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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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从暧昧混沌、重重悬疑的一件奇案中,找出可以着手之处,终于救出了青荷。说起来这件伤天悖理的奇案,不致成为冤沉海底的疑案,朱才实在应居首功。因此,从座位上欠一欠身,是有着还礼的意味在内。 这个举动,在刘天鸣出于不知不觉;朱才正低着头,亦不曾看到,正所谓“当局者迷”;而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无不大为惊奇,因而对朱才说些什么,亦就格外注意了。 等朱才磕过了头,刘天鸣和颜悦色地问道:“你在朱家多少年了?” “连头带尾三十五年。” “朱家待你如何?” “主人家向来宽厚,再好不过了。” “怪不得!”刘天鸣略停一下问,“你家小姐是你救出来的?” “这话,小人不敢冒功。不过,我家小姐的踪影,是小人发现的。” “你倒把发现的情形说一说!” 朱才略想一想答说:“祸事出了之后,小人心想,其中情节,种种奇怪。我家小姐绝不会杀人的,何况公公?所以杀亲家老爷的,绝不是青荷小姐。那么,小姐到哪里去了呢?” 由此开始,谈到如何上陈家祭吊;如何开诚布公,商量怎么样求得青荷的下落;如何与杨大壮定出价格找那天抬花轿的人来指认;以及如何城里城外,明察暗访,希冀误打误撞能够发现青荷。 “皇天不负苦心人,有一天在城外看到孤零零一座大宅出来一个瘸子,这人认得,是卫虎的跟班。心想张瘸子怎么会在这里?后来才晓得这座大宅,就是卫虎的家。” 年纪大了,一口气说到这里,已很累了,朱才不能不歇下来。刘天鸣等他喘息略定,继续问道:“你怎么又知道你家小姐在卫虎那里呢?” “先是猜想。”朱才答说,“因为陈家的护院杨师父打听到,卫虎逼娶尤三嫂,可见得花轿坐错了的一定是这个人。尤三嫂到了陈家,我家小姐当然到了卫家。” “不错!”刘天鸣点点头,“你再说下去。” “小人心想,卫虎不是好惹的,打草惊蛇,千万动不得,小人跟杨师父商量,他到济南府去搬救兵,小人就乔装改扮,到卫家附近去打听。这么做法,只有小人与杨师父两个人知道,小的连主母面前都不敢提起。这样子到了第八天,有结果了。” “是发现了你家小姐?”刘天鸣问,“是怎么发现的呢?” “先是看到卫家停在河埠头的一条船,忽然张起竹篷,下了行李,竹篷遮得很密。小人心想,这么热的天,为什么遮得密不通风?必有不能让人见的堂客要出远门。这个念头一动,小人就不肯放松了,等到太阳下山,两个老妈子搀扶一位蒙着帕子、好像生病了的堂客下船。小人一看就知道,是我家小姐!” “当然,你是他家几十年老管家,自是一望而知。”刘天鸣问到这里,转脸喊一声,“朱青荷!” “民女在!” “当时你在卫虎家,被监禁了几天?” “约莫十来天,不太记得清楚了。” “这十几天之中,见过卫虎没有?” “没有。”青荷答说,“不过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些什么?” “不甚听得明白,只听说‘扬州’,又是什么‘翠香院’。后来才知道那是个火坑。” “照这样说,卫虎把你弄上船,是要卖你到扬州的妓院?” “大人明鉴!”青荷不作肯定的答复。 刘天鸣点点头,“事实俱在!”