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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家的女儿一朝得志,成为众多女眷口中艳羡的对象,如何不叫人羡慕。 她静静地站在廊下,看着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们蹦蹦跳跳,招呼她一同跳皮筋去。她兴高采烈地加入,娘给她梳的多宝辫子随着一蹦一跳稀里索罗地响,珠玉玲珑和女孩子们的拍手欢呼声中,她极投入,心底却隐隐翻着一个念头,原来一个女人的幸福,是要凭一个男人的爱才能获得。 她摇了摇头,看见水月游廊下微含笑意的母亲,偶然听见表姑母一句不无得意的奉承。表嫂子长相这般美,和当年纯元皇后如此神似,生下的女儿自然是花容月貌,聪慧伶俐,如何会不得皇上的宠爱呢?表姑母一扬手中的松花洒金绢子,如粲然撒开的一朵烟花,极鲜艳的,霍地开放了。 母亲却依旧淡淡地,含着那种淡淡的波澜不惊的笑意,明眸宛然:说笑了,我这把年纪的人了,如何能与先皇后相较,实在是僭越了。 淡淡一句话,聒噪如表姑母也不觉噤了声。当今皇帝爱重先后,人尽皆知,如何担得起这僭越之罪。如此,更多也许会为姐姐招来祸患的话,也被堵住了。 最后,表姑母讪讪笑道:表嫂今日这衣衫真美,衬得容色愈加好看了,难怪表哥这么喜欢嫂子,多年来都不肯纳妾。最后即便纳了如花似玉的年轻小妾,也不过是做个摆设罢了,看都不肯多看一眼。 母亲莞尔一笑,也不肯多言。目光缱绻处,却见是父亲来了,父亲伸手扶住母亲的手,极自然的,道:虽是日里了,不见日头的地方风还是大,仔细扑着了回去又头疼。 母亲的笑意极暖,映着檐下一树开得蓬天盈地的粉色桃花,愈加明丽融融胜于光,温婉道:好。夫君自己也仔细着身子,等下别多饮酒。 她是佩服的,敬佩母亲的聪慧与淡然,比之她珍重容颜,更胜百倍。 她想一想,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是否就算是拥有天? 抑或,母亲这般举案齐眉,姐姐如凤凰涅槃一般地浴火重生再度获宠,就算是拥有最完满的天? 她不晓得,只是偶然随母亲入宫探望姐姐时,看见姐姐年轻姣美的容颜上,已经覆上一层薄薄的忧伤与深沉。只是忧伤与深沉那样薄,淡得几乎透明,如一层蝉翼覆上面颊,除了她与母亲以外几乎不能察觉。 棠梨宫里的海棠开得那样红,如姐姐的盛宠映出满天红霞,映照着紫奥城万千宫宇,重门叠户。那光影照不见的黑暗处,是否就是不能得宠的满腹哀怨的失落女子,比对着姐姐三千宠爱在一身,兀自黯然失色。 她置身于华美的宫宇中,椒房温暖的浓香熏人yù醉,仿若神仙dòng府一般。她望着一袭紫色华服、玉颜云鬓金步摇的姐姐,赫然想起十五岁入宫前的姐姐无忧无虑的天真笑意。 那时她还小,隐约记得太医院最年轻的院士温实初总爱往甄家走动,那是个极温厚的男子,像他随身带的药匣里最常见的一味中药厚朴、温和、敦厚,踏实得叫人心生无趣。 那个时候,总以为姐姐是要嫁给温实初的,哪怕温实初一眼看去便不甚配得上姐姐,他太在乎姐姐,以致唯唯诺诺,可是他对姐姐的痴qíng,谁看不出来?连最敦厚温柔的二姐也会笑语:真是个痴qíng呆子! 可惜姐姐那样xing子的人,怎会喜欢这样的男子。 犹记得姐姐在闺中的豪言壮语,我甄嬛,必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时光如飞鸿的羽毛一扬,轻飘飘便过去了,可是姐姐,再无那种纯稚心境。 盛装之下的姐姐更添几分华贵雍容,远望之下,美艳得竟不似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女子。她半倚在贵妃榻上,手边一盏新贡的雪顶含翠袅袅泛起茶香,倾人yù醉。传闻此茶极为难得,因长在山顶新雪中,又要得每日三个时辰的光照,保得住阳光保不住雪化,一向极难生长,采摘更是不易,所以向来能做贡品的每年也不过二三十斤,除去供奉帝后的,嫔妃一见都难得,而姐姐宫中竟可随意泡来任它凉在那里。姐姐脚上着的新鞋,乃是极名贵的蜀锦制成,华美无匹,更让人咋舌的是,竟以整块无瑕之玉做底,另缀珠宝无数,华光灿烂。而那些姐姐用来缀鞋的珠宝,连身为侍婢的浣碧的梳妆匣里都有满满一盒子,可见盛宠之下的棠梨宫如何风光得意! 可是姐姐,风光之后,仍是难掩郁郁。她斜倚着,如一卷被风拂倦了的带露杨枝,笑容倦怠:外人看着我这样风光无限,可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qíng人 母亲忙去捂姐姐的嘴,其实四下里并无外人,唯有金架子上一只白羽鹦哥兀自含qíng聆听,偶尔扑棱一下翅膀,脚上的金链子便有细碎泠泠的响声。 母亲还是那样淡然的笑容,伸手指一指架上的鹦鹉:含qíngyù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姐姐略为解颐,不觉笑道:娘亲这样谨慎 母亲按一按姐姐的手,哪怕是寻常夫妻间也少不得谨慎二字来保全恩爱,何况是帝王家,你与皇上还有君臣之分。 