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新一任隐官
这一场战事,极为急促短暂,规模之小,死人之快,简直就像是一场边军斥候的狭路相逢。 显而易见,妖族诸多关键军帐,应该都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意外太多,必须在既定的大框架之下,调整诸多策略的细节。 蛮荒天下并未立即展开下一轮攻势,反而让出了战场上仅剩的三座山岳。五座大岳,居中那座大岳,就是被左右与那仰止交手,彻底打碎的。 另外那座,则是被皑皑洲两个外乡剑仙以两条性命的代价,摧毁了山根水运,然后被陆芝硬生生以剑光砍裂。 剩下三座已是残败不堪,其中一座山岳先前被隐官一脉的剑仙洛衫、竹庵摧破许多,这大概就是这两个叛变剑仙最后的战功了。 将来可能再见面的话,就是相互问剑,与昔年战友,同辈剑仙,分出生死。 那三座山头上,一些个侥幸没死的符箓一脉妖族修士,只能是束手待毙,就算逃得太远,又有何意义?他们的命,早就与山岳存亡挂钩。也不乏有些性情暴戾和那狠辣果决的,呼朋唤友,指挥调度,重新开启护山大阵,拼了一死,也要让剑气长城的剑仙多递出一剑是一剑。 剑仙赵个簃找到了程荃,联袂御剑去往一座山岳。赵个簃要为程荃护阵,尽量炼化山岳,帮着程荃化为己用。 “他娘的老子现在出城,都要觉得自己是个叛徒了!”程荃御剑途中,悲愤欲绝,“狗日的竹庵,下贱的洛衫,你们今天之前,都是我愿意换命的朋友啊!赵个簃,你说,以后你是不是也会背后捅我一剑?要是会,给个爽快,等会儿到了山头那边,只求你出剑别再像是磨磨唧唧的娘们,让我死得快些。” 赵个簃破口大骂道:“宋彩云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个废物?” 程荃黯然失色。 剑气长城这边赢得了这一阶段战事的胜利,但是城头之上,没有任何剑修会感到欣喜。 隐官大人竟然会叛出剑气长城,带着洛衫、竹庵两个剑仙,一起投身蛮荒天下。 隐官大人更是一拳重创了孤身陷阵、堪称无敌的左右! 除了剑心足够澄澈的那拨剑仙,几乎所有剑修的心头,尤其是年轻人,都有阴霾笼罩,挥之不去。 陈平安在腰间别好折扇,驾驭符舟去往茅屋那边。 那间原本是风雪庙剑仙魏晋暂居的小茅屋内,左右坐在床边,正以剑气弥补被一拳洞穿打出个窟窿的腹部。 剑气生不出血肉白骨,因为这根本就是第二场凶险厮杀,师兄左右需要以剑气抵御隐官大人那一拳的后遗症。 不然对于一个炼剑本身就是淬炼体魄的上五境剑修而言,身体伤势再重,不至于让一旁的董三更都触目惊心,觉得十分不妙。 董三更守在门口,怒道:“陈清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隐官是鬼迷心窍了吗?” 站在远处墙头那边的陈清都头也不回,说道:“你又不是瞎子,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相。” 董三更暴跳如雷,因为他对隐官这个晚辈一直印象极好,觉得与自己是少有的同道中人。而他那个最器重的孙子,曾被视为下一个刻字剑仙人选的董观瀑,早年与隐官更是十分投缘。 董三更已经看到了飘然落地收起符舟入袖的陈平安,依旧是气不过,继续与陈清都大声道:“那你方才就宰了她啊!” 陈清都冷笑道:“董观瀑投靠蛮荒天下,事迹败露,整个剑气长城都知道了,我知不知道?在你们闹大了之前,我宰了他没有?”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当年剑仙齐聚城头之后,老大剑仙亲自出手一剑斩杀董观瀑,是陈平安亲眼所见。 