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 蛟山 惊魂变
薛蒙原地杵着呆愣了好一会儿, 才猛地觉过劲儿来, 朝着梅含雪大怒道“狗玩意儿, 你说谁傻?” 薛正雍拉他“蒙儿!” “这个人说我傻!” “好了好了,你听错了,含雪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那是因为他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的!!” 这边吵吵嚷嚷,那边姜曦正在清点伤员, 查看局势。查看完毕的结果是姜曦让所有人都在原处修整片刻, 该疗伤的疗伤, 该打坐的打坐。没办法,最凶猛的战力都消耗了很多, 如同弓还未拉满,箭镞已磨钝, 这样贸然继续往前走,若是再有惊变,恐怕应对不得。 吩咐完这些,姜曦走到南宫驷旁边“南宫, 我有些事要问你。” “姜掌门请讲。” 姜曦没说话, 而是先看了叶忘昔一眼。 南宫驷道“她不用回避。” “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姜曦说着,目光垂落,停在南宫驷心口处, 那是南宫驷灵核的位置。 待叶忘昔走后,姜曦在南宫驷旁边坐下。 “你的灵核怎么办?打算瞒着?” 南宫驷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你怕她会因此嫌弃你?其实你想多了, 叶姑娘并非是——” “没有。”南宫驷打断了姜曦的话, “我不怕她会嫌弃我。我只是怕她会难过。” “……”姜曦沉默一会儿, 似乎被南宫驷骨子里莫名其妙的高傲而刺到,他嗤笑,“你倒真是自信。” “姜掌门言错。我不是自信,是信她。” 姜曦听他语气颇硬劲,便淡淡道“你如今虎落平阳,却还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就不怕我以后会找你麻烦?” “你不会。” 姜曦顿了一下“这是信我?” “一路上来,我也知道了姜掌门是个什么样的人。”南宫驷说,“所以之前以为自己命当断绝时,我才会对你说那些话。” “……”姜曦一直在盯着南宫驷看,直到他提起这件事,他才把目光转开了,“如今你还活着,那些话还作数吗?” “作数。”南宫驷说,“等打败了徐霜林,我自会与众人言明。” 姜曦便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南宫驷,很遗憾不能看到儒风门在你手上发扬光大,不然,也算是个可以一较高低的对手。” 南宫驷答得很平静,但也隐隐的有他的傲骨“掌门还是言错。儒风门最好的东西,我已有幸学到了。” 姜曦很少有不反驳别人的时候,也很少有不冷嘲热讽的时候,更很少有佩服或者是赞同别人的时候。但他这次缄默了良久都没有去再试图否定南宫驷的话,最后他道“不说这个了,问你个更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掌门要问什么。”南宫驷抚摸着箭囊里卧着的瑙白金,妖狼受伤了,额头一块蹭破了皮毛,还在渗血,“但是,为什么蛟山会突然失控,违背太掌门的意愿,这实非我所知。我也觉得不可能。” 姜曦道“没有半点蛛丝马迹?你再想想看,儒风门有没有什么秘闻,是关于这座山的?” 南宫驷摇头道“没有。南宫家族世世代代都知道这座蛟山听从家族子嗣的命令,但是排在第一位的,一定是长英先祖。” “绝对没有别人?” “绝对没有。蛟龙的魂魄认的第一个主人就是太掌门,绝不会改变。” 姜曦眼中阴晴不定,一张脸因陷入僵局而愈发戾气深重“徐霜林究竟怎么做到的?” “我也想不明白。”南宫驷忽然顿了一下,姜曦以为他想到了什么,扭头去看他,结果发现他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一个人,顺着目光瞧过去,姜曦看到了在剥橘子吃的南宫柳。 南宫驷一直在试图不去看自己被做成棋子的父亲,可是这一眼触碰到,他的神情还是立刻不可遏制地变得极为痛苦。