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小店外悬挂的那盏气死风灯也飘飘忽忽、摇摇曳曳的晃了起来。 霁云猛的抖了一下,一个激灵就从死尸身上滚落地上,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已经适应了黑暗,霁云已经大致看清,那死尸身量比自己略长些,应该还是个□岁的男孩罢了。这么小的年纪,也不知犯了什么事,这样悲惨的情形下,又是寒冬腊月的,就被丢给了人牙子? 又不觉苦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罢了,都是苦命人!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比这死尸又能强得了多少!合十默默祷告了下,刚要朝那干草堆处爬,手背上再次传来冰冷的触感。 难道这个人,没有死? 霁云犹豫了下,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放在了那人的鼻间,半晌长出了口气: 气息虽然微弱,可人确实还活着。 从这人时断时续的呼吸来看,应该也是濒死的状态了。好在,同自己一样,男孩求生的意志竟非常强。明明已经极度衰弱,却还是再次的想要把手抬起来,可那手却不过擦着霁云的肌肤,徒劳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意识到身边的人还是慢慢从自己身边爬开了,男孩终于不再挣扎,眼角慢慢沁出两滴眼泪来。 下一刻,身边却突然多了些柔软的东西。 却是霁云,正艰难的拖了些稻草过来。 这个人既然还活着,自己就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再冻死,兴许,这孩子的家里,也有望眼欲穿的父母在苦苦盼儿归呢…… 这样一趟趟的运柴草过来,委实吃力的很,不过爬了几次,便累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一时马厩里充满了霁云高高低低的粗重呼吸声。 强撑着好不容易弄来足够多的软草,霁云身上也没了一点儿力气,抱着男孩一头栽在了草堆里。 歇了好大一会儿,霁云终于又有了些力气。怀里抱着的男孩,气息却是更微弱了。 霁云下意识的抱紧了男孩,男孩手也动了下,似是想回应霁云的拥抱,却不过抬了一抬,便不再动。 霁云叹了口气,哄小孩一般轻拍着男孩的后背——前世,她也曾无比渴望能给方修林生个一男半女。却哪里料到,从十六岁出嫁,到二十六岁被赶出方府,整整十年间,却没给方家留下一点血脉。 当时方修林宽慰自己,说是无论自己会不会生孩子,他都不会另娶他人。自己感动之下爱之愈深,对方家也就更死心塌地,无论他们说什么,自己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却哪里想到,自己被赶出家门后,方修林立马迎娶了他那千娇百媚的表妹李玉文为妻,更讽刺的是,自己嫁给方修林不过十年,被赶出去时,他们的孩子都已经十一岁了! 更没料到的是,当时坊间竟还盛传,方修林和李玉文本就是恩爱情侣、鸯盟早定,却怎料容霁云横刀夺爱,容家更以权压人,强嫁女儿,竟是生生拆散了一对儿有情人,现在天道昭彰,恶人受到惩罚,方修林和表妹这对儿苦命鸳鸯终成正果…… 亏自己当日还认定这些流言是李玉文所为,方修林定会为自己做主…… 正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不但使得自己白白受辱,大庭广众之下被李玉文连扇了十多个耳光,更连累护女心切的花甲之年的爹爹,被方府恶狗撕咬之下差点儿丧命! 血色淋漓中,李玉文倚在方修林的怀里却是笑靥如花! 后来,自己机缘巧合下更是知道了另一件事:自己不育,除了大夫诊出的宫寒之症外,更是方修林不断让自己服用避子汤的结果——每次只要有房事,方修林都会格外体贴,亲手为自己端来一碗香浓的汤,然后亲手喂给自己吃…… “既然不想死,就不要死吧。活着虽然很痛,可总会熬出来的……我们都要活着,我要去找我爹,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将来,好保护你爱的人……”霁云喃喃着,也不知自己都说了些什么,终于慢慢睡了过去。 天亮时,林大家的扒开两人身上的稻草,看到蜷缩着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孩子,不由吓了一跳—— 不会这么倒霉吧?一夜间,这俩全都死了? 抖抖索索的伸出手,只觉手下一阵冰凉,林大家的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想让这两个娃儿死是一回事儿,真见到两个死尸,却又是另一回事儿。林大家的就是再心狠也吓了一跳,半晌反应过来,踉踉跄跄的就跑了出去,顾不得退房,竟是坐了车就跑了—— 要是被人发现,自己弄了俩死孩子在这里,说不好会吃人命官司的也不一定。