只是那个时候,陈平安想事情还十分粗浅罢了,当时终究不曾真正理解剑气长城。 而最让陈平安觉得疑惑的一句话,是事后宁姚说那小董爷爷是个好人。 身为剑仙,董家子弟,背叛剑气长城,是真。好人,却也是真。 这笔账,怎么算? 兴许对于这位老大剑仙而言,守住剑气长城,就真的只是守住剑气长城而已。 董三更压抑住心中怒火,与陈平安说了句“你师兄死不了”,然后这个董家老祖就直接离开了此地。 陈平安没有走入茅屋,反而轻轻关上门。 见过了这种波澜壮阔、剑仙大妖皆可死的惨烈战争,就会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见过了老大剑仙陈清都的种种选择,陈平安就会觉得书简湖的那场问心局,如果重新再走一遭,哪怕是与当年同样的修为境界,也能够随心所欲。 陈平安没有在茅屋这边久留,而是去往宁姚他们那边。 宁姚看了眼晏琢,然后对陈平安摇摇头。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晏琢眼眶通红,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 晏氏家族首席供奉,仙人境剑仙李退密,死了。 这个老头子,曾是晏琢年少时最恨之人,因为许多脍炙人口的糟心言语,都是被最瞧不起他这个晏家大少的李退密亲口道出,才会被大肆渲染,使得当年的晏家小胖子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不然以玄笏街晏家的地位和家底,以晏琢父亲、晏氏家主晏溟的脾气和城府,如果不是自家人率先发难,谁敢这么往死里糟践身为独苗的晏琢? 哪怕晏琢在后来的一场场大战中,靠着一次次搏命才得以脱胎换骨,成为真正的剑修,与宁姚、陈三秋他们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可是身为家族供奉的李退密,依旧不愿正眼看他晏琢。晏琢低三下四,那些年求了李退密数次教他剑术,李退密只说自己一把老骨头,穷贱命,哪敢指点晏家大少剑术,这不是误人子弟嘛。 晏琢哪里想得到,等到李退密愿意传授自己剑术了,虽然还是板着脸,但眼中却有些笑意,与自己说几句不是坏话就是天大好话的言语了,现在老人就这么死了,成了战场上第一个战死的大剑仙。 陈平安坐在晏琢身边,也没劝慰什么。这里是剑气长城,身边人是晏琢,那就不需要。 谁都可以熬过去。 至亲之人,死别一事,谁会陌生?除了已死的李退密,还有那暂时活着的吴承霈、陶文、周澄等等,哪个不是如此? 剑仙犹然如此不例外,更何谈那些剑修?以及那么多本命飞剑崩碎,个个生不如死的人? 老大剑仙最后那句话,也亏得只有自己听到。 因为言外之意太多,太大了。 比如当年那隐官大人明知董观瀑是叛徒,偏偏迟迟不定罪。 他陈清都并不会就此多说什么,拖着便拖着,董观瀑那个思虑极多的孩子,哪怕其罪当死,活着便活着,多活一天是一天。 如果不是你董三更剑术不够,积攒的战功不够,既无法震慑太象街和玄笏街那些大族剑仙,惹来众怒,又无法凭借战功护住一个叛徒孙子的性命,才使得一群剑仙去往剑气长城兴师问罪,不然他陈清都就跟着隐官一脉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你董家拘押不肖子孙董观瀑,或是至多丢往老聋儿那边的牢狱,仅此而已。 宁姚坐在陈平安身边,问道:“还好吧?” 陈平安低声道:“很好。” 