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过鸟一声如劝客
去小镇铺子找裴钱耍去。粉裙女童跟着与朱敛他们作揖拜别,要青衣小童等等她,她兜里瓜子不够了。 在岑鸳机和两个小家伙走后,郑大风说道:“这一破境,就又该下山喽。年轻真好,怎么忙碌都不觉得累。”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也年轻的,人又俊,就是缺个媳妇。” 郑大风伸手虚按了两下,道:“朱老哥,这种大实话,莫挂嘴边,容易招人恨。” “我看陈平安这么着急远游,你们俩功劳不小。”魏檗笑着站起身,“我得忙活那场夜游宴去了,再过一旬,就要闹哄哄了,麻烦得很。” 小院重归安静。 朱敛开始收拾棋局,郑大风坐在原先魏檗的位置上,帮着将棋子放回棋罐。 朱敛说道:“猜猜看,我家少爷破境后,会不会找你聊聊?如果聊,又怎么开口?” 郑大风道:“多半是要去山脚找我的,想着宽我的心,省得我心里头别扭嘛,不过应该不会多聊,大概就是陪我喝酒。其实我倒是希望这小子找也不找我,你说这会儿落魄山才几个人,就这么劳心劳力,以后真要人多了,有了个山头门派,他顾得过来?还要不要修行了?朱老哥,劝人一事,你最擅长,你有机会找陈平安交交心。” 朱敛收拾着棋子,惆怅道:“难。” 郑大风没来由说了一句:“魏檗下棋,分寸感好,疏密得当。” 朱敛“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郑大风幸灾乐祸道:“陈平安这一破境,药铺里边,我那个心气高的师妹,估计又要遭罪了。” 朱敛笑了笑,略带遗憾道:“岑鸳机也好不到哪里去。” 郑大风贼兮兮道:“当时在披云山,如果陈平安真是那么说的,谢家长眉儿才是最糟心的那个。” 朱敛点头道:“在藕花福地那里,稍微大一点的江湖门派,有哪个男人年轻时候没被师姐师妹伤透过心?看来浩然天下也差不多。” 郑大风不知为何,想起了老龙城的灰尘药铺,在那儿光阴悠悠,无事翻翻书,晒晒日头。 郑大风双手抱住后脑勺,想起某个天真无邪的少女,像喝了一大坛子药酒,苦得不行,又忍不住不喝。只是最后思绪流转,当他顺便想起那个经常在自己眼前逛荡的女子,吓得打了个哆嗦,咽了口唾沫,双手合十,如同在跟人道歉,默念道:“姑娘你是好姑娘,可我郑大风真真无福消受。” 朱敛望向竹楼那边。 郑大风问道:“打个赌?陈平安是横着还是竖着出来的?” 朱敛微笑道:“我家少爷武功盖世,英明神武……自然是横着离开屋子的。” 郑大风无奈道:“那还赌个屁。” 但是最终出乎朱敛和郑大风所料,陈平安是安然无恙地走出了竹楼。 然后陈平安在崖畔石桌那边坐了一宿,直到天明,才回了一楼呼呼大睡。 此后两天,朱敛继续去二楼享福,而陈平安果真去找了郑大风,只是没见到郑大风,稍稍犹豫之后,陈平安就返回了山上。 然后牛角山渡口剑房那边,陆续收到寄给陈平安的飞剑传讯。 先是青峡岛刘志茂的回信,说春庭府的红酥如今已经不在府上当女官了,重新去了朱弦府当门房,刘老成对此只说顺其自然,青峡岛只要保证她这辈子无灾无厄就可以了。再就是横波府开始重建,但是章靥吃错了药,竟然离开了青峡岛,只跟刘志茂讨要了一块末等供奉玉牌,以及一部仙家秘籍和一件法宝,然后就跑去鹘落山那个寂寂无闻的小门派,隐姓埋名,给人当起了客卿。最后刘志茂给了陈平安两个选择,当初他承诺安然渡过难关后,便会有重礼馈赠,所以要么陈平安等着他,让人带着礼物拜访龙泉郡,要么就干脆将欠着青峡岛密库房的两笔账结清了。 陈平安飞剑回信,简明扼要,就三个字:两清了。 至于素鳞岛田湖君这拨人的下场,陈平安没有问。 第二封信,来自珠钗岛刘重润,告诉陈平安一件秘事,那位金丹地仙的老嬷嬷,本就金丹腐朽,只靠这一口气强撑着,心弦紧绷太久了,等到书简湖大局已定,珠钗岛非但没有遭难,反而获利极多,那根心弦骤然松懈,大忧大喜过后,彻底油尽灯枯,在今年的入秋时分,就已经逝世了。刘重润在信上坦言,老嬷嬷劝她别斤斤计较那点水殿秘藏丹药的钱财了,所以她希望与陈平安再做一笔买卖,珠钗岛也要学一学那高高在上的玉圭宗,将一部分修士弟子迁徙到一洲最北方的大骊王朝龙泉郡,远离是非,安心修道,所以陈平安不管是租借给她一块风水宝地,还是卖给珠钗岛,尽管开价,她就算砸锅卖铁,也会答应下来,肯定一枚铜钱不少他陈平安的。 陈平安回信一封,也很直截了当,说自己不卖山头,但是可以租借。不过哪怕她收到信后立即动身赶来大骊,他那会儿多半已经离开龙泉郡,她只要找到落魄山一个叫朱敛的人,商议此事即可。 顾璨也寄来了信。大致说了曾掖和马笃宜如今的修行进展,以及第一场周天大醮预计所需的神仙钱,各个环节,各需多少,写得清清楚楚。 陈平安回信一封,说第一笔神仙钱,会让人帮忙捎去书简湖,让他们三个安心游历,再就是忍不住多提醒了一些琐碎事情。