他又问,“你下船的时候,看到朱才没有?” “看到的。” “当时你头上蒙着帕子?” “是的。”青荷略想一想说,“民女先还不曾注意,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声音极熟。刚要抬头去望,蓦地里想起,是我家老苍头的咳声,因而格外小心,偷觑了一眼,果然不错!当时心里七上八下,不过到底想通了。” “你怎么样想?” “心想,家里一定在找我,找到卫虎这里,不敢造次。如今既然看到了我,自然要来相救。为此,我上跳板的时候,装得走不稳,将左手往后伸了出去,以三指示意,果然来救,三更天我会接应。” “到了三更天呢?有动静没有?” “有的。”青荷一面回想,一面答说,“民女先还是存着侥幸之心,姑且一试,原不承望我家会来相救。实在是怎么样也想不出可以救我的法子。哪知到得三更时分,邻船上有孩子的哭声,紧接着,又听见哄孩子的童谣,这一听,民女完全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是朱才来相救了。” “何以见得?” “因为那首《耗子娶亲》,是民女小时候听朱才唱习惯了的。更以词句中略有改动,将‘三更’的字样嵌在里面,更见得已有默契。”接着,青荷便低声唱起当时所听到的歌声,“白天相亲,黑夜迎娶,三更启程,顺风顺水到家门。” “嗯!嗯!”刘天鸣颇为赞赏似的,“以后呢?” “以后,民女便悄悄出舱,邻船有条竹篙伸过来,民女再无迟疑,大着胆到了邻船上,有人将民女推入舱板下。只听‘扑通’一声,接着就听得有人在问:‘人呢,人呢?’一个说:‘怕是跳河了!’一个便骂他胡说:‘必是失足落水。’随后便是乱哄哄地救人,民女发觉船身在动,知道可以脱险了。” “然则脱险了没有呢?” “脱险了。” “你倒把当时的情形说一说。” “船走了不知多少时候,好像也不太远,民女不大分辨得清了。只知道是到了极静的地方,停船上岸,岸上有一辆马车,另外三个陌生男子,朱才也在。一见亲人,民女悲从中来,放声大哭,为人喝住了,后来才知道是杨师父——” “那个杨师父,叫什么名字?” “是民女小叔陈家 练武的师父,名叫杨大壮。另一个陌生男子,便是家 。再有一个是陈家家人。一车三马,连夜奔向睢宁县。车子里,朱才略略说了经过,原来是到睢宁县去告状。” “你是宿迁人,为何到睢宁县告状?”刘天鸣提高了声音说,“你倒说个缘故看!” “朱才告诉我说,本县张大老爷只听卫虎指使,一去告状,等于羊落虎口;睢宁县的马大老爷是响当当清官,只有靠这位大老爷,才能昭雪沉冤。” “那么,你的状告准了没有呢?” “告准了——” “何能告准?”刘天鸣故意打断他的话,“隔县递状,例不受理。你能告准,又是何道理?” “这是杨师父的功劳。”青荷答说,“请大人问杨大壮便知究竟。” “说得不错!”刘天鸣问何清,“杨大壮可曾传唤?” “是!” 何清便将与林鼎、李壮图在谈论的杨大壮找到,通知上堂。行完了礼,刘天鸣问道:“杨大壮,你以前可曾见过本院?” “奉睢宁县马大老爷之命,南京投书,曾蒙大人接见。” “不错!”刘天鸣说,“当时不曾问你,朱青荷隔县告状,何能见着马知县,朱青荷说要问你。你说个缘故我听。” 杨大壮不便明说曾行贿,想一想答道:“是运气好!值堂的差役与小人同姓,行四。小的与他攀交情,他指点小的到大堂下击鼓鸣冤。若是递了状子,因为隔县的缘故,反到不了马大老爷的手里。” “那么,马知县怎么又受理了呢?” “是小的教了朱小姐几句话,只说卫虎在宿迁县衙门,一手把持,状子递不到张大老爷手里,马大老爷才准的状。” “原来如此!”