宁姚其实有很多的问题,只是太多了,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 陈平安柔声道:“什么都不用多想,都交给我去想。” 两人一起眺望南方。 晏琢突然问道:“有没有碍着你们俩?” 陈平安打开折扇,却是帮着宁姚扇风,笑眯眯道:“大家都自觉点。” 那个刚要一屁股坐在宁姚那边的董黑炭,停在那边,既不起身,也不落座,姿势清奇。 不承想陈三秋坐在了晏琢身边,范大澈坐在了董画符身边,叠嶂又坐在了陈三秋旁边。 最后,所有人一起望向远方,安安静静等待着下一场战事。 庞元济长久地呆滞无言。 被视为剑气长城下一代钦定隐官的年轻剑修,剑心晦暗,心死如灰。 一直待在庞元济身边的剑仙坯子高幼清,呆呆坐在一旁,欲言又止,始终不敢说话。 高野侯来到庞元济身边坐下,只说了两个字:“忍着。” 庞元济眼神恍惚。 高野侯沉默片刻,说道:“真想知道答案,就别这么消沉下去,反而要争取有朝一日,亲自问剑隐官,让她亲口告诉你答案!” 庞元济喃喃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做不到的。” 高野侯嗤笑道:“那行,隐官一脉从今天起,就算真正断了香火。” 不承想两人身后,有个悄悄来到此地的小姑娘,双手抱胸道:“我来接过香火,就这么说定了啊。” 庞元济惨然一笑,转过头,问道:“绿端,当初为何不离开剑气长城?郭稼剑仙,与那陈平安,其实都希望你离开。” 郭竹酒眼神明亮,摇头道:“我再怎么敬重仰慕我爹与我师父,那也是他们的想法啊,身为剑修,难道不该有自己的活法和死法?” 庞元济苦笑不已。 道理都懂啊,又能如何呢。 高野侯竖起大拇指,大笑道:“绿端,这话说得好!” 郭竹酒看着高野侯,无奈道:“夸我作甚,你得夸我师父教徒有方,这就叫一夸夸俩,你不太上道啊。” 高野侯一时间无言以对。 与绿端丫头打交道,能占上风的,估计就只有宁姚和董不得了。 高幼清一个没忍住,破涕为笑。 郭竹酒瞥了眼那个小姑娘,怜悯道:“哭哭笑笑的,脑阔儿坏了吧,原来是个小瓜皮。” 高幼清扯了扯高野侯的袖子,高野侯气笑道:“这会儿知道找哥了?” 郭竹酒摇摇头,学自己师父双手笼袖,走了,自言自语道:“小瓜皮啊小瓜皮,长不大的小姑娘,泼不出去的水,愁哦。” 高幼清满脸涨红。 高野侯觉得自己也愁,摊上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妹妹。 庞元济笑容牵强,继续望向南方,更南方,好像还是希望能够再看一眼师父。 剑气长城上,与那两个剑仙张稍、李定相熟的所有皑皑洲剑修,亦是无限伤感。 在家乡皑皑洲最是闲云野鹤的两个挚友剑仙,是公认的与世无争,结果就这么死在了蛮荒天下的战场上。 皑皑洲最重商贾,简单而言,就是生意人多,其实他们这些剑修,三十二人,境界有高有低,都算是皑皑洲的异类了。 境界最高的两个,就是慷慨赴死的张稍和李定,两人都是玉璞境剑仙。 剑气长城这边,看待他们这些人数最少的皑皑洲剑修,从无异样眼神,但是他们自己内心深处,会不痛快。 北俱芦洲不用去多说什么,那本就是浩然天下最为剑修如云的一个大洲,比不了。南婆娑洲距离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近,有数百名剑修,也有理由不用去比。可是除此之外,扶摇洲、流霞洲、金甲洲,这三个洲的剑修人数,都要比皑皑洲多得多。 比皑皑洲剑修人数更少的,就只剩下两个了,浩然天下版图最小的东宝瓶洲,但是先有了那个风雪庙剑仙魏晋,一个能够与本土剑仙比拼资质和大道成就的年轻剑仙,然后有了那个不是剑修却能够赢得剑修敬重的陈平安。 