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2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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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奕看着两名手下,将那些果脯、米酒还给不明所以的杂货铺掌柜,眼神凛然。 这世间的邪恶不可能都被铲除,这世间的魑魅魍魉不可能都被清理,他能做的,无非是在看到它们的时候绝不姑息,果断出手。 “大当家,接下来怎么办?” 两名修行者来到陈奕身后,面容肃然的请示。 陈奕同样面容肃然。 他伫立不动,看向长街尽头。 在他的视野里,是几名向这里快速冲过来,身着皂袍制服的带刀衙役。 很显然,他们当众殴打官差的行为,已经被对方的同伴注意到。 非止如此。 独属于衙门差役的示警、救援哨声,已经在长街各处响起,尖利、刺耳,如同催命鬼嚎。 几乎是同时,长街左右的无尽屋舍区中,一道道精锐修行者的身影拔地而起。他们上了屋顶,从四面八方,燕雀般快速向陈奕所在的位置奔来。 形似拉网。 个个眼神低沉,人人煞气升腾。 来者不善。 陈奕等人已经陷入包围中。 “大当家,这么多官府修行者一起出现,绝非什么巧合,刺史府绝对事先就有布置,他们要对付我们!”一名修行者寒声做出判断。 陈奕不言。 他当然知道形势是怎么回事。 对官府的人出手,向官府发难,哪怕是为了惩奸除恶、匡扶正道,也必然会召之对方雷霆暴风般的反击、打压。 朝廷、官府,才是这个国家的统治阶层、主人群体,而统治者与主人的权威、尊严,在任何时候都不容触犯。 陈奕只是没想到,刺史府的修行者们,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多。 但只是转念一想,陈奕便明白,这必是李儒早有预谋的布置。 显然,无论是之前这些年,以长河船行为首的民间势力、江湖侠客,对官府权力的掣肘、对官吏衙役的打击,还是以云家为首的地方大族、良善刚正之家,对刺史权力的监督与制约,对官府利益的威胁、削减,都已经让李儒忍无可忍。 这回的陈景河之案,成了导火索。 这条导火索,点燃了郓州刺史府,跟郓州地方大族、民间势力之间的战争! 这是一场权力的战争,你死我活,谁也没有退路。 陈奕主事长河船行这么多年,见多识广思维开阔,只需要稍微寻思,就明白了李儒的布置: 出动近乎所有刺史府官吏、修行者,隐蔽散入市井之中,等到发现有那些在平日里,就喜欢多管闲事、对官差衙役不利的义士侠客,在大庭广众之下向官差出手,便群起而动,迅速拉网,捉拿这些江湖修行者! 只要陈奕的人被包围逃不掉,届时便是人证物证俱在,李儒就有了清理郓州江湖势力的理由! 对官府的人出手,在任何朝代都是大罪。 杀民与杀官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后者跟造反无异,官府必然出动最严厉的制裁手段,且官府手握大义名分,谁也说不出个不是。 而一旦双方开战,郓州驻军都得站在他们那边,陈奕等江湖势力,绝对没有胜算! 从这个布置来看,李儒对官府官吏、差役的德行举止,与郓州江湖义士的行为习惯,都有准确认知。 他一方面明白哪怕是在如今形势下,官府的人依然会横行无忌、压榨平民百姓的财物,甚至会因为战争期间权力扩大、有了大义名分,更加肆无忌惮; 另一方面他也清楚,以郓州这些正义的江湖侠客,平日里表现出的正义感与无所顾忌的行事风格,绝对不会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理。 所以这个计划必然成功! 这是知己知彼。 陈奕在刹那间就意识到,既然李儒针对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都有了这样缜密而恶毒的清剿计划,那么云家等地方良善刚正大族,所面临的情况只怕会更加糟糕。 对云家、长河船行等存在而言,这是陡然到来的生死存亡之秋! 要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 是该奋起反抗,为了公理与正义,不吝与对方血战,还是顾全国战大局,避免不受控制的大规模内耗,暂时隐忍? 他不知道李儒已经判定,胡人大军不会主动郓州,所以做此布置毫无顾忌,他脑子里想的,是胡人大军即将兵临城下,郓州有限的力量要撑到朝廷援军赶到,一星半点都损失不起! 陈奕左右为难。 深感左右为难。 不得不左右为难! 毫无疑问,局面已然失控。 因为他刚刚想要多保护一些善良、正义,因为他今天在面对邪恶鬼魅时,选择了绝不姑息,所以他将长河船行等江湖侠义势力,带入了险境! 甚至是绝境。 这是一个无比讽刺的局面,也是一个无比现实的局面。 “大当家!官府的修行者就要围杀过来了,我们究竟该怎么办?” 之前说话的那名修行者,见一向举止果断的大当家,在面对罕见的危急时刻时,竟然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不禁焦急万分。 