刘天鸣又问,“马知县命你到南京来向本院报信时,是怎么个说法?” “马大老爷传小的到后堂,交下来一封信封上没有字的信,又问小的可识得字。当面试了小的,才细说缘由。” “这又是何道理?” “因为空白信封中,除了呈大人的信以外,另有一道手谕,指示如何投信。这道手谕不能为第三者所见,所以小的如果不识字,就不能干这桩差使。” “噢!”刘天鸣问,“你可还记得马知县的那道手谕?” “容小人想一想!”杨大壮细想着,口中念念有词地默诵了好一会儿,欣然答说,“都记起来了!” “好!”刘天鸣说,“你且高念一遍。” “是!马大老爷的手谕是这样写的,”杨大壮念道,“字谕杨大壮知悉:汝到南京,即往巡按御史衙门,先觅按院林、李二家将投信,听候按院刘大人传询。此事务须机密,不可令人知闻,否则不但朱、陈二家之案,不能昭雪,即本县前程亦恐不保。此函封面,故意不着任何字样,即恐汝沿路不谨,无意间有所泄露,或口头说出去时,遭人中途劫持故也。慎之,慎之!阅竣销毁。知名不具。” 他念得慢,声音又高,所以堂下听审的人,大致都能明白,怪不得巡按大人来得这么快!原来其中有此一段曲折。大家对睢宁知县马昭贤无不由衷地钦佩;相形之下,又不由得自怨运气不好,一县之隔,别人那里有“青天大老爷”,本县何以偏偏是个既不清、又不廉的贪官来当父母官? “老年兄,”刘天鸣问到这里,向孙老师征询意见,“照你看,案情隐微,是不是都很清楚了?” “是的!应该是很清楚的。” “然则如今是不是该提卫虎上堂?”刘天鸣略略放低了声音,“一堂审结,大家会不会心服?” “百姓自然会心服。不过,其中有一段情节,虽于案情没有什么大关系,却似乎应该有个交代。” “是,是!”刘天鸣急忙问说,“旁观者清!请老年兄指教。” “不敢当,我亦是求全之意。”孙老师说,“朱青荷一状告到睢宁县,马知县派杨大壮星夜到大人那里投书,照规矩说,要等有了覆示,再发落朱青荷。何以忽又解回本县?这一层,只怕听审的人,茫然不解!” “见教得是,见教得是!”刘天鸣想一想说,“此案当初是张华山,派巡检赵士龙到睢宁去,硬将朱青荷要了回来的。赵士龙不在县里,张华山想来不肯说实话。我想,有位证人能请了来,十分有用。” “哪一位?” “睢宁县的巡检鲁一帆。当时马知县是派他解送朱青荷回宿迁的,其间首尾,他应该很清楚。” “这个办法高明之至!不过,鲁巡检不在这里。” “不妨连夜派人把他请来作证。” 刘天鸣在想,类似情形,照常规是行文睢宁县查询,等覆文到达,据以为证词。但那样一来旷日持久,案子不能即时便结。 照孙老师的建议,将鲁一帆请了来,当堂作证,说起来便是“对簿公堂”,有损鲁一帆的身份,亦颇不妥。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踌躇了。 孙老师询知他的难处,又提一个建议:“这也不妨。鲁一帆来了,只是片面陈述,并非与赵士龙对质,不算‘对簿公堂’。大人如果再给他一个座位,便像我一样,等于陪审,礼节上亦无缺失。” 平时老老实实、拿不出主意的孙老师,权署了几天县官,不想大有办法。刘天鸣惊奇之余,欣然接纳,当即宣布退堂,明日再审。 听审的百姓,正觉得案情峰回路转,到了热闹的时候,忽然听说退堂,就如好戏看到一半,突然打住,令人牵肠挂肚,心痒痒得好不难受,但亦无法,只有暗暗打算,明日破工夫早些来。 到了第二天,晨曦初上,便有人来赶热闹了。卫家后门便是一条河,所以还有人坐了船来的。卖零食的小贩,亦闻风而至,将卫家门前那片广场,当作市集场,扰扰攘攘,好不热闹。 