是。娘娘曾与臣的妹妹淑妃qíng同姐妹,臣只是淑妃的兄长,与娘娘并无相gān,怎不算外人? 指尖怎会出了这许多汗?涩得很,腻得连针都捉不住。听他这样直白回绝,那种感觉,和那日冬雪中亲眼看他与薛氏恩爱离去有何分别?她从未忘记那一刻的感受,如冰锥刺心一般,四肢百骸无不疼痛她与他是结发恩爱,而自己,始终只是个外人,连远远旁观都会心痛的外人。 可是,自己终究恨他不起来。 心底的哀凉似那一日的大雪纷飞,寒意彻骨,曾经,我也以为甄嬛是真心待我好。选秀的时候对我出手相救;我困窘的时候接我到甄府居住,对我关怀备至。入宫后,我与她、与眉庄相依为命。那时候,我真以为她待我好。她拥有那么多东西,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皇上的宠爱,她什么都有。而我,却因出身贫寒备尝世人冷眼,还要因为她的承恩得宠受华妃的戕害羞rǔ。这些都不要紧,她是你的妹妹,她待我这样好,为她受些委屈也是应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你要成亲了,成亲的对象是出身世家的豪门千金。从她告诉我那一刻起,我心里所有的期待都破灭了,我不知道我要再怀着什么期待,做什么样的梦才能去抵挡宫里无处不在的寒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陵容的语音爆发出一丝难掩的压抑与哽咽,可是也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甄嬛是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意,只是她从来不说。因为她知道,她只消一句话就能破灭我所有的美梦。从此,我连做梦的权利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