写完信一看,陈平安自己都觉得确实絮叨了,很符合当年那个青峡岛账房先生的风格。 去牛角山寄信之前,陈平安瞥了眼墙角那只竹箱,里边还搁放着一只从书简湖带回来的炭笼。 然后是关翳然的来信,这位出身大骊最顶尖豪阀的关氏子弟,在信上笑言让那位龙泉郡的董半城来池水城的时候,除了带上他董水井独家酿造并远销大骊京畿的米酒,还得带上陈平安的一壶好酒,不然他不会开门迎客的。 陈平安得了这封信后,就去了趟风凉山,找到董水井,吃了一大碗馄饨,聊了此事,该说的话,不管好听不好听,都按照打好的腹稿,与董水井挑明了。董水井听得认真,一字不漏,听到觉得是关键的地方,还会与陈平安反复验证。这让陈平安更加放心,便想着是不是可以与老龙城那边,也打声招呼,范家,孙家,其实都可以提一提,成与不成,到底还是要看董水井自己的本事,不过思量一番,还是打算等到董水井与关翳然见了面,再说。坏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 陈平安离开风凉山后,回到落魄山,凑巧远远看到沿着山路走桩的岑鸳机。 陈平安没打招呼,怕一抬手,一出声,又让这位姑娘想多了。 不承想看似目不斜视却以眼角余光看着年轻山主的岑鸳机,看见陈平安故意在道路另外一边登山后,她才松了口气,只是如此一来,身上那点若隐若现的拳意也就断了。 陈平安忍不住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轻声说道:“岑姑娘,练拳养意一事,最忌讳断了一口纯粹真气外显的那根线……” 岑鸳机伸出一只手,放在身前,似乎是想要尽量遮掩她的婀娜身段,大概觉得这个动作的意图太过明显,担心惹恼了那个管不住眼神的年轻山主,她便缓缓侧过身,紧抿起嘴唇,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平安无可奈何,只好默默转身登山。 到了竹楼外,听动静,朱敛在屋内应该是正在倾力出拳,以远游境艰难对峙崔诚的金身境。 时不时竹楼就会轰然震动。 陈平安坐在石桌那边,都想要嗑瓜子了。 黄昏时分,裴钱和正式取名为“陈灵均”“陈如初”的两个小家伙,一起回到落魄山。 石柔说她就在那边帮着看铺子好了,便没有跟着回来。 陈如初坐在桌旁,低着脑袋,有些愧疚。 陈灵均大大咧咧坐在陈平安对面,笑问道:“老爷,你觉得我这新名咋样?牛不牛气?霸不霸气?”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很不错。” 然后转头对陈如初说道:“你的也很好。” 陈如初这才抬起头,腼腆一笑。她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自己和老爷的关系,一直这么好,长长久久,一如初见。 裴钱却不太满意两个家伙的自作主张,埋怨道:“师父,家有家法,山有山规,我觉得他们就是欠收拾。算了,不说陈如初了,傻乎乎的,情有可原。可是陈灵均这家伙,师父你是不知道,到了压岁铺子那边,恨不得把桌子凳子啊都给刻上他的名字。” 陈灵均双臂环胸,自信道:“这么敞亮的名儿,要不是你拦着,只要给我写满了铺子,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陈平安气笑道:“你少给我整那幺蛾子。” 陈灵均突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陈平安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黄庭国的一些山水神祇,也会参加这场夜游宴?” 陈灵均“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趴在桌上。 陈如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陪着裴钱一起嗑瓜子。 陈平安说道:“我回头跟魏檗打声招呼,让你去披云山,待在他身边,一起参加这场宴会。” 陈灵均抬起头,满脸迷糊问道:“你为啥要白白浪费这么个人情,我就算装了回英雄好汉,又不是真的,只要一给人求着办事,就会立马露馅。” 陈平安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可以让你出了风头,又不用烦心,只需要喝酒就行了。” 陈灵均不太相信,问道:“不骗我?” 陈平安伸手抓了把瓜子,道:“不信拉倒。” 陈灵均蹦跳起来,绕到陈平安身后,嬉皮笑脸问道:“老爷,肩膀酸不酸?” 陈平安说道:“肩膀不酸,脑壳疼。” 陈灵均悻悻然收手,难得会有难为情的时候,随便找了个由头,去找那条黑蛇撒欢去了,美其名曰帮着老爷巡狩各大新山头。 裴钱转头看了眼陈灵均的背影,叹了口气,道:“长不大的孩子。” 陈如初嘴角刚刚翘起,就被裴钱一瞪眼,吓得赶紧绷紧小脸蛋。 