正午时分,只见远远来了几匹快马,正是李壮图陪着睢宁县的巡检鲁一帆到了。 在大门口照料的何清,便将他先请到厢房休息,随即往另一面去通报请示。刘天鸣吩咐,即时升堂。 不过,这天升堂的规矩与平时不同,并非一出来就升公座,而是站在公案前面,等候鲁一帆“堂参”。 那鲁一帆干的虽是缉捕盗贼、除暴安良的职司,却生得清秀文静,上得堂去,向上长揖,口中说道:“睢宁县巡检鲁一帆奉召参见按院大人!”说着,便待磕下头去。 “少礼,少礼!”刘天鸣急忙将他扶住,“奉屈老兄来此作证,辛苦了!” “原是公事,何敢辞劳?”鲁一帆说,“大人请垂问。” “且慢!”刘天鸣喊道,“何清,鲁老爷是客,你在公案面前设三个座位,我跟孙大老爷一面,鲁老爷一面。” 何清依言布置,彼此对坐而谈,不像长官僚属,是像宾主相晤。堂下因为公堂上从无这样的局面,都不免觉得新鲜,因而越发拥挤上前。何清是受了指示的,只要不踏入厅堂,不加禁止,便任由听审的百姓布满了廊上窗下。这一来光线甚暗,但肃静无哗,所以虽看不清楚,却能听得明白。 “一帆兄,”刘天鸣很客气地问,“你跟赵士龙可相识?” “邻县同寅,做的又是一样的官,如何不识?”鲁一帆答说,“那天赵巡检到敝县,第一个就是找我。” “噢,他怎么说?” “他说,奉了张县令之命,赉带公文,来提逆伦要犯朱青荷。” “逆伦要犯?” “是的!赵巡检是这么说的。我回答他说:‘什么逆伦要犯,我讲件新闻你听。’赵巡检似乎颇为困惑,大有闻所未闻之感。” “这是什么道理呢?一帆兄,你的意思是,赵士龙对全案的真相,似乎并不了解?” “朱青荷并未到案,自然谁都不知道真相。” 话中略有顶撞之意,而刘天鸣丝毫不以为忤,连连点头,“是极,是极!”他问,“我所不解者,马县令清慎廉明,既知朱青荷并非逆伦要犯,亦知她落入酷吏之手,结果不堪设想,又何忍将朱青荷交出去?” “大人这话责备得是,不过,其中实有不得已的缘故——” 于是,鲁一帆将如何带赵士龙去见马昭贤;马昭贤如何峻拒交人;赵士龙如何出言威胁;而他——鲁一帆如何发觉事态严重。 “赵巡检的话很厉害,他说朱青荷有她夫婿具呈指控,而在睢宁县所供,不过是片面之词。睢宁把她当作原告,并不收监,万一出了岔子,或是自尽,或是有了其他意外,请问睢宁县可担得起这个责任?”鲁一帆一口气说到这里,略显踌躇,而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当时我心里在想,卫虎结交江洋大盗,无人不知,现在听赵巡检的口气,大有派人暗算朱青荷的意思,一则灭口,再则嫁罪于睢宁县,这样一来误人误己,万万不可。所以我劝本县正堂,将朱青荷交回宿迁。” “是一帆兄你送回来的?” “是!”鲁一帆答说,“除了人,还有全部案卷。” “此外呢?马县令想来总还有话,要请你转告张华山?” “是!本县正堂告诉我说:‘你见了张县令,把话交代明白,人是移给他了,全案要另行申详上台。’又说:‘话不妨说厉害些,让他知道一手遮不尽天下耳目。’” “那么,这些话,你跟张华山说了没有呢?” “自然说了,我很劝了他一番。劝他不可一意孤行,更不可受人蒙蔽。” “他怎么说?” “没有说什么,苦笑而已!” 鲁一帆作证,到此告一段落。刘天鸣拱拱手表示道谢,然后起身相送。虽未送到檐前,但在鲁一帆已觉得面子十足,意气扬扬地回睢宁复命去了。 这里刘天鸣重新升堂,一声“带卫虎”,堂下顿时起了骚动。林鼎、李壮图、何清三人,相当紧张,怕人群中有卫虎的死党埋伏着,乘机闹事,搞得秩序大乱,什么意外都可发生,所以如临大敌,格外戒备,指挥皂隶差役,尽量将听审的人往后压,空出极宽的通路,容铁索锒铛的卫虎上堂。 “卫虎!”刘天鸣问道,“你知罪不知罪?” “小人不知犯了什么罪。” “哼!”刘天鸣冷笑,“今日之下,你还敢狡赖。莫非本院所传人证,所说的种种情形,都是子虚乌有之事,齐了心要诬害你卫虎不成?” “这个,小人就不知道了。”卫虎答说,“小人听说大人传朱青荷来问过,说到过小人的家,就是在大人坐堂的这个厅上下的花轿。这倒是闻所未闻的新闻,请大人传朱青荷与小人对质,便知真相。” 如果传朱青荷与卫虎来对质,确是揭露真相最好的办法。以朱青荷之冷静灵敏,对质时在口舌上亦不会输于卫虎。可是,这样做法,对朱青荷是一种屈辱,更要顾虑到卫虎辩不过时,索性糟蹋青荷,说是已如何如何破了她的身子。那一来,青荷的名节无端被污,要洗刷都难了! 一想到此,断然拒绝,“何用对质?朱青荷已说得明明白白!只看你如何解释?”刘天鸣喊道,“何清,你把朱青荷的证词念给他听。” 证词很长,等何清念完,卫虎知道死定了。为今之计,只有尽量拖延,拖到赵士龙“搬兵”来救。主意打定,他朝上说道:“回大人的话,小人像在梦里一样,完全记不得这回事!” “完全记不得?”刘天鸣问道,“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这件事?” “小人娶来的是一乘空花轿。当初举了王狗子做证人,不想让大人一顿板子,当堂打死,变成死无对证了。” 这几句话,把刘天鸣气得只是咬牙。他意思中竟似刘天鸣是有意打死王狗子,灭了他这个有利证人的口。用心之毒,饰词之奸,真该千刀万剐! 一念未毕,旋即自责,何可如此动意气?定定神,把口气平下来,方始问道:“想你那天的贺客,总不止王狗子一个,你倒再举个证人看!” “贺客虽有,赌钱的赌钱,聊天的聊天,空花轿不见得人人看得见。小人只记得王狗子在身边,还说了句:‘人呢?’此外,不知道哪个看见了空花轿,不敢瞎说。” 说罢两眼上翻,人跪得比刘天鸣低,视线却比刘天鸣高,大有藐视之意。连孙老师都大为不平了,便俯一俯身子说道:“大人何不传监视朱青荷的人来问?” 这一点刘天鸣自然也会想到,而且可传来作证的人,不止一个。原是想抽丝剥茧般,一步一步问,现在空花轿一事既然不着边际,则照孙老师的话做也不错。 于是,他点一点头,提高了声音说:“带张瘸子!” “是!”何清趋前两步,一面向刘天鸣使眼色,一面问道,“是不是对质?” 刘天鸣一时不明他话中用意,但看到他眼色,便不即回答,凝神一想,顿时了然。他这一问的用意是,如果不是对质,不妨先把卫虎押下去,因为有他在场,张瘸子心存恐惧,会不肯说实话。 “不必对质,先把卫虎带下去。” 一个去,一个来,都以行动不便,走得极慢。擦肩而过时,卫虎站住脚想给张瘸子一句话时,机警的何清,横身挡住,张瘸子连他的眼色都不曾看到。 “你叫什么名字?”刘天鸣问。 “小人没有名字,就叫张瘸子。” “你抬起头来我看一看。” 张瘸子一抬头,突然又再往上抬一抬,然后很快地又落下来,看着刘天鸣。一旁观审的林鼎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里奇怪,这是什么道理? 刘天鸣却不曾发觉他的表情有异,细看一看,张瘸子不像王狗子那样满脸横肉,是老实无用的那一类人物,便决定用好话抚慰。 “你跟卫虎做什么?” “跟在他身边打打杂,有时候也跟他出门。人家都说我是卫头儿的跟班,实在不是,他不会用小人这个瘸子做跟班的。” 话很噜苏,遇到有脾气的问官,便会喝住,刘天鸣却等他说完了才说:“你跟他几年了?” “十来年。” “怪不得他很相信你。”