姐姐略一思忖,已然明白,不觉颔首。 窗外花荫曳地,无数灿烂明艳堆积的花枝间,一袭碧色身影垂首侍立在外,似一泓碧潭静水,默然无声,隔着茜纱窗重重叠叠的流光,依然看得清浣碧衣衫的料子是上用的宫锦,等闲连寻常的常在、贵人都穿不上,更不论她鬓间压发的翠玉缠枝明珠花钿,更显得她娇俏可人。 母亲凝望一晌,默然摇头:我知你心疼浣碧,但你身边的侍女如此装束,实在也逾制了,恐怕遭人侧目非议。 姐姐沉静片刻,终究笑道:浣碧与流朱和我一起长大,qíng同姐妹。 母亲爱怜地抚一抚姐姐被冰凉珠翠相叠的鬓角,温和道:qíng同姐妹,毕竟也不是亲姐妹。她一指立在案前好奇翻阅书籍的玉娆,笑意愈盛,这才是你亲妹妹。 玉娆犹自仰起头灿烂一笑,姐姐便满目爱怜,笑靥如花,不觉叹息道:宫门一入深似海,我也罢了,给玉娆指个好人家吧,平平安安便好。 母亲笑道:阿娆xing子最像你,恐怕难呢。 笑语片刻,母亲便要回去,姐姐略略有些急:娘亲不多陪陪我? 母亲爱怜地拢一拢姐姐的脖子,为她整理好衣衫:来得久了宫中不便,也免得人说你恃宠而骄,老让娘家人进宫来。母亲略略思忖,叹道:我儿,别怪为娘狠心,你小月时也不常来探你。娘劝不得你振作,万事,唯有靠你自己。 母亲虽为亲眷,姐姐又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妃子,可是母亲并不愿意常常入宫陪伴姐姐,多半也是打发了哥哥去。父亲是赞同母亲这样的谨慎的,有时父亲亲自上大门前接了母亲回家,总要低低叹一句,外戚便又yù言又止。 母亲深以为然,颔首道:夫君安心,我晓得的。 父亲略略安心,一扬首,身边打扮得娇美温雅的姨娘便恭恭敬敬接上手来,扶着母亲的手进去,等闲连头也不敢轻易抬。 家里规矩大,女眷行走时轻易不得有动静,连裙角曳地的声音也微不可闻。这一日风大,姨娘鬓边簪着一朵翡翠珠花便有轻微的玲珑声。父亲微一回首,目光并不被姨娘娇花样的容颜所吸引,只是在怔忡间为她鬓发上那一抹翠色所吸引。 惘然地,父亲便长长叹息了一句,母亲微有黯然神伤之色,旋即便笑道:今日在宫中看到流朱和浣碧,出落得越发好了,可见嬛儿是真疼她们两个。我想着,凭这两个孩子的样子,流朱是定能指个御前侍卫的。浣碧更出色些,不能委屈了她。若能指上个皇上跟前的侍卫,或是指了一个外放的官员,即便年轻些,只要人好,那都是极好的。 父亲微微一笑,只说:厨房里炖了一日的老鸭火方,多加了你喜欢的笋丝,这会儿恐怕已经好了。说罢,再不顾姨娘。 她心中一动,望一眼姨娘,原来容颜再美,不喜欢的,偏偏还是不喜欢。 而父亲与母亲,仿佛是相敬如宾的,可是每每谈到浣碧,那真如宾客般的客气便显了出来,仿佛他们俩各自是要掩饰着什么,不肯说破一般。 她忽然怅然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边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了起来:小小姐那么小,居然会叹气了。 她瞪了那些婆子一眼,她们便不敢笑了。庭院里一本红茶开得如火如荼,仿若在空阔天地里撒了一大把殷红如火的红宝珠子,亮得迷人的眼睛。 姐姐的容颜,也是这样的美吧。她想起方才在宫中,趁母亲不留神便拉住姐姐的手摇啊摇,笑着问:姐姐,你在宫里高不高兴,姐夫待你好不好? 姐姐微红了脸,姐夫?皇上待我是极好的,可是有时候见了他老得想着说什么话好,说什么他才高兴,也极累的。 于是她皱眉,所以姐姐瘦了。 姐姐便笑得眉眼弯弯,是啊,我可瘦了啊!说罢爱怜地刮刮她的鼻子,正月里吃多了,又胖了一圈。 她还想说什么,母亲便已过来了,她只得急急忙忙道:姐姐,你可要高兴啊。 其实她甚少看见姐姐很高兴的神气。在家中姐姐是长女,要帮着母亲分担;在宫中是宠妃,更不能轻苟言笑失了分寸;唯有和眉姐姐一块儿时,姐姐才真正高兴,永远无忧无虑。 接下来的日子,她没能再进宫,母亲也没有。姐姐很快失宠了,连带着甄府的败落。 所谓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是彩云易散,霁月蒙尘。仿佛厅堂里那盏琉璃水晶大花灯,豁然砸了下来,哐啷一声碎晶满地,满目荣华便成了不堪入目。 颠簸蜀中的日子里,二姐只是止不住地哭泣,那哭声绵延在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映着漫山遍野开得粉光明艳的杜鹃花,愈加触目伤qíng。 她没有哭,虽然年幼害怕,却知道哭也无用。被逐出京华时衣裳带得不多,她只觉得冷,脑仁里渐渐一片麻木的空白,只盘旋着姐姐在家时教她念的一句句子: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果真是日如年。 她有什么好哭的,比之姐姐,生下帝姬还被逐出宫闱,废居甘露寺修行,自己的命运还有甚好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