自己只想贪点儿小钱,可不想被扔到大牢里去。 而此时,方府中也是乱成了一片。 却是方宏,快马加鞭从京城里赶了回来。 方宏进府时真是喜气洋洋,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没想到方府有偌大福气,随随便便收留个人,就真的是尊贵无比的容府千金。 本来消息也没有这么容易打听到。也合该方宏好运,七托八托之下,竟和太子的一位家臣搭上了关系,那人听了方宏的叙述,特意找了容夫人娘家的一个老仆,老仆一眼就认出,方宏画像上的女子,正是从他们家出嫁的容府少夫人孔玉茹。 更令方宏想不到的是,那位家臣后来又领着自己拜见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待人和煦,打发自己离开后,那个家臣又带来一个更让方宏喜出望外的消息—— 太子殿下有意纳方宏女儿为妾。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啊。想他们方家虽也算是富家大户,却是做梦也没想到可以和官家攀上关系,更不要说是当朝太子了! 只是方宏也有自知之明,太子会如此礼遇自己,看重的绝不可能是他们方家本身,而是,目前寄住在方家的容文翰的女儿,容霁云。 自然,在京城的这段时日,方宏也领教了容家在朝堂上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太子亲自推行并为之筹谋已久的一项国策,因为遭遇了以容文翰为首的世家反对,竟生生胎死腹中! 无论是容家在朝中无与伦比的影响力,还是太子的格外恩赐,方宏都明白,自己想保有这一切,都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前提,那就是,讨好容霁云,无论想什么法子,都必须把容霁云留在方府。而回来时太子家臣更是明白无误的交代了这一点。 若失去容霁云这个筹码,自己不但无法保有现在的富贵生活,便是阖府人的性命,怕都没有保障。 容府也好,太子也罢,想让一个方府消失,无疑都和碾死一只蚂蚁相仿。 只是方宏所有的惊喜在回到府中后,却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不,说冷水太轻巧了,说是灭顶的灾难也不为过。当方宏兴冲冲的直扑偏院时,盛仙玉流着泪告诉他,容霁云,被崔玉芳给带走了。 方宏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好险没栽倒在地。 “老爷——”盛仙玉吓了一跳,忙要去扶,却被方宏一巴掌扇在脸上,“贱人,我怎么,交代你的——” 说着,头也不回的就往崔玉芳住的主院跑去。 一路上仓皇的模样,直把那些奴仆看的目瞪口呆。 “夫人——”春雨和秋月反应过来后也吓了一跳,慌忙去扶还跌坐地上的盛仙玉。 “我,没事儿。”盛仙玉擦了擦嘴角的血,又是懊恼,又是欢喜。 看老爷的样子,容霁云是容府小姐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惜,这会儿,怕是小命早没了。只是,自己保护不力,尚且被老爷如此对待,那害了容霁云性命的崔玉芳,绝对更没有什么好下场…… 8 身份大白(六) 主院方老太太的正房里做了满满当当一屋子的人。 却是方家的大姑奶奶方锦带了儿子女儿回来省亲,老太太最喜欢热闹,包括崔玉芳在内,大家都簇拥在老太太身旁。一屋子的珠光宝气、花团锦簇,看得人眼晕。 “奶奶,您果然最疼姑妈。”方雅心做出伤心的样子,轻轻晃着老太太的胳膊,“瞧这一桌子的好东西哟,雅心每次来,奶奶都是藏得严严实实,姑妈一来,就全摆上了。” 老太太呵呵一笑:“心丫头还说!是谁听说姑妈要来,高兴的什么似的,又巴巴的跑过来,又是好茶又是精美点心的,一趟趟往老婆子屋里搬。我倒是疼你,也没见你这么上心过。” 嘴里虽是这样说,脸上表情却是开心的很。 毕竟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雅心对姑妈好,老太太高兴着呢。 “哎哟哟,”方锦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一副拈酸吃醋的模样,“你们两个就故意气我吧,不就是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吗,娘也好,雅心也罢,心里早就没了我吧?瞧瞧,一个说这东西多好啊,一个说哎呀,这东西可都是你送的,你们两个亲亲热热,我们倒都成多余的人了!” 说着,就把头往旁边的崔玉芳怀里挤:“罢了,雅心抢了我的娘,我也要抢她的娘,都说长嫂如母,嫂子,你可要好好疼锦儿。” “锦儿,你都多大的人了,今儿还——”老太太忍不住,扑哧一声就笑喷了,其他人也是笑的前仰后合。 正自和乐融融,外面忽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哪个小子,这么不懂规矩?”