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王纪(六)这一次,看着我的眼睛,叫我妹
利维走进宴会厅时,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他的薄唇抿了起来,嘴角也微微下撇着,心绪显然在被某种更凝重的事情牵动着。 奈娜恐慌地猜测着他是否是知道了自己的计划,但冷静下来后,她意识到不可能是因为那个原因——以利维的性格,如果是想看别人的笑话,必然会作出一副从容的姿态,就像在正式进食前会优雅地玩弄自己爪下猎物的猫一样。 他显露出这种情绪,只能说明,发生了其它什么足够严重的事情,她无法知道那是什么,但无论如何,她都会继续她的计划,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早就没有任何回头的可能了。 于是,她只是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恭敬地朝他行礼,不管各自是如何心怀鬼胎。 利维似乎想要尽快结束这漫长又枯燥的宴会,以便回去处理政务,于是宴会就这样略微提前地开始了。这一次,奈娜是独自坐着的,因为没有正式的头衔,她被安排在了非常靠后的位置,也没再能见到伯塔。 宴会开始后,先是有一系列的表演,从舞蹈到音乐,内容无非是歌颂斯卡王国与其统治者的伟大,随后,异邦使者们入场献上国礼,最后才轮到法师部和神圣议会的代表献礼。从奈娜所在的角度看去,并不能清楚地看到利维,他就像一尊被放置在高台上的金色雕像,遥远又沉默,等待着她走上去推倒。 她不停地往肚子里灌着香槟和食物,试图借此压过内心的紧张。这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却非常有效,因为在那个时刻抵达之时,她不想要清醒,只想要有与他对视的勇气。 夜晚已经要比白天凉快许多,但酒水下肚后,人自然而然会感到更加燥热,戴着手套和白色假发的侍从们奋力挥舞着扇子,碎冰更是供不应求,一车接着一车的冰块抵达了宴会厅。这样来回不知几轮后,奈娜终于听见伊奥不徐不疾的声音从最前方传来。 “国王陛下,诞辰快乐。至于法师部献给您的礼物,请允许我让一位美丽的小姐代劳,看她做这些事,想必比盯着我们这些举止古板的法师要愉悦得多。”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调侃意味,在场的贵族和高级法师们也捧场地发出了一些低低的笑声。奈娜得到了她所等待的信号,抓起酒杯一口气喝下里面最后那点带着气泡的金色液体,然后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王座。她的全身——从心脏到耳鼓——都在疯狂震颤,面颊因为酒的作用而变得绯红,几乎要和身上的裙子一样红,而薇岚仍是一脸清醒与冷静,不卑不亢地跟着她,手中稳稳地举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头放着一个信封与一个正方形的小礼盒,信封和礼盒上都扎着缎带,各自别着一朵黄色的郁金香。 现在早已经不是郁金香的花季,这两朵是奈娜向伊奥要来的由法师部培育的不死花。 “国王陛下,为庆祝您的诞辰,我们特意准备了两样不同的东西,”奈娜停在了离高台有几步距离的地方,微微行礼,然后拿起托盘上的信封和礼盒,朝利维晃了晃,“您是想要听故事,还是要看礼物呢?” 这做法过于不寻常,大家只当是国王情人恃宠而骄的玩笑,有的人觉得好笑,更多的人感到不屑。 在安蒂公爵身后,塞琪忍不住低声厌恶地说:“真是无礼又自以为是……” 安蒂公爵甚至没有回头看她,只是冷声道:“闭嘴。” “抱歉,父亲。”塞琪一直非常惧怕自己的父亲,这样被训斥,立刻就低下了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王座之上,利维像是被她出格的举动娱乐到了,他挑了挑眉以示自己的兴趣,回答道:“故事。” 然后,他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扫向她的胸前,嘴角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显然是对于她佩戴了他赠送的项链感到满意。 奈娜也回以一个笑容,她将礼盒放回托盘中,然后打开了信。 信是空白的。 “故事是这样的——”奈娜盯着利维,开口说道,她的声音缥缈而深沉,像一个正在诵读经文的虔诚信徒,“很久很久以前,西伦海里生活着一种非常可怕的怪物……” “那种怪物长得既像曲行的蛇,也像展翅的龙,它畅泳于大海之时,波涛亦为之逆流。它口中喷着火焰,鼻子冒着烟雾,牙齿尖锐如同最锋利的刀刃。怪物的性格冷酷无情、暴戾好杀,将视野可及处的一切都吞噬下肚。” “海里的生物都尽力躲避着它,但却一一落入它的腹中。直到有一天,在时间长河中无数次的结合与巧合之下,一种全新的生物诞生了,它如此弱小、柔软,被其它所有的生物看不起,但是它聪明而又有耐心,为了存活下去,它将自己身体上最美味的地方咬掉,然后假装躺在海底已经死去。” “如它预料的一样,怪物被食物的味道吸引过来,啃噬着生物自己舍去的那部分躯体,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弱小的生物奋起一战,抓住了唯一的机会,咬在了怪物最致命的地方。