最后一个大洲,是那出了名不喜欢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 东宝瓶洲是内乱纷扰,桐叶洲是大妖作乱。 唯独皑皑洲,始终太平无事,甚至浩然天下的天塌下来,极有可能都是最安稳的那个大洲。 皑皑洲距离倒悬山最遥远,与那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疆域广袤、群星荟萃的中土神洲。可是一艘艘去倒悬山的皑皑洲渡船,生意做得无比兴隆。 唯独在剑气长城,竟然难见同乡人。 也对,修道事大,命只有一条,修行路上风光奇绝,安稳破境当神仙,为何要来此地送死?来了的剑修,其实根本无法苛求没来之人。 如今张稍和李定两个本洲剑仙战死了,照理说,是一件足以让皑皑洲剑修晚辈们挺直腰杆的事情,但是相反,只是越发让皑皑洲剑修心中郁郁,更不痛快! 城头某地,有一拨身穿儒衫的读书人。 其中陈淳安神色凝重。 陈是与最要好的刘羡阳和秦正修站在一旁。 陈是忧愁不已,轻声道:“守,就要死很多人,越死越多;不守,对不起那么多已经死了的,近在眼前的,就有本土剑仙李退密,皑皑洲的张稍和李定。如果换成我是那位老大剑仙,早就道心崩溃了。” 刘羡阳蹲下身,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含糊不清道:“剑仙剑修,都习惯了老大剑仙坐镇剑气长城,实在是太久了,很难有人真正去想象这位前辈的内心是什么感受。” 秦正修沉声道:“万年以来,加上当下这一场,总计九十六场大战,没输过。” 刘羡阳说道:“战场在南边大地上,也在北边的人心里。所以一直赢,也在一直输。” 陈淳安突然开口道:“我们浩然天下,难辞其咎,错莫大焉。” 这位浩然天下独占醇儒头衔的老人,并非以心声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话。 除了刘羡阳,便是陈是这个陈氏子弟,秦正修这样的儒家君子,都有些变了脸色。 隐官大人带着洛衫和竹庵剑仙,大摇大摆走到了那座甲子帅帐。 灰衣老者就站在大帐外,笑道:“不用担心在我们这边没架打,只要是飞升境的,此次攻城又未出过力,都随便你挑,打死了,谁敢发牢骚,继续打死。” 隐官大人点了点头,伸手揪住一根羊角辫儿,轻轻摇晃起来,咧嘴笑道:“到了浩然天下,给我半洲之地,上五境修士,全部交给我打杀。缩头乌龟,龟壳带肉,一并稀烂!” 灰衣老者没有拒绝。为何要拒绝?眼前这个小姑娘,简直就是蛮荒天下最好的大道种子,大道之契合,无与伦比,待在陈清都身边,对她而言,无时无刻不是煎熬,剑气长城从来不是她的修道之地,而是一座拘押本心的大牢笼。隐官大人身为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剑修,岂会没有本命飞剑?但是她每逢大战,几乎从未祭出飞剑,最多就是提一把剑坊长剑,砍断了再换拳。 灰衣老者极少有惋惜之事,其中之一,就是这个在剑气长城成长起来的隐官大人,不曾诞生在蛮荒天下,不曾早早去往托月山修行,不然那口古井之中的十四个座位,高低位置,全都要变一变。 这个蛮荒天下的老祖,此刻身边只有一人跟随,那个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 洛衫望向这个在蛮荒天下都大名鼎鼎的剑仙,问道:“为何既不拔刀,也不出剑,任由董三更救走左右?” 大髯汉子淡然道:“看在你是剑仙和娘们的分上,与你废话一句,我杀谁,不杀谁,都不需要与外人讲理由。” 洛衫刚要说话,已经被竹庵剑仙伸手握住手腕。 