陈平安笑道:“怎么都姓陈,是谁的主意?” 陈如初指了指陈灵均离去的方向,道:“他的。” 陈平安有些意外。 陈如初笑问道:“老爷,本来打算给我们取什么名字?可以说吗?” 裴钱抢过话头,嚷道:“你叫小迷糊蛋,他叫大傻蛋,就是这样的!” 陈平安弹了一颗瓜子,击中裴钱额头。 在裴钱揉额头的时候,陈平安笑眯起眼,缓缓道:“本来打算给他取名‘景清’,清澈的清,谐音青色的青,他喜欢穿青色衣服嘛,又亲水,而水以清澈为贵,我便挑了一句诗词,才有了这么个名字,取自那句‘景雨初过爽气清’,我觉得这句话,兆头好,也勉强算有些文气。你呢,就叫‘暖树’,来自那句‘暖律潜催,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乍迁芳树’。我觉得意境极美。两个人,两句话,都是首尾各取一字,善始善终。” 陈如初泫然欲泣。似乎觉得老爷取的名,更好。 陈平安连忙安慰道:“你们现在的名字,更好啊。” 陈如初一言不发站起身,与陈平安作揖拜别,然后走了,肯定是去自己住处偷偷哭鼻子了。 陈平安抬起手,出声挽留,竟是没能留下这个娇憨丫头。 陈平安瞪了眼在那儿没心没肺狂嗑瓜子的裴钱,道:“还不去跟着?” 裴钱“哦”了一声,追上了更希望自己名字是陈暖树的陈如初。 陈平安叹了口气。 这事闹的,早知道就不显摆自己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了。 陈平安拍拍手,站起身,准备去趟披云山,跟魏檗说下关于青衣小童的事情,求人办事,总得有点诚意,再者也想好好逛一逛林鹿书院,看能否“凑巧”遇到高煊。 但是清风拂面,一袭白衣已经站在陈平安身旁。 这位不速之客,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开始嗑瓜子。 这大概能算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陈平安玩笑道:“既要炼化那件东西,又要忙着夜游宴,还天天往我这边跑,真把落魄山当家了啊?” 魏檗摆摆手,道:“不耽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能忙绝不闲着,我是能闲着绝不忙。”不等陈平安开口,魏檗又说道:“陈灵均的事情,交给我好了。” 陈平安说道:“谢了。” 魏檗笑容玩味。 陈平安笑道:“就是跟你客气客气。” 魏檗问道:“什么时候动身?” 陈平安有些惋惜,道:“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错过这场夜游宴。” 魏檗淡然道:“没关系,隔个十年,我就可以再办一场。”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道:“别!我担不起这份骂名。这种宴席,大骊朝廷跟着兴师动众不说,还要那些山水神祇和各路英灵自个儿掏腰包,准备贺礼。稍微泄露出去一点风声,我以后就别想在龙泉郡待下去了。” 魏檗摇头道:“跟你关系不大。” 陈平安望向魏檗。魏檗微微点头。 陈平安也就不再说什么。 因为这意味着那块琉璃金身碎块,魏檗可以在十年内炼制成功。 魏檗凭此契机,有望跻身上五境,只需要“有望”两个字,就可以在声势上,稳稳压过先前那五尊大骊山岳正神,到时候就会更加名正言顺,大骊朝野和山上,自然再无半点异议。 山岳正神,统辖地界山水,本就类似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以天然拔高一境。 若是真的让魏檗破开瓶颈,跻身玉璞境,意义之大,影响之深远,更是不可估量! 陈平安觉得除了那块千载难逢的金身琉璃碎块,魏檗能够解开那个心结,或是有某种新的期待,也至关重要。 魏檗站起身,作个揖道:“陈平安,谢了。” 不等陈平安说话,魏檗就笑眯眯补上一句:“与你客气客气。” 一闪而逝。 陈平安抬头望天,不知不觉,已是月明星稀。 常时爱缩山川去,有夜自携星月来。 魏檗便是如此神仙逍遥。 真是羡慕。 之后几天,好像约好了一样,落魄山来了一拨拨访客。 都是邻近山头势力的修士,或是留在仙家府邸里边修行,或是在这边能更好联络大骊宋氏,多是金丹地仙,最不济也是龙门境修士。 陈平安如今的待人接物,不敢说有多滴水不漏,终究是不会出大的纰漏了。 但是之后来了两拨陈平安怎么都没有想到的客人,熟人,也可以说是朋友。 分别从南北而来。 从大骊京城来的,是师徒一行三人,找到了压岁铺子,刚好石柔在那边,结果双方都心怀戒备,相互试探了一番。后来石柔便回了趟落魄山,将消息禀告给陈平安。 陈平安立即带着石柔下山,去往小镇,身边当然跟着裴钱这个跟屁虫。 到了骑龙巷铺子那边,对方师徒差点没认出陈平安。 