姜曦其实也是和徐霜林、薛正雍那一般大岁数的人了,只是因为修炼的心法不同,所以他看起来依旧年轻英俊。但这与他的心态无关,他的心态其实早没有那么风华正茂了,他看着南宫驷,一时间竟生出不忍,他说“别看了。” “……” “别再看了。” 南宫驷似乎花尽了残存的力气,才把目光从父亲身上撕开。他垂落眼帘的时候,肩膀竟似有微微地颤抖,最后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却掩盖不住嗓音里的哽咽。 他嘶哑地喃喃,试图错开话题“我也想不明白徐霜林是怎么做到的,那可是太掌门驯服的魔龙啊……” 肩膀却越颤越厉害。 姜曦一直僵硬着,面目一直很寡淡,但他最后伸出手,拍了拍南宫驷的肩。他似乎是想安慰南宫驷两句,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安慰过人,最后只干巴巴道“没关系,人各有命,你与你父亲虽然闹到了如今这个局面,但是也还有过父子一场,你看我,天命之年,了无子嗣。想开点。” 说完南宫驷当然没有理他,他自己也觉得干巴巴的,说了好像比没说还糟糕。 姜曦起身,略有尴尬“我去别的地方看看,你歇息一会儿,等会儿就该继续往前了。” “……” “对了,前面是什么地方?” 南宫驷闷声道“龙魂池。” “做什么用的?” “那是祭祀恶龙之灵的血池。”南宫驷道,“恶龙的元神就沉睡于池内,每年儒风门的人都要祭拜它。” 姜曦听了就有些皱眉头,最后他说“但愿那边别再出什么状况。” 众人在这前殿休整了小半个时辰,伤员和灵力损耗过多的人都在疗愈修士的帮助之下,渐渐恢复过来。 姜曦左右打量着两边被徐霜林做出来的“善”与“恶”,两种极端,眉心皱的愈发紧。 这种全无战力的东西,徐霜林拿来做什么?摆着好看吗? 听被做成棋子的南宫驷一口一个陛下的,似乎是徐霜林把自己当做了帝王,而把这些分成黑白善恶两边的珍珑傀儡,当做了自己的臣民? 他一路走马观花看过去,最后来到南宫柳面前,南宫柳正坐在自己竹筐上面,慢吞吞地剥橘子。 姜曦顿了片刻,忽然俯身,不死心地问了句之前已经问过他的话“你能带我们去陛下那里吗?” 南宫柳依旧是和先前一样的答案“陛下有陛下的事情要做,怎么能说见就见呢?” “……”姜曦拂袖不悦道,“一点用场都没有,废物脓包就是废物脓包,无论是活着,还是被做成了棋子,都是废物脓包。” 南宫柳被他骂了,苟且地缩了缩脖子,一副很懦弱的样子抱住自己的橘子藤筐,过了一会儿,居然嚎啕着哭了起来“你怎么那么凶?我没用就是没用啊,我本来就是个废物脓包,你凶我又能怎样?” 他哭嗥地响亮,引得周围众人纷纷侧目。 楚晚宁这个时候也调息打坐得差不多了,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南宫柳好奇怪。” 墨燃问“怎么?” “我说不上来。”楚晚宁道,“我感觉这个人是南宫柳没错,但就是很不对劲,好像不是我所知道的南宫柳。” 墨燃就盯着那边看,姜曦正面色铁青地瞪着南宫柳,而南宫柳抽抽噎噎,时不时还拿两只手委屈兮兮地揉眼睛。 “……”墨燃瞧着他的举动,确实觉得不对劲,说不出的违和,好像见到个长着中年人脑袋的孩童,令人直起鸡皮疙瘩。忽然,墨燃愣了一下,喃喃道,“孩童……” “什么?” 墨燃倏忽转头,问道“师尊,你有没有觉得,他这样子很像一个小孩子?”他说着又侧目瞧了南宫柳一会儿,见南宫柳居然开始拿衣袖擤鼻涕,便道,“……还是个只有五六岁的小孩子。” 他这样一说,楚晚宁再看,果然如此。 南宫柳虽然还是四十来岁的相貌,但是一举一动之间,都无不透露这一种痴傻幼稚。 楚晚宁喃喃道“难道徐霜林对他做了什么,让他的神识记忆,只保留到了五六岁?” 墨燃道“师尊等着,我去试试。” “你要怎么试?” 墨燃不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南宫柳身边,捡起一个橘子递给他,试探着说“别哭了,吃个橘子吧。” “我不吃,我已经吃过了,这是献给陛下的。” 墨燃便把橘子又放回筐子里,问道“陛下是谁?” 