灰衣老者笑道:“不用如此拘谨,按照托月山制定的规矩,你们是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千年之内,不会有半点水分。刘叉如果对你们出剑,就算是问剑托月山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老人望向那个大髯汉子。 刘叉默不作声。 随后灰衣老者轻描淡写说了一番言语,既是对身边名为刘叉的男子所说,也是对洛衫和竹庵剑仙所说,更是对甲子帅帐的诸多大妖说的:“我们蛮荒天下,的的确确就是个没有教化的蛮夷之地,既不是剑气长城,更不是浩然天下。我的规矩,不多,就那么几条,条条管用,忤逆者皆死。” 隐官大人一本正经道:“对了,我那傻徒弟庞元济,就算他自己可劲儿找死,你们都别打死他。我还想着他以后与我问剑一次又一次的。” 灰衣老者无奈笑道:“这种小事,就别与我念叨了,你让洛衫和竹庵分别去甲子帐和戊午帐走一遍,应该就都有数了。” 隐官大人问道:“那我干吗?” 灰衣老者说道:“被陈清都笑称为老鼠窝的地儿,井口底下,还剩下些该死却侥幸没死的大妖,你要是闷得慌,就去杀光好了,说不定可以让你更早破境。” 隐官大人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怕我与陈清都里应外合,被我打烂你们的腚儿?” 去了那个老鼠窝,打杀那拨苟延残喘的飞升境大妖,境界稳步提升的同时,其实又是一种与蛮荒天下的玄妙合道,她从此与整座天下性命攸关。 她想要破开飞升境瓶颈,成为与那个老瞎子一个境界的不朽存在,这就是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天地是熔炉?修道是行那窃贼勾当?飞升境也难逃这种枷锁,想要真正破开这道关隘,就得有壮举,就要以自身小天地,炼化大天地的一部分!炼化了全部,那就是儒家至圣、佛祖道祖! 灰衣老者爽朗笑道:“你就说去不去吧。” 隐官大人笑容灿烂,化虹远去,直奔那个老鼠窝。 在剑气长城,她能够炼化什么天地?剑气长城?剑气长城是陈清都,陈清都就是剑气长城! 但是蛮荒天下却不同,因为那个灰衣老者,也未曾真正炼化全部天地,所以她犹有机会,说不定将来还能与这名妖族大祖掰掰手腕子。 刘叉皱眉问道:“一定要这么让出道路给她吗?” “一个剑道,一个学问,两份最大的便宜,够你和周密吃饱了,好事总不能都被你们俩占尽。”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再死一次,我到了浩然天下,礼圣应该就要出山了。我倒要看看,浩然天下读书人所谓的每逢乱世,必有豪杰挽天倾,到底是不是真的。” 刘叉问道:“那白泽?” 灰衣老者讥笑道:“跟老瞎子差不多,失望透顶,两不相帮。” 刘叉突然说道:“暗透了,可见光明。” 灰衣老者笑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哪座天下最适用?只说纯粹,哪座天下的心思最纯粹?” 灰衣老者伸出两只手,道:“浩然天下,人心在往下走。但是我们,在往上走。这就是最不可阻挡的大势。” 老人双手握拳,轻声道:“到了浩然天下,就该轮到你拔刀出剑了。” 刘叉点头道:“当如此。” 灰衣老者突然拍了拍这大髯汉子的肩膀,道:“去了那边,打得对方知道疼了,你总有机会再见到那个阿良,到时候分个高下,我准许你以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作为你们双方比剑的小彩头。” 阿良去过蛮荒天下很多的地方,杀妖极多,却也与一名剑客豪侠成为了真正的朋友,那名剑客豪侠便是这个刘叉。 