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而他,又是不是他呢?

    是不是那个会在春日的踏青宴上埋下一坛子桃花酒的人?是不是会在夏天的风里踏着五月花瓣来?看她的人?又是不是会在秋日里畅意作诗、在冬日里提壶看雪的许儒城呢?

    如果你是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如果你不是他,又为何会知道独属于?他的秘密小行星?

    “许儒城,我确定是你。”他久久不开口,她的语气如同百蚁挠心般急促。

    路鸣从未感觉自己的情绪会如此波动,前世、今生?,她都未曾有过。可无论她如何说,许醉就是不开口,他隐忍着、紧闭着,然而那双诚挚的眼神却从未离开过他面前的姑娘。

    他恨他的鲁莽,却又在此刻无比希望,希望她能识破他的伪装。

    “我见过你这幅模样,我见过!”路鸣提着他的双肩,二人一同站起,她将他的后背摁在了?阳台的玻璃门上,房内暗黄的灯光透过玻璃,映出了?她泛红的眼尾。

    她的眼神,比他今晚看到过的所有星星都要亮。

    “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说话,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她语无伦次、红着眼睛摇了?摇头,“不只是你懂我,我也很懂你的啊许儒城……”

    “1979年6月1日,你当?时已经在驻疆研究所待了?将近三个月,组织休假,你秘密回北京探亲。”

    路鸣的语气带着哭腔,脸上却是笑?着的模样。

    “当?时我在买菜,忽然感觉有个人站在我身边,我回过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了?你。我还记得你当?时戴着个白色粗纺布口罩,穿着件的确良纯白色衬衫,就那么直勾勾地站着。”

    “我刚想?跟你打招呼,你就大步往前走,好?像根本就不认识我,我提着菜匆匆忙忙地跟在你身后,只觉得你比三个月前高了?些、瘦了?些……”

    “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你签了?保密协议,只是在想?,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是真的没认出我吗?”

    “你走的好?快,我追了?你好?久,无论我问?你多少遍‘你是不是许儒城’,你都是头也不回地摇头。”

    路鸣看着他,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面前这人却依旧不为所动,仿佛她刚才所说的,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

    “许儒城!”她怒吼出声?,“你到底在怕什么啊?!”

    “当?初有保密协议我还能理解,可现在又没有什么东西禁锢着你,你为什么就不能说呢!”

    她的泪水盈满眼眶,声?声?质问?,一字一句地钉在了?他的心上。

    她痛心不已,他又何尝不是?

    这是他精心呵护了?一辈子的心上人,从十七岁到七十岁,他都没让她掉过一滴眼泪,可如今她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双目通红地要他承认自己的身份。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他推开了?她的手,手背却蓦然多了?两?滴冰凉。

    那是她的眼泪。

    第91章 是我呀

    “不,我不可能认错。”她一?把握住了他推开自己的手?,一?脸确信。

    “我跟你十七岁就认识了,一?直到?七十岁,我敢确定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她含着泪摇头,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似乎是?费了很大的劲在说话。

    “你出门总带着保温杯,包里总有?数不清的药,你是?天文爱好者,你发现并命名?了l0038号路鸣星,你说过你要找一?颗星星送给你心爱的姑娘……”

    “可是?可是?……”她的语气越来?越含糊,尽管心中无比确认这就是?自己相伴了几十年的知己、大梦初醒后的爱人,可面对着他故作的沉默,路鸣一?时竟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咳咳……”她猛的咳嗽了起来?,眼角的泪水顺势滑下,她原先攥着他的手?终于松开,就如同一?条失去了生命的藤蔓,捂着肚子缓缓地蹲了下来?,刺猬一?般的,将自己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

    许醉见?状脸色一?变,连忙搂着她的双肩随她一?同蹲了下去,“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路鸣依旧是?揉着肚子,十月初的帝都?,按理来?说算不得闷热,可她却是?出了一?身的汗,仿佛刚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了一?般。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此刻很难受。

    “肚子……疼……”她忍着痛抬头,鬓间的发丝正湿哒哒地黏在她的脸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是?胃疼吗?”许醉二话不说就打算进?去为她端水拿药,不想却被她一?把扯住了衣角。“好像……好像是?胃疼……”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可又好像不是?……我感觉有?点像我们当初回国的时候,在船上,我晕船的那种感觉……想吐,又有?点头晕……”

    “什么晕船!那次你是?急性肠胃炎啊!”许醉一?把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她这副身子算不得单薄,可在他的怀里却显得十分娇小。

    “许儒城……”她忽然?叫他。

    “欸!”他正在用?侧身开阳台的玻璃门,一?听路鸣叫他,立马下意识地就应了。

    “许儒城!”她忽然?升了一?个?调,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时,就只见?路鸣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并且还一?把将他的脑袋摁在了阳台的玻璃门上。

    许醉:qaq∥完蛋,暴露了!

    “一?定要逼我用?苦肉计吗?许儒城同志?”她早已恢复了精气神,脸上不仅没了刚才那副病容不说,反而格外的红光满面,看起来?能徒手?打死一?头牛,倒拔两株垂杨柳。

    “你听我狡辩……”此刻他的脸被她压在玻璃上,哪里还有?半分英俊潇洒的模样,有?的只有?窘迫和委屈巴巴。

    路鸣抬手?看了下手?表里的时间,“给你一?分钟,一?分钟之内说不清前因后果的话,你就给我去见?马克思吧!”

    许醉(委屈):“能再多给点时间吗……”

    路鸣(暴怒):“马!克!思!”

    许醉(举起双手?):“我这就说!”