老太太微有些不高兴。知道老太太喜静,大凡自己房间外,一向众人都是蹑手蹑脚的,这么咚咚咚的脚步响声,可知来者定然是个男子。 “娘和小姑继续唠着,”崔玉芳站起身,“我着人去瞧瞧。” 说着便往门口而去。 哪知道刚掀开厚厚的门帘,迎面正好瞧见方宏。 崔玉芳顿时一喜,忙迎上前:“老爷——” 方宏也看到了崔玉芳,狞笑着上前一步,忽然抬起脚,朝着崔玉芳的心窝处就狠狠的踹了一脚! 里面人也听到了崔玉芳的声音,都不由的一喜,难道竟然是儿子(哥哥)回来了?除老太太还坐在那里,其余人忙都起身去迎。惟有方雅心,心里却很不踏实。 以爹的行程,最早也得三四天后到家,怎么这么急就赶了回来? 只是众人再没想到,刚刚起身,门忽然被撞开,然后一个人影就重重的跌倒在众人脚下。 “嫂子——”方锦走在最前面,立时看清倒在地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嫂子崔玉芳。 方雅心大惊,忙排开众人,上前一把抱住崔玉芳。却见自己娘亲正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嘴角还有鲜血汩汩流出,顿时大恸。抬眼看自己爹爹再次扬起手来,方雅心合身就护住了崔玉芳,恨声道: “爹索性把我们娘俩一块儿打死吧,以后眼不见心不烦的,爹和盛姨娘自然可以开开心心的过日子了!” 自己猜的没错的话,爹这么暴怒,肯定又是盛仙玉捣的鬼! 爹向来最疼自己,从小不舍得动自己一个手指头,凭她盛仙玉再如何猖狂,方雅心可不信方宏会为了她难为自己。 哪想到方宏却像中了邪般,连犹豫都没有的就赏了方雅心一个重重的耳光。 方雅心瞬时就被打懵了,便是其他人等,也都傻在了那里—— 方雅心从小乖巧,在府中颇有人缘,长大后又善筹谋,甚至方府内务,崔玉芳很多时候也要听从女儿的意见,虽还是尚未出阁的小姐,却也是人人敬畏,却不防今日会在众人面前出这样的大丑。 “爹,你——”方雅心一张俏脸很快肿胀的老高,又急又怒又愧之下,两行泪水瞬时就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方老太太也反应了过来,气的抓起手边的茶杯就朝方宏掷了过去: “孽子!我这么孝顺的媳妇儿,还有花骨朵一样的孙女儿,你也下得去手!今儿个你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老身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方锦也很不赞成道:“大哥,按说做妹妹的,没有插手娘家事务的道理,可今天,委实是大哥不对。大嫂这么贤良的性子,雅心又是这么乖巧,再为了什么人,也不能在众人前面让她们没脸不是?” 眼看着天都要塌下来了,这些人还没事儿人一般指责自己。方宏狠狠一跺脚,红着眼睛盯着地上哀哀哭泣的母女二人: “还哭?阖府人的性命,就要断送在你们母女二人手中!这件事若能善终还则罢了,不然,我就先一根绳子吊死你们两个,然后再找个地方抹脖子算了!” “啊?”这下连老太太也意识到出大事了,不由一愣,“宏儿你说什么呀,玉芳和雅心这几日都在我这老婆子房间里,会惹来什么天大的祸事?莫不是你听了谗言,弄错了?” 方锦却很是不以为然:“大哥,你是一家之主,可得一碗水端平,可别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就是说破天去,我都不信嫂子和我这侄女儿会害咱们方家!” “闭嘴。”方宏厉声道,“你知道什么!妹夫已经在前面等着了,你这就家去吧。” 这架势,分明已经是下逐客令了! 方锦顿时气苦,一跺脚,领着女儿扭头就走。 方宏也不搭理她,却是命所有人都退下去,又派了信得过的下人远远的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方雅心终于觉出不对劲儿,爹的样子,明显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可是这几天,自己和母亲委实连家门都没有出过啊,又怎么会…… 突然想到昨晚自己出主意让母亲拖出去的那个丑女,不会和她有关吧? 果然,方宏掩好门后,恨恨的盯着地上的崔玉芳: “贱人,还不快说,你把人弄哪儿去了?” “什么人啊?”老太太明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的问方宏道。 崔玉芳却是一听就马上明白,这说的是自己昨晚捆走的那个丫头的事儿,心里顿时大怒,没想到老爷竟是要为那个丑女出头,换句话来说,分明就是为了盛仙玉那个贱人来找自己晦气罢了: “老爷,您好狠的心,枉玉芳嫁了您这么多年!您不就是想给盛姨娘出气吗?玉芳给您生儿育女,到了到了,竟是连一个府中丫头都不如!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还不如,这么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