阿良回到剑气长城后,曾经与一帮小屁孩笑言,那刘叉果然不曾让人失望。 大躯,形貌粗犷,任气重义,豪迈无羁,能为诗歌。 当然,说完这些不太重要的客气话,铺垫完毕,就得说真正的重点了。于是阿良很快就又恢复本性,吐口唾沫在掌心,捋了捋头发,与那些一惊一乍的孩子们“泄露天机”:“那厮再了不得,也依然被我的风采所折服,二话不说,就要摘剑相赠,我不收,他便又要以刀作笔,算是提笔赠诗。我是谁,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刘叉这不是自取其辱吗?见我不点头说个好,那厮一写就停不下来了,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森然气结一千里,磨损万古刀,勿薄细碎仇……啥?你们竟然一句都没听过,没关系,反正写得也一般,记不住就记不住。不过以后你们谁要是在战场上对上了那刘叉,别怕,打不过了,见机不妙,立即与他嚷嚷一句,就说你们是阿良的朋友。” 但是那个自称读书人的阿良,赌棍酒鬼更光棍,不知不觉就在剑气长城待了百余年,从未身穿青衫悬佩玉佩,从未真正像个读书人。 这个剑客走的时候,甚至没了剑,佩刀戴斗笠而已。 没有人知道,陈清都为他送别的时候,郑重其事说道:“走了,就别再回来了。一个外乡人,能在剑气长城待这么久,就算你不走,我也要撵人。” 阿良只是一边揉着老大剑仙的肩膀,一边嬉皮笑脸道:“若有好酒,帮我留着。喝不喝,看我心情,可留不留,却是江湖道义。” 不过最后,在离开茅屋之前,阿良扶了扶斗笠,背对老人,说道:“如果剑气长城掉转剑尖,那我就不来了。酒水再好,我阿良找谁喝去?” 在枯骨大妖白莹,旧曳落河共主仰止之后,此次坐镇妖族大军的角色,换成了那个拥有千百座宫观殿阁、琼楼玉宇的大妖,化名黄鸾。 黄鸾依旧是独坐栏杆,就像置身于一座仙气缥缈、鸾鹤长鸣的天上城池。 城池当中,有那二十节气的不同气候变化,有些仙家府邸是那满斋秋蝉声,有些院落却是初生柳叶如小眉,还有道观上空“种玉”不停,满地积雪,还有许多婀娜多姿的符箓美人,或对镜贴花黄,或摇扇扑流萤。 而黄鸾所坐栏杆的这座府邸,有一条他最为钟情的若耶溪,流水清澈,有那符纸显化的白首老渔翁,有那年复一年做着同样一件事的俊俏浣纱女、采莲女。 这座云上城池的脚下,就是集结完毕之后向前稳步推进的五万余妖族大军,皆是修士,并且境界都还不算太低,最低也是洞府境修士,并且有那灵器、法宝傍身。 故而此次根本无须闯过剑气长城的三座剑阵,更无须蚁附攻城。 剑气长城那边有飞剑洪流,往南倾泻。 这一次,蛮荒天下也有一条毫不逊色的大江,由那不计其数的灵器法宝汇聚而成,宝光冲天,浩浩荡荡,往北方城头而去。 你有剑气长河,我有宝物大江。 来一场硬碰硬的江河对撞。 既然已经决定倾尽半座天下之力,去攻打这么一座孤零零的剑气长城,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阵仗? 以灵器法宝与那本命飞剑互换,看看到底谁更心疼。 没什么阴谋诡计,没什么精妙布局,就是相互比拼家底的消耗。 如果先前仰止那婆姨本事稍微大一点,不那么废物窝囊,能够将稳住阵脚的五座山头作为依托,剑气长城那边的战损会更大。 不承想李退密和左右的出剑,打乱了所有的布局,非但没能绞杀更多的仙人境剑修,反而差点赔了个血本无归,更使得黄鸾自己的这一场攻城战,受到了不小的影响,不然战场离着城头距离更近一些,虽说己方死人的速度,肯定会快许多,但是剑气长城那些本命飞剑,也一样会折损更多。 