    “比起你的重生,我更像是?捡了一?条命。”尽管脸部还在与玻璃亲密接触,但他的眼神却依旧明亮。

    “我明明记得我已经?闭上了眼,也?在闭眼前幻想过来?接我的会是?西方的天使,还是?咱们传说里的牛头马面。”

    “可等我再次有?意识地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在一?趟行?驶着的列车厕所里,我的手?腕上全是?血,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十八岁少年的脸。”

    路鸣手?部的力气逐渐减少,怒气值也?开始降低,许醉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就匆匆忙忙用?纸巾止住了血,一?看包里的证件,才发现‘我’现在是?‘许醉’,年龄只有?十八岁,乘坐的是?保定前往北京的列车,包里的诊断书上写?着,‘我’患有?重度抑郁症。”

    “所以原身是?自杀?”路鸣推测。

    既然?是?抑郁症,密闭空间,手?腕处又有?伤痕,那就只有?自杀这一?种可能。

    “不知道?。”许醉坦言,“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不敢直接告诉你,万一?这个?中有?什么天命机关,什么因果报应沾染到?了你身上,那我宁愿身殒。”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路鸣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的名?字倒是?跟你有?缘分,许醉君同志。”路鸣松开了手?,双手?环抱在胸前,饶有?趣味的看着眼前的许醉。

    不,应该说是?许儒城。

    许儒城把脸从玻璃上拔了下来?,此刻的他无比确信,就以路鸣这个?把他拍在墙上扣都?扣不下来?的力气,她现在的身体绝对健康。

    “你学坏了,还会用?苦肉计了。”他揉着脸说。

    “不及你万分之一?。”路鸣笑了笑,“所以你别告诉我,刚刚你不承认你的身份,是?因为你怕那所谓的‘报应’?”

    “嗯。”许儒城诚实地点了点头。

    路鸣差点就笑出了声,“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许儒城同志,你不是?如假包换的唯物主义者吗?当初我们一?群人看《午夜凶铃》,可就只有?你敢不捂眼睛啊!”

    “可是?唯独对你,我不就总想着谨慎些嘛……”他如同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般,低着头嘟囔道?。

    路鸣的双眼忽然?有?泪意上涌。

    当初她的父亲说过,“人这一?辈子,只有?有?了心,才会开始理解唯心主义者”,当初她还尚不理解,如今才幡然?醒悟,当你真真切切地爱着一?个?人的时候,总疑心凡事都?有?因果。

    如果没有?因果,何来?你我?如果没有?因果,何来?相遇?

    不可否认,这世间总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你对万物的看法都?从唯物主义,而转变成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想当年许儒城对自己说,“智者不坠爱河,可总有?人甘心情?愿,当爱情?的愚人”。

    如此看来?,他倒是?真做到?了,试想一?个?饱读诗书,又收过先进?文化思想教?育、沐浴民主科学春风长大的书香世家子弟,如今竟然?会因为她,就去相信什么所谓的因果报应,倒真让人感动之余又有?些想笑。

    “许儒城同志。”她叫他名?字。

    “怎么了?”他抬头,却正对上了她那一?双蕴满泪水而又笑意盈盈的双眼。

    “你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我找到?我那位挚友后的第一?件事,是?做什么吗?”

    “什么?”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恍惚之间,却发觉自己的腰身已然?被人紧紧搂住。

    “我说过的,等我再次见?到?他,我会紧紧地抱住他。”路鸣将头埋进?了他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皂香。

    我爱你的朴素,就像我爱你的灵魂一?样。

    许儒城闻声,只觉自己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只因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与她之间的距离从未如此之近。

    他以她知己的身份默默地守护在她的身边,距离最近的时候,也?莫过于五月花开之际,她穿着碎花长裙在他面前转圈,裙摆带起一?阵花香,他吹着口琴远远地望着她。

    他曾经?以为那样就好,那样就足够,只需要看着她笑,他的暗恋就不算无疾而终,可如今被她紧紧地抱着,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本就是?越亲密越好。

    他食髓知味了。

    许儒城微怔片刻,才缓缓地收拢了自己的手?臂,如同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珍宝,轻轻地拥抱着她。

    她这样瘦,这样小,他总疑心抱在怀里会不会就此化了?会不会就此消失?

    可千言万语,却都?抵不过此刻灵魂的碰撞。

    -我是?世界上最懂你的人,也?是?最爱你的人。-我又何尝不是?。

    -你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我爱你。-我也?爱你。

    不知抱了多久,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也?适时地松开了手?。

    二人这才发现,他们的脸颊都?不约而同地染上了两抹红晕。

    也?是?,两个?加起来?都?快活了两百岁的人了,连个?小手?都?没拉过,可不得脸红吗?

    “咳咳!”路鸣清了清嗓子,胡乱地抹了抹自己涨红的脸,欲盖弥彰地解释道?,“害……害羞什么!咱们再怎么着也?算是?老夫老妻了……”

    “老……老夫老妻?!”许儒城的脸红的更厉害了,“路……路鸣同志,既然?如今已经?真相大白了,那我就想问你一?句话,你要实话实说。”

    “什么话?”路鸣有?些疑惑,自己还有?什么事是?许儒城不知道?的?

    却见?许儒城忽然?别过了脸,眼神也?飘忽不定地看着远处。

    “我我我我问你……我的那本日记你你你……”

    “你的日记?”路鸣抢话,“我看了,怎么了吗?”

    “噗!”许儒城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你!”

    羞耻感顿时蔓延了他的全身,他想起了里面那些肉麻到?脚趾抠地的话,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一?头钻进?去。

    “什么呀,是?你自己在上面说‘此乃醉君本人生平心路历程,若有?后人因机缘巧合打开,还请放心查阅,许某一?生行?事坦荡,不惧得见?天光’的,我这才打开看的啊!”

    她可是?一?字不落地记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