陈平安倒是半点不觉得陌生,那位目盲老道,还是老样子,背着一把自己削砍出来的桃木剑,腰悬一串银色铃铛,道袍老旧,脚踩草鞋,就这副模样,当然很难有生意主动送上门。 老道人徐莹震道号玄谷子,会些道门雷法,带着两个“捡来”的弟子云游四方,当年在嫁衣女鬼那边,没讨到半点便宜,差点就身死道消了。跟陈平安他们也算共患难一场,离别之际,徐莹震赠送了一幅师门祖传的《搜山图》,陈平安则送了那个扛幡子的跛脚少年一颗蛇胆石。 绰号酒儿的圆脸小姑娘,她的鲜血,可以作为符箓派极为罕见的“符泉”,所以脸色常年微白。 只是如今“小跛子”的个头,已经与青壮男子无异,酒儿小姑娘也高了许多,圆乎乎的脸蛋也瘦了些,脸色红润,是位苗条少女了。 李宝瓶上次在山崖书院,还跟陈平安聊起了酒儿,说很想念她。当年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很投缘。 小跛子和酒儿都没敢认陈平安。 一方面是约莫七年没见,陈平安从手持柴刀开路的草鞋少年,变成了如今青衫负剑的年轻人,另一方面就是哪怕在落魄山休养得当,还是略显消瘦,只是脸颊凹陷得没像在书简湖时那般吓人了,不然老道人的两位弟子就更不敢认了。 总算确定了陈平安的身份,徐莹震开怀不已。 陈平安笑着问了他们有无吃饭,一听没有,就拉着他们去了小镇如今生意最好的一栋酒楼。 酒桌上,徐莹震抿了口酒,抚须笑道:“陈公子,阮小姐为何如今不在铺子里边了?” 当年离别,陈平安让他们来小镇的时候可以找骑龙巷和阮秀,只不过当时徐莹震没想要在小镇落脚,还是告辞离去,想要在大骊京城有一番大作为,搏一搏大富贵。没奈何在卧虎藏龙的大骊京城,师徒三人那点道行微不足道,徐莹震又不愿泄露弟子酒儿的根脚,故而根本闯不出名堂,混了这么些年,不过是挣了些真金白银,几千两,搁在市井坊间的寻常人家,还算一笔大钱,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几枚雪花钱算什么?实在是令人心灰意冷。在此期间,徐莹震又断断续续听到了龙泉郡的事情——当然不是通过那仙家客栈的神仙邸报,住不起,买不起——都是些零零碎碎的风闻,一个个无需花钱的小道消息。 结果徐莹震拼凑出一个让师徒三人面面相觑的真相:那个当年在铺子待客的阮秀,极有可能就是圣人阮邛的独女!一开始是徐莹震既没脸皮返回小镇,也不怎么敢,毕竟小跛子来路不正,就又在京城耗了几年,如今是真待不下去了,这才想要回龙泉郡碰碰运气,不承想运气不错,把正主陈平安给碰着了。 只是人心似水,双方本就是一场可有可无的萍水相逢,徐莹震也吃不准能否留在今非昔比的小镇上,就算留下了,真有锦绣前程?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天晓得陈平安变成了什么性格脾气,所以徐莹震看似喝酒尽兴,将当年那桩惨事当趣事来说,实则内心打鼓,不断默念:陈平安你赶紧主动开口挽留,哪怕是一个客气的话头都行,贫道也就顺着竿子往上爬了。我就不信你一个能够跟圣人独女攀扯上关系的年轻人,会吝啬几枚神仙钱,真舍得给那位你我皆高不可攀的阮小姐看轻了? 只可惜从头到尾,叙旧喝酒,都有,陈平安唯独没有开那个口,没有询问徐莹震师徒想不想要在龙泉郡逗留。 裴钱跟陈平安坐在一条长板凳上,几乎不说话。 陈平安当时介绍她身份的时候,是说弟子裴钱,裴钱差点没忍住提醒师父少了“开山大”三个字。 石柔没跟他们一起来酒楼。 由于陈平安的不谙世情,徐莹震又委实是想给自己留下点脸皮,于是酒足饭饱,就只好告别。 双方站在酒楼外的大街上,陈平安这才说道:“我如今住在落魄山,算是一座自家山头,下次老道长再路过龙泉郡,可以去山上坐坐。我未必在,但是只要报上道号,肯定会有人接待。对了,阮姑娘如今常驻神秀山,因为她家龙泉剑宗的祖师堂和本山,就在那边。我这次也是远游返乡没多久,不过与阮姑娘闲聊,她也说到了老道长,并未忘记,所以到时候老道长可以去那边看看聊聊。” 徐莹震笑逐颜开,说:“一定一定。” 陈平安对那个当年就印象极好的小跛子和酒儿,微笑道:“一路保重。希望我们下次重逢,不用如此之久。” 扛着大幡的小跛子点点头。酒儿微笑点头。 裴钱抱拳,老气横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双方就此告别,徐莹震带着两个弟子离开小镇,往红烛镇那边缓缓而去。 陈平安站在原地。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但是讨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往往不会太珍惜。