怪物死去了,它是如此庞大,以至于它的尸体成为了之后无数年间其它生命的寄生之所。” “至于那只弱小的生物呢?它活了下来——是的,即使它的身体已然残缺不堪,但是,它活了下来。” 她看不清利维现在的神情,但却能感受到他冰冷的目光,刺骨的冰冷,落在她的身上,绵延着,令人心寒,就像他抛弃她的那一天晚上。 宴会厅内,不知情的人们,不知所措;知情的人们,静默不语。 奈娜将手中空白的信扔在地上,那黄色郁金香也随之颓然落下。 “您看,国王陛下,这个故事,是我的兄长曾经在我睡前对我讲述的。在我记忆中,每当我入睡前,他总是会俯下身来亲吻我,绝非那种蜻蜓点水的亲吻,而是深入的、热烈的,他还告诉我,这是兄妹之间的正常行为……” “奈娜殿下,请慎重!”伊奥突然站起来大声喝止。 似乎有人发出了低声的惊呼,倒不完全是因为伊奥喊出的那个称号,更多是因为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见过他如此失态。 奈娜的眼神冷冷扫向他的方向,“法师阁下,我的话还没说完!” 他们无声地对峙着,而最终,伊奥还是让步了。 “抱歉,在下逾越。”他紧紧抿着薄唇坐下,面色发白。 奈娜从伊奥的脸上看到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想必他也没有料到她愿意走到这一步。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幼稚、很戏剧化,甚至带着一丝莽撞的愚蠢,但只有这样,利维才能明白她憎恨他的深度。没错,她是如此憎恨他,以至于愿意通过作践自己来毁掉他。她绝不仅仅只是要他的权力而已,她要全斯卡都知道他是他自己口中最鄙夷的那种人。 “后来的事情,国王陛下想必很清楚:我的兄长为了夺取王位,毫不留情地让我赴死,还取走了我的声带。神明可怜,我捡回了一条命,就像故事里的那只弱小生物一般,一边假装躺在海底已经死去,一边继续苟延残喘着,直到我能够回到故乡为止,即使这意味着,更加可怕的事情还在前方等待着我——我在这座王宫里,被我的亲生哥哥强暴、囚禁、羞辱。” 不知从何时开始,早已没有侍从在挥扇,汗液从人们的额头上慢慢渗出来,沿着他们或卑微或高贵的面孔流下,而仅剩的冰块也在飞速地融化为水。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风暴来临的气息,他们屏住呼吸,凝神旁观着这一幕,知道只要自己耐心等待下去,就必然会得到更明确的答案。 全场鸦雀无声,这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那种沉默,在绝对的无声中,仍然能清晰地听见所有人内心隐藏的跳动、期待、尖叫、嘶吼、震惊。 “国王陛下?”原本立于高台两侧的两名侍卫终于决心上前询问。一般来说,没有利维的命令,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但当前的情况过于诡异,他们不得不采取主动。 利维仍旧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退下。 奈娜冷漠地看着他,继续说道:“利维,还记得吗——伦理使你自由。你无数次引用过这句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自己的妹妹做出这样不伦事情的你,又算是什么?” “你骗了我,你说你是别人。”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嘶哑,但却平静。 他没有悔意。 奈娜却像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荒谬的话一样大笑起来,笑到几乎要流出眼泪,“利维,是你自己骗自己!你难道想告诉我,你这样的人,真的可以天真到以为世界上能有两个人长得这么像?!还是说,你太习惯骗人,轮到自己被骗,就反应不过来了?” “闭嘴!”她的这番话太过于冒犯,终于引来两名侍卫的呵斥,他们拔出佩剑,这就要朝她跑来,而宴会厅内剩余的侍卫队们也立刻应声而起,准备护卫国王。 “奈娜殿下?”伊奥的声音自后传来,他在等待她给予他动手的许可。 “杀。” 她的命令果断而冷酷,仅仅是一瞬间,紫色的烟雾已经飞速地席卷了整个宴会厅,那非自然的雾气每接触到一名侍卫,对方就像是着魔了一般,直接徒手倒拿起剑身,朝自己的脖子抹去。他们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两眼无神地倒下,瞳孔猛然收缩,然后很快便失去了生命的光彩,血水浸红了他们身上的衣服,然后流淌到四周的地面上。 就连奈娜也感到震惊,她知道伊奥的天赋大致与操控意识有关,但没想到竟然强大到可以直接让被施法者主动夺取自己的生命。但这样的法术显然极其耗费精力,结束后,伊奥立刻跌坐在椅子上,右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血腥味弥漫开来,有人发出了尖叫,然后是更多人的尖叫。 恐惧一旦出现,就像瘟疫般散播,不知道今日内情的小贵族和侍从们纷纷向宴会厅外逃去,人对于血腥场面的本能回避和在面对同类死亡时不可控制的共情,令他们仓皇失措。 