五尊上五境山君神灵,数千符箓修士交出身家性命,去炼化山岳,再让重光搬移大山突兀丢到战场,一笔笔账,军帐那边都记得一清二楚。 如果不是隐官的倒戈,算是帮了个大忙,仰止就会有大麻烦。 毕竟如今的攻城,再不像以往那般粗糙不堪,而是开始斤斤计较了,那么多的军帐可不是摆设,军帐里的修士,哪怕境界不高,甚至会有许多年纪轻轻的孩子,但是在大祖和托月山眼中,任何一道军令,只要出了军帐,就连他黄鸾和仰止、白莹这些存在,也要掂量掂量。 黄鸾高高举起手,轻轻向前一挥。 妖族大军,宝物齐出。 夜幕中,就像骤然挂起一条璀璨星河。 即便是大妖黄鸾这种岁月悠悠的古老存在,依旧得承认眼前这一幕,当得起“壮观”二字,很新鲜,就是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几次。只要到了浩然天下,按照先前的推衍,好像很难有这样的机会了。 黄鸾“咦”了一声,主动打开禁制,转头微笑道:“稀客稀客。” 是那折损了大半件仙兵法袍的仰止,破碎不堪。大战之中,这念旧的婆姨,收拢了大部分碎片,可如果真要弥补修缮的话,不但麻烦,而且不划算,还不如直接去浩然天下强取豪夺几件。 今天以布衣木钗妇人容貌示人的仰止,坐在栏杆一旁,神色阴郁。 黄鸾笑道:“怎么,要与我抢功劳?” 仰止说道:“只是给你打下手,挣些功劳。大祖那边,虽然没说什么重话,但是明显不太开心了。打完这一场,算是与大祖表个态,然后我就得返回蛮荒天下,亲自截杀那些四处流窜的剑仙。” 黄鸾看了眼剑气长城某处,有些遗憾。说实话,隐官叛离剑气长城,连他都被蒙在鼓里,事先根本不知晓会有这种变故。 仰止问道:“北边城池,还有倒悬山,我们的棋子,会何时发难?” 黄鸾笑道:“我哪能知道这些。” 脚下大军当然不是站着不动,遥遥祭出各种乱七八糟的本命物,整个大阵是在不断向前推进。 剑气洪流与法宝江河撞在一起,无比绚烂,如同上古神祇铸剑的万点星火,不断溅射开来,纷纷如火雨,洒落人间,映照得剑气长城和黄鸾的天上城池,都熠熠生辉。 除此之外,还有与第一场揭幕战差不多的蝼蚁们,在大军两翼疯狂前冲。也不算什么做做样子,而是实打实地拿命去填战场,这就是身旁仰止所说的“打个下手”,因为这些蝼蚁,都是仰止的藩属势力、嫡系兵马。一只巅峰大妖的将小功补大过,自然不是坐在黄鸾身边看风景,或是对着剑气洪流出几次手而已,而是会死许多的蝼蚁,直接打光几大支辛苦培植起来的旧有势力。 蛮荒天下有一点最好。 拳头之下,认命听话。 不愿送死,那就先死。 何况也不绝对只是送死而已,诸多军帐会详细记录每一处战场的折损与战功,死了不算太亏,没死就赚他个翻番。只要过了剑气长城,浩然天下地大物博,只管大肆搜刮,每天都可以四处挣钱,不计其数的天材地宝,任由宰割的仙家势力,大把大把的神仙钱,都在等待着蛮荒天下去收入囊中。 黄鸾突然玩味笑道:“剑气长城什么时候剑仙出剑,都变得如此井然有序了?” 这位浑身仙人气度的俊美男子,伸手轻轻拍打栏杆,叫苦不迭道:“完蛋喽,如此一来,对方战损,注定要低于军帐预期。仰止,是不是因为你晦气太重,连累了我?你瞧瞧,岳青、米祜之流,还有许多原本据说关系不太好的剑仙,出剑都如此讲究阵形,那些个桀骜不驯的剑仙,小范围厮杀,配合得天衣无缝,很正常,可是今夜这种场景,能够最大限度让几乎所有的剑仙,本命神通叠加到最大,是不是既让人眼前一亮,又让你我糟心不已?” 仰止脸色阴沉,冷笑道:“心知必死,负隅顽抗。” 黄鸾观战片刻之后,哀叹道:“他们收拢战线,剑修齐齐往回撤剑三里路?这还是我听说的那个剑气长城吗?” 仰止奇怪道:“既然麻烦,你还看着?” 黄鸾笑道:“先让军帐里那些个年轻家伙多磨炼磨炼,本来就是演武给后面看的,何况我也没觉得这处战场,会输太惨。