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而且一旦留下来,那就意味着朝夕相处,是一件长久事,越是起头的时候,越捣不得糨糊,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对方觉得不是好事,双方各有各的理,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陈平安叹了口气,又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了,却不想连累我,到了那个时候,师父就派你出马,去把他们请回来。” 裴钱点点头,听不听明白不重要,反正师父都是对的,只是她又有疑惑,问道:“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这是为啥?” 陈平安微笑道:“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最后哀叹一声,不想了,今天翻了黄历,不宜动脑子。 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那个老道长的双眼,好像是让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 陈平安点点头,道:“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只是我们东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所谓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门左道中很支离破碎的传承,所以修炼此法,就会有反噬,时间长了,或是生机衰竭,大道崩坏,或是剑走偏锋,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烂肚肠的,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诸多种种。修行旁门雷法之人,大多下场不好。” 裴钱咋舌。 陈平安说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钱使劲点头,道:“所以我不修行,只习武!” 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钱哀嚎道:“师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多吃苦!” 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 陈平安站在窗外,裴钱踮起脚跟,将脑袋“搁放”在窗台上,望着里边。 陈平安问道:“想得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 裴钱一动不动,闷闷道:“如果师父想让我去,我就去呗,反正不会有人抱团欺负我,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嫌弃我个儿矮……” 陈平安哭笑不得,语气温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跟郑大风也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钱问道:“我去学塾能带刀剑错不?”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 这事情没得商量。他这个当师父的,再宠溺裴钱,该有的规矩,绝对不能少。 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童心童趣,做长辈的,心里再喜欢,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裴钱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这事不急,在师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钱还是一动不动,问道:“如果我去学塾,师父能不离开吗?”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望向这座旧学塾里边,默不作声。 孩子小小的忧伤,往往如风似雾。等到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钱就已经欢声笑语,问东问西了。 