宴会厅的大门却无情地自外被关上,是已被策反的那部分侍卫队所为。 人们安静了下来,纷纷回头去看向奈娜的方向。 奈娜一袭红裙,像尊被血染红了的大理石雕像。她面无表情地看向慌乱而绝望的人们,冷漠地说道:“各位大人、夫人、先生、淑女们,别害怕,不过是一次政变而已,你们都在书上读过、舞台上看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还请乖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扮演好观众的角色,我保证,结局不会让你们失望。” 说完,她看了看各居左右上位的伊奥和安蒂,用眼神示意他们:是时候表态了。 伊奥强撑着站起来,喘着气说:“各位……我以……神所赋予的首席法师身份向各位确认,这位的确是奈娜公主殿下,她是……前任国王与王后的唯一遗孤,也是斯卡王位的正统继承人……神明可鉴。” 安蒂公爵也紧跟着站了起来,“斯卡律法明文规定,不论出生先后顺序和性别,王后之子拥有第一优先继承权。律法是斯卡王国的立国根基,神圣议会必将全力捍卫。” 一阵沉默,然后,逐渐冷静下来的人们开始窸窸窣窣地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法师部和议会罕见地站在了同一边,事情的走向发展已经足够明确,他们是识时务的人。 利维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王座上,像是一块就要风化掉的岩石。他没有在看那些鲜血淋漓的尸体,也没有在思考自己该如何脱离当前的困境,而是在想她前面说的话。他知道她说的对,是他一直在自己骗自己,并且是清醒地允许自己骗自己。 他看见奈娜提起裙子,一步步缓缓走上台阶,走向他。她隔着他面前的矮桌,探过身来,抽出他腰间随身携带的匕首。她的手包裹住他的,就这样强迫他握住那金色的柄,将刃抵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他听见她说:“哥哥,我给你再杀我一次的机会,只是这一次,别当个懦夫,别耍花招,别假借他人之手。有种的话,就看着我的眼睛,叫我妹妹,然后亲自杀了我。” 他们像两只荒原上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彼此的眼睛,仿佛随时要把对方拆解开来,吞入自己的肚中里一样。 但谁都没有动,至少,利维没有动。 他下不去手,就像当初,他无法忍受亲自看她死去的痛苦,只是那一刻的软弱,就造成了今日的无限后患。 在这个时刻,他突然想到了他们的父亲,那个一世英明的君主,最后居然为了愚蠢的爱情而掉了人头。 他垂下了眼。 奈娜嘲讽一笑,松开了手,那匕首掉落在他们之间的矮桌上,发出“哐当”的声响。她看见上面的镀金装饰,这才想起来,这是他在高塔上抛弃她的那一夜时,手里不停在摆弄的那把。 “哥哥,你输了。”她轻声对他说。 她转身去看一片静默的台下。 这就是王的视角吗?站在这里,她能看见神色复杂的伯塔、沉默的伊奥、镇定的薇岚、从容的安蒂公爵……还有他身后那个面色早已一片煞白的贵族小姐塞琪。但再远一些的,就看不清了,只有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像是乌云一般。原来站在上面,和站在下面一样,是什么都看不清的。 “小哑巴,你还好吗?” 有人打破了这一片死寂。奈娜看见伯塔皱着眉走上高台,这样询问她。 她突然笑了——她想安蒂公爵说的对,伯塔很适合当一国女王的丈夫。 他走到了她的面前,似乎又要问一遍那个问题,就在这众目睽睽的瞬间,她突然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来对着他的唇吻了上去,然后在一片倒吸冷气中,用舌头撬开伯塔的牙关,让两人嘴里那令人陶醉的酒味交缠融合。 “奈娜!”利维猛地站起身来吼道,他手背和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眼中汇聚着前所未有的汹涌怒意。 她刚才的所有话语加在一起,都没有这个举动更能激怒他。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奈娜松开了伯塔的嘴唇。两人离得很近,她盯着他的眼睛,那片湛蓝之中,有震惊、困惑甚至是一丝几乎微不可见的羞涩,却唯独没有半分愉悦的情绪,但是没关系,她已经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她成功地让利维失去了他引以为豪的自控和理智。她想,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知道了他的软肋。 她将头靠在伯塔微微起伏的胸前,看向双眼发红的利维,然后扯下自己脖间的那条宝石项链,扔在他面前的桌上,展露出一个几乎是妩媚的笑容,像神话里妖冶的仙怪。 “利维,我叫奈娜,我是你的妹妹、一个你口中的杂种。今日,我以斯卡王国正统王储的身份,在此宣布你为不合法的僭主,命令皇家侍卫队以叛国罪名将你押入王都地牢。你将出现在神圣议会所主持的法庭上,公开回应关于你夺取王权的种种问题,并在神与人民皆认为恰当的时候,以死亡偿赎你此生所犯下的种种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