姜曦道“有什么用?这句话我不是早就审过他了。” 果然,南宫柳道“陛下……陛下就是陛下啊,还能是谁。” 墨燃并不气馁,而是接着问了他第二句话“好,陛下就是陛下,你这么忠心且懂事,陛下知道了,定会十分高兴。对啦,我一直都在问你关于陛下的事情,还没问问你呢,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黄啸月在旁边看得不耐,冷笑两声正欲说话,姜曦却拦住了他,摇了摇头。他也隐隐觉出不对劲来了。 抱着一筐橘子的南宫柳望了墨燃一会儿,才有些怯懦地说“我叫南宫柳。” 墨燃笑眯眯地摸了摸南宫柳的头,不动声色地问“认识一下,我叫墨燃,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我、我五岁……” “!!” 一时间,鸦雀无声。 南宫柳那一嗓子回答虽然不响,但周围人都在安静地往这里看,所以他这声战战兢兢的“我五岁”,犹如惊雷破空,在这大殿内炸响。 几乎所有人都惊呆了。 如果不是情况紧张,只怕在场许多人都要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五岁?五岁? 倒回三年前,要他们相信天下第一门派的掌门,居然会瑟缩在一筐橘子旁,嘟囔着“我五岁了”,这些人大概宁愿信母猪会上树。 可南宫柳此刻确实清清楚楚地道出了这个句子,一群人都听傻了,僵愣愣地杵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姜曦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每日都在这宫里做什么?” 南宫柳连忙往墨燃身后缩,拽着墨燃衣袖道“大哥哥,我不要跟他说话,这个叔叔好凶……” 姜曦“……” 南宫柳比他岁数还大,做梦他都想不到有一天南宫柳会管他叫叔叔。 墨燃也有些扛不住,如果真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到还好,他还受用,可是此时拉住他的,却是个眼尾满是褶子的男人。墨燃嘴角抽了抽,咳嗽两声宽慰道“好好,你不用理他,那我来问问你,你每日,都在这宫里做什么呢?” 姜曦瞪大了眼睛——他此时都有些佩服墨燃了,可以啊这小子,这都能忍? “我每天就摘橘子啊,摘了橘子洗干净,然后给陛下背上来,等他出来吃。”南宫柳道,“陛下他最喜欢吃橘子了,一天能吃掉一整筐呢。这山脚下原来长着的都是一种只开花不结果的树,陛下说没意思,就全都换成橘子树了,我也觉得橘子树好,果子甜丝丝的。” 他絮絮叨叨地念叨着,忽然眼神有些黯淡“可惜陛下这些天身子总是不太好,摘了一筐,他也只能吃掉一半……” 姜曦抓住了关键“陛下最近身体不好?” 南宫柳倒是很记仇,撇着嘴,鼓着腮帮道“讨厌,我不和你说话。” 姜曦忍了片刻,没忍住,迅速扭过头,拿帕巾捂了自己的口鼻。 黄啸月关切地问“姜掌门这是怎么了?” “别跟我说话。”姜曦嫌恶地皱着眉头,再也不肯去看蹲在那边瘪嘴的巨型孩童南宫柳,“我他妈有点儿恶心。” 墨燃道“陛下身体怎么不好了?” “就是……就是总是咳嗽,咳出来的都是血,他又很瘦,那么瘦也不肯吃饭,他身上有好多地方都烂啦……”南宫柳说着说着,眼泪滴滴答答的像断了线的柱子,又哀戚地哭了起来,“我好担心他,要是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以后就再也没有人陪我玩,跟我说话,喂我吃橘子啦。” “他……他还喂你吃橘子?” 可是就上回儒风门所见,南宫柳和徐霜林这两个兄弟之间简直是血海深仇,徐霜林没继续拿凌迟果活片儿了自己哥哥已经是个奇迹了,喂橘子? 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姜曦则陷入了沉吟“身上很多地方都烂了……” 薛正雍道“听上去好像是珍珑棋局的反噬?” 墨燃也很清楚这一点,三大禁术之珍珑棋局,如果施术者灵力不够充沛,强行操纵棋子太多次数的话,身体就会开始慢慢溃烂。 