以后想要与浩然天下僵持,不能只靠我们几个出力吧。” 仰止转头望向一处,在极远处,那是一座更大的战阵,尚未赶赴战场。 皆是蛮荒天下的本土剑修! 剑修的命再金贵,也不能只养着,当那摆设。 能够向剑气长城问剑,以剑气长城作为磨剑石,以此洗剑,然后活下来,才算真正的剑修。 剑气长城临时拼凑出来了一座极为古怪的小山头,十余人,约莫半数是外乡人。 是以隐官一脉最新剑修的身份,聚拢而来,这也是隐官一脉在历史上,首次招徕外乡剑修。 至于督战官、记录官的职责,依旧交由以往隐官一脉的旧剑修和儒家门生,但是前者的隐官一脉身份,都已经失去。 负责将这些人聚拢在一起后,陆芝就迅速离开,只是留下了两幅道家圣人送来的画卷。 两幅极大的画卷,被陆芝摊放在走马道之上。一幅画卷之上,正是剑气洪流与那宝物江河对撞的场景。另外一幅,是在此处战场的更南边,蛮荒天下第一线的妖族军阵分布,画面相对模糊不清,但是越往北方,越纤毫毕现,好像有一道被天时地利分割开来的分水岭。 陆芝只说所有人暂时不用负责出剑杀敌了,都算是隐官一脉。除此之外,这个战力卓绝的女子大剑仙,就不再多说半句。 绝大多数剑修都有些面面相觑。 一来很多人相互间根本不认识,二来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么。 米裕是最尴尬的一个,因为就只有他是上五境剑修。 总不能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境界最高的米裕说道:“大家先自我介绍吧。我叫米裕,玉璞境。” 一个姿容俊美的白衣少年微笑道:“林君璧,中土神洲,刚刚跻身龙门境。” 不断有人开口言语。 “皑皑洲邓凉,元婴境。” “扶摇洲宋高元,金丹境。” “流霞洲曹衮,龙门境。” “金甲洲玄参,金丹境。” 除此之外,剑气长城这边,还有庞元济、董不得、司徒蔚然、顾见龙、王忻水、郭竹酒。 以及陈平安。 最开心的是那郭竹酒,因为她的师父也在。而最提心吊胆的,当然是那个顾见龙。 郭竹酒蹲在师父身边,一大一小都笼袖,一看就是自家人。 当她的师父自报名号、境界后,郭竹酒就开始使劲拍掌。 “陈平安,下五境。” 陈平安转头对自己的弟子笑道:“稳重。” 郭竹酒使劲点头。 林君璧说道:“当下这拨妖族畜生哪怕撤退了,肯定还有一大拨剑修要与我们问剑,估计这就是我们聚拢在此的理由,尽量多想一些对方的可能性,以及我们的应对之策。战事极为吃紧,除了米剑仙之外,我们境界都不算高,所以我们的职责,其实就是查漏补缺,大忙注定帮不上,可如果我们集思广益,帮点小忙,应该可以。” 在林君璧言语期间,陈平安盘腿坐在画卷边缘,手持折扇,轻轻敲打手心,凝视着画卷上的战场。 林君璧望向米裕,这个其实浑身别扭的剑仙只好笑着点头。 米裕半点不比那顾见龙自在。 然后林君璧就望向了那个二掌柜。 陈平安头也没抬,笑道:“能者多劳,君璧只管发号施令。” 林君璧也有些不太适应。 只不过也没有如何扭捏,事分轻重缓急,林君璧此时此刻,如同跻身棋盘之侧,是与那整座蛮荒天下对弈,能帮着剑气长城多赢一丝一毫,就是帮助自己和邵元王朝赢得无数! 所以林君璧毫不犹豫,略作思量过后,就开始安排任务给所有人。 让那庞元济与董不得,负责统计、归类己方剑仙的所有本命飞剑、神通,让司徒蔚然和邓凉负责记录敌方修士的半仙兵、关键法宝,让玄参、宋高元时时刻刻记录双方飞剑、法宝的各自损耗、此消彼长,让曹衮、王忻水负责留心妖族修士的战阵变化,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