徐莹震心情大好,私底下与小跛子和酒儿说:“咱们只需要再在外边逛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回龙泉郡出人头地了。” 在师徒三人离开龙泉郡没多久,落魄山就来了一对游历至此的男女。 他们或是徒步游历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总算是从东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骊王朝。 青鸾国狮子园,读书人柳清山。还有倒悬山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陈平安见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谈甚欢。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识,当然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不算朋友。 相较于在狮子园的跋扈横行,在落魄山,柳伯奇收敛了许多。一是如今陈平安瞧着愈发古怪,二是那个名为朱敛的佝偻老仆,更加难缠。第三点最重要,那座竹楼,不但仙气弥漫,极其出彩,而且二楼那边,有一股惊人气象。 柳伯奇这一点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势强,那我就不跟你半点客气,若是风水轮流转,她倒也没有任何心里不痛快,她认。 陈平安领着两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巅的祠庙。 柳清山说他们这次来,除了来看陈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场声势壮大的神灵夜游宴。当然,林鹿书院肯定也是要去的。 陈平安当然答应下来,说到时候可以在披云山的林鹿书院那边,给他们两个安排适宜观景的位置。 柳清山比起当年在狮子园书斋,除了名士风流之外,又多了几分豪杰气,是好事。 豪杰未必圣贤,可哪个圣贤不是真豪杰? 一天过后,陈平安就发现有件事不对劲,柳伯奇竟然见着朱敛后,一口一个朱老先生,而且极为真诚。 在不是通过魏檗而是与黄庭国老蛟程水东开口相求,将柳清山二人安置在林鹿书院后,陈平安和朱敛先返回落魄山。路上陈平安询问了此事。 朱敛呵呵一笑,答道:“老奴就是随口一说,扯了句书上言语,柳伯奇便领情了。” 陈平安愈发好奇,又问:“怎么说?” 朱敛随便指了一座青色郁郁的山头,吟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陈平安一愣之后,大为拜服。柳伯奇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这一套吗?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敛肩膀,赞道:“老江湖!” 朱敛正色道:“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 陈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芦洲,大概又要好几年,听不着落魄山的马屁声了。 陈平安是在一个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钱其实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如今裴钱觉得其实还好。就是师父这一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师父离开落魄山的日子,宜远游。 柳清山和柳伯奇暂住在林鹿书院。 夜游宴即将举办。 而在红烛镇那边,又有一场重逢。 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李宝瓶和酒儿小姑娘,又见面了。 原来大隋山崖书院安排了一场负笈游学,也是来观摩这场大骊北岳夜游宴的,由茅小冬带头,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都在其中。 徐莹震依旧没敢顺水推舟,沾着弟子酒儿的光,跟随书院众人一起返回龙泉郡。 毕竟那位山崖书院茅圣人,身份太吓人。 在棋墩山之巅。 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头顶有飞鸟掠空声,她仰头望去。 书上怎么说来着?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