他前世刚开始修炼的时候,也烂过,从脚趾开始,墨燃那个时候怕被楚晚宁发觉,就再也没敢轻举妄动,后来发明出了“共心之阵”,才得以继续修炼。再到后来,他成为踏仙帝君,灵力丰沛雄浑,不需要共心之阵也可以驾驭千军万马,但是那个坏死的左脚小脚趾,却是再也无法复原了。 墨燃不由地觉得奇怪。 外头那些僵尸,显然都是用共心之阵操纵的,唯有这大殿内能自由活动的尸群,才完全由徐霜林的灵力掌控。 既然徐霜林支撑不了那么多棋子,又为什么要做这得不偿失之事? 困在这里想再多也是无用,姜曦道“往前吧。” 通往龙魂池的大门也需要括机打开,这个括机倒是没有被捣毁,启动后镶嵌着七星法阵的前殿后门立刻发出轰隆隆的闷响,石门缩到墙体内,儒风门宗祠天宫的中殿在众人面前缓缓展露出了自己的样貌。 那是一个六棱形的密闭宫室,四壁湿冷潮湿,天顶处有一条粗遒的腾龙浮雕,筋骨分明,双目怒睁,这巨龙口中衔着一盏油灯,里头点着的不知是什么油,烧出来的光竟是幽蓝幽蓝的。 在殿堂的正中央,有一个翻滚着血红色浮沫的池子,正往外冒着腾腾热气。 南宫驷道“这就是龙魂池,魔龙的元神被封印在这个血池里。” 有人想要靠近了细看,南宫驷道“别多看,这个池子邪气很重,要是盯着它看久了,心智是会涣散的,快走吧。” 一行人在南宫驷的带领下依次从血池旁边走过,他们步入中殿之后的回廊,虽然这里暗无天日,没有任何参照,但墨燃能感到他们正在一直走一个上坡。 这段路大约走了有一炷香的辰光,然后南宫柳停下了脚步,他面前是一扇比前头都窄小,但是缀满了珠宝华饰的门。 “这扇门打开之后,再走一段路,就是甬道的出口了。”南宫驷道,“出去之后是天宫的最后一块地方,叫做招魂台,徐霜林应当就在招魂台上。” 黄啸月忽然问道“儒风门天宫就这么几个去处?前殿,龙血池,还有招魂台?” “不错。” “难道就没有什么密室吗?”他一时性急,差点说成了藏宝密室,幸好及时反应过来,“我是说,徐霜林也可能会在密室里。” 南宫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样的眼光实在把黄啸月看得有些惴惴。最后南宫驷说“先去招魂台看了再说吧。” 打开这最后一道门,又需要南宫家族的鲜血,南宫驷将自己的血液抹在了石门龙纹的眼珠子处,门上的机关咔咔移动轮转,而后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黄啸月悚然“谁在说话?!” 随即又指着南宫驷道“你小子不会在使诈吧?请君入瓮?” 南宫驷漠然道“黄道长若是信不过我,现在出去也还来得及,坐在大殿等着吧。” 黄啸月当然不肯,但他进去之前留了个心眼——这一路走来,他发现但凡重要的门槛都需要南宫家族的血才能打开,传说中的那个藏宝密室想必也是如此。于是黄啸月在进门之前,手有意无意地在龙眼上抹了一把,偷偷沾了些南宫驷的鲜血…… 忽然间,一个空寂的嗓音在这漆黑的甬道里响起—— “所来者,何人?” 黄啸月做贼心虚,惊得几乎跳起,其他人也都纷纷左顾右盼,南宫驷道“所来着,儒风门第七代宗亲,南宫驷。” “惘离……恭迎……主人……” 那嗓音缓缓说出这句话之后,归于渺然。 “惘离是那条魔龙的名字。”南宫驷对姜曦道,“姜掌门,请吧。” 姜曦看了看前方甬道,大约百余尺开外的地方,透出白色的光亮,想必那边就是招魂台了,姜曦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间大地又猛地震了一下,那个空灵的嗓音便再一次响了起来。 “惘离,恭迎……主……人……” “这条龙怎么回事?”姜曦皱了皱眉,“同一句话它说两遍?” 但南宫驷的脸色已经变了,他立刻转头去看招魂台的方向,那里光影忽然微微闪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耳中却已听到了嘶嘶的吐信声,紧接着天光处涌进了一片洪波。 南宫驷瞳孔猝地收拢,厉声喝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