陈奕收敛翻涌不定的思绪,抬头凝神看向已经近在百步之外,呈包围之势将他们围困的百十名身着制服,在各个屋顶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官府修行者,一时间只觉得满嘴苦涩。 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妨害了国战大局,这个罪责他担当得起吗?这是他的本心吗? 束手就擒让官府抓捕他们,坐视官府围剿长河船行等江湖势力,让无数精锐而正气的修行者,因为他成为官府刀下的亡魂,这个后果他又如何承担? 无论怎么选,后果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局势之浩大严峻,已经超出了他这个长河船行的大当家,能够处理的范畴。 他只是一个江湖势力的首领而已,不是主政一方的军国大臣,更不是朝堂上手握皇朝大权的王公权贵! 陈奕心中的悲愤与无奈,在霎时间积攒到了难以形容的高度,面对无法应对的局面,他情不自禁咬牙出声: “百万外寇来袭,千里疆土沦陷,无数将士战死,社稷空前危殆,到了这种时候,郓州刺史府那些身居高位、手握大权,本该是皇朝中流砥柱的官员,为何不能带领热血报国之士,全身心投入国战之中,还要跟我们自相残杀?!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这大齐的天下,到底是怎么了?!这就是大齐百年未遇的巅峰盛世?!” 他的低吼声充满了悲凉与愤懑。 他目眦欲裂。 他的心在滴血。 他人生数十年,从未有哪一刻,觉得世道如此荒诞,从未有任何一天,有如此浓烈的世界崩塌感。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无所适从。 他感到绝望!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飘渺而厚重,平淡而有力,沧桑而镇定的声音。 “从古至今,任何一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强国,若是被外寇攻陷覆灭,其最根本的原因,绝不是外寇如何强大、敌军如何精悍,而只会是国家本身出了非常严重的问题。 “内部问题腐朽了家国根基,导致国家衰弱不堪,外寇才能有机可趁。 “富人的财富堆积出来的所谓盛世繁华,若无正道人心的支撑,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看着光彩夺目,实则一击即碎。” 随着这个声音传入耳中、直击心灵,陈奕精神猛然一震。 而后他的视野中,就多了一个负手而立、衣袍飒飒、背影出尘的修行者,气息强大得如长天一般高远,似深渊一般莫测,如山峦一样坚固。 看到这个背影的一刹那,陈奕心只觉得头一热,浑身上下陡然生出诸多力量,情不自禁就地下拜,嗓音沙哑而又有力的道: “属下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拜见公子!” 赵宁微抬手臂随意挥了挥,示意陈奕不必多礼,自行起身即可。 随着他的出现,强悍的修为气机震慑当场。 近在咫尺的郓州官府修行者,无不满面震惊、骇然,气势汹汹的模样再也瞧不见,只有发自内心的敬畏胆寒,这让他们俱都四肢僵硬,不复再敢往前一步。 赵宁平视郓州城,不曾理会那些举世无措的刺史府官员,继续教导陈奕这个肱骨手下: “国战之中,与外寇大军沙场血战,只是整体事件的一部分,还不是最重要的。解决皇朝内部问题,凝聚大齐的人心人力,才是战争的首要任务与基础。 “你要记住,国战本身就有两个战场,内部战场的艰难残酷程度,绝不会输给外部战场半分。 “现在,你可知你刚刚的犹疑,错在何处了?” 起身的陈奕,望着面前这个伟岸如城的身影,之前杂乱无主的心智,在顷刻间变得坚定无比: “属下不该忌惮刺史府的压迫,不该瞻前顾后心生畏惧,更不该遗忘公子的教诲,在面对邪恶鬼魅的威胁时,没有始终坚持我们的原则立场! 若是郓州百姓,四方黎民,眼见官府恶行累累而不必付出代价,得知官府屠尽了为民做主为国奋躯的我们,必然信念崩塌,再也无法前赴后继赶赴战场,护住大齐的天下!” 赵宁微微颔首,表达了对陈奕觉悟的肯定,他用一席话结束了这场对陈奕,也是对麾下长河船行等所有江湖势力的教导: “你们都得记住,我们跟普通百姓是国战的主要力量,是大齐皇朝的中流砥柱,我们强大无匹,谁也不惧! “无论对方是手握大权的地方大员,还是有百万之众的胡人外寇,谁挡我们保家卫国的路,我们就灭谁!” 话音方落,赵宁一步踏出,脚下陡生巨浪,衣袍霎时鼓荡。 陈奕没看清赵宁是如何出手的。 他只看到长街两侧,一座座屋顶上的刺史府修行者,犹如被山峰砸中,好似被海浪冲击,飘零的秋叶般悉数吐血倒飞出去。 他看到赵宁在无尽长街上步步前行。 他看到有无数青衣刀客,在更远的街坊中,在这个城池里相继跃起。 他们手中斩出一道道耀眼的刀光,将一个个占据高处的官吏击倒,将一个个失去战力的修行者捕获,就如老鹰扑食了野鸡野兔。 他看到鳞次栉比的屋顶,那一束束灿烂的阳光,格外明媚。 他呆在原地,如见天穹展颜,似见神祇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