刘天鸣说,“张瘸子,你没有什么罪名,将来我会从轻发落,看你身有残疾,照例的一顿板子都可以免掉。不过你要说实话。” “是!小人有一句说一句。” “那天卫虎续弦,花轿是空的不是?” “小人没有看见。小人的腿不方便,不大去挤热闹的。” “你的意思是,新娘子是有的,不过你不曾看到。是不是?” 张瘸子很老实,不解刘天鸣问这话的用意。事实上,连他自己都不能分辨,他所说的话,是不是这个意思。因而期期艾艾地,语不成词。 于是何清从旁解释:“按院大人在问你,是不是那天大家都说去看新娘子,你因为腿不方便,自己知道挤不上去,所以没有去看。” “是的,是的!”张瘸子连连接口,“一点不错。” “这样说,花轿不是空轿。”刘天鸣又问,“事后你听人谈起过新娘子没有?” “谈起过的。” “人家怎么说?” 张瘸子突然警觉,这话说不得。不过,他不善于搪塞,急得满头大汗,只是“嗯、嗯”地,不知说什么好。 “张瘸子!”刘天鸣开导他说,“你应该有一句说一句,从实答供。你是奉主人之命,身不由己,本院能够体谅。可是,你如果不说实话,无罪变成有罪,本院可就想开脱你也不能了。” “听见没有?”何清提醒他说,“你只要有一句说一句,大人绝不难为你。” “你要知道,”刘天鸣又说,“这一案的案情,就是你不肯说实话,也很清楚的了。如果你说谎对你主人有好处,能够脱他的罪,也还罢了,可又不能。既然如此,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这话说动了张瘸子的心,但怕自己还没有弄明白堂上的意思,便向何清问道:“何书办,卫头儿是一定要定死罪的了?” “你看新娘子像不像大家小姐?” “像。” “如今再让你看,你认不认得?” “怎么不认得。小的跟她一起好几天,连背影都认得了。” “你知道那个新娘子是什么人?” “她跟小的说,姓朱,是东村朱百万的小姐。” “噢,你还跟她说过话?” “说过。”张瘸子答说,“说过好几次。” “一共几次?” “记不得了,大概总有七八次。” “你还记不记得,朱小姐跟你说了些什么?”刘天鸣先加抚慰,“你慢慢想,不要紧!” 于是,张瘸子一面想一面说:“第一次是朱小姐来了以后的第二天,托小的送个信,答应送到她家,送小的一百两银子;又有一次劝小的带她逃走,说愿意养小的老;再有一次跟小的哭,小的心里难过,跟她说,你跟我哭也没有用,我救不得你!” 刘天鸣点点头又问:“卫虎调戏朱小姐,你看见了没有?” “没有!新房里面的事,我不知道。” “以后呢?”刘天鸣很缓慢、很清楚地问,“你知不知道卫虎打算把朱小姐送到哪里去?” “我不清楚。” “不清楚,意思是,稍微有点知道,是不是?” “是!小的听人说起,头儿打算把新娘子弄到扬州,卖到窑子里。” “你跟上船没有?” “没有。” “是哪些人跟了去的?” “不十分记得。” “把你记得的说出来。” “有,有王狗子,还有小癞子。” 又是王狗子!逼娶有他,盗尸有他,卖良为娼又有他!这样一个全案关键所系头号帮凶,偏偏让卫虎指使陈大麻子,一顿板子打死了。想想实在可恨。然而死无对证,少了一个人证,由此可见卫虎的狡狯,这也是自己操之过急所致。 这样想着,悚然憬悟:自己十年养气,仍不免求功心切,好胜心强,处事不够沉稳实在,致有此失。前车可鉴,想在这里结案的想法,真是错了! 事实上,亦无法在这里一两堂便结案,因为案内人犯越牵越多。有些人,譬如尤三,踪迹不明,可以不必访求,否则便是株连。但小癞子照张瘸子所说,就是逼良为娼的从犯,自然应该提案细审。 “何清!” “在!”何清闪出身来应声。 “张瘸子所说的小癞子是谁?” “是快班上的。” “是捕快?” “算是捕快。”何清答说,“不过,在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 “反正是执役的差人。”刘天鸣说,“即刻传案。” “回大人的话,”何清答说,“小癞子跟人出差办案去了。” “哪天才得回来?” “这很难说。他们拿的是‘海捕文书’。” 所谓“海捕文书”,是一通文书,行遍天下,访缉要犯。到处皆可凭海捕文书,请当地衙门协助。不过,发到海捕文书,是极罕有的事,因而刘天鸣大为疑惑。 “是什么案子,要发海捕文书?” “是——”何清答说,“一名江洋大盗。” 见此光景,刘天鸣心里有些数了,故意逼着他问:“是你手里发出去的?” “是!” “你觉得有发海捕文书的必要吗?”刘天鸣加上一句,“你把案情说给我听听!是怎么一件了不得的大案?” 一听巡按大人打官腔,何清便屈一膝答说:“大人明鉴,书办是奉堂谕办理。” “是面谕,还是条谕。” “是面谕。”何清答说,“张大老爷把书办喊了去,当面交代了的。书办想说,此案发海捕文书,于例不合。张大老爷不容书办开口,实在是莫可奈何!” “噢!”刘天鸣问,“这是哪一天的事?” “大概是大人驾到的前一两天。” 显然的,这是有意叫小癞子避开。若论此案,该避的人还多,何以独独不让小癞子在此地?看起来,其中还有别情。 这只是心里的一个想法。眼前的处置,只有两个办法,择一而行。一个办法是小癞子既然未能到堂,另传别人来审;一个是退堂。 刘天鸣想了一下,决定退堂。因为他觉得这件案子相当复杂,要做到“毋枉毋纵”四个字,并不容易。倘或操之过急,不是失出,就是失入,所以要静一静心,做个彻底的思考。 夜来孤灯独对,凝神静思,他觉得自己办此案的缺失很多。 第一,当然是忽视了卫虎的潜在的恶势力,以至于竟能假手于自己而灭了王狗子的口。这亦就是操之过急而生的流弊。其次,有件事应是更大的疏忽:尤三嫂的尸首何在?应该把它找出来!否则,这件案子,会被刑部所驳。因为卫虎一口咬定是空花轿,换句话说,两乘花轿,只有一个新娘。这话怎么说得过去?唯有两乘花轿,两个新娘,才会有这么一件离奇的案子发生。然则另一个新娘何在?既是误杀之后自刎了,那么尸首何在? 一想到此,有如芒刺在背,当时便将林鼎、李壮图找了来,说知自己的感想。 “是!大人。”李壮图答说,“我杂在听审的百姓中听大家的议论,亦多以为这一点很可疑。” “还有呢?”刘天鸣很注意地说,“我微服私访,即在勤求民隐。你们能博采舆论,可以补我的不足。凡是听到什么,哪怕是批评我的话,都不必顾忌,尽量告诉我。” “还有,”李壮图又说,“很多人说是,尤三不能传案细问,逼娶这件事终究不明白。” 刘天鸣不作声,细想了一会儿问道:“尤三是案外之人,而且其人懦弱,亦是可想而知的事。如果我一定要传他到案,传而不到,派人去找,尤三会吓得不敢露面,逼急了,甚至出事,岂非无端又害一条命?舆论虽应博采,是非还须细辨。这一点,我觉得我的想法不错,要证明卫虎逼娶,并不是非传尤三到案不可,你们说呢?” “是!”林鼎答说,“不过找尤三嫂的尸首这件事,确是该办。不瞒大人说,我亦下了一点功夫了。” “好啊!”刘天鸣很高兴地说,“有结果没有?” “稍微有点收获。”林鼎紧接着说,“有件事,我要跟大人回禀,这几天仍旧要在卫虎家设公堂,而且请大人多传张瘸子来问。” “这,”刘天鸣困惑不解,“是为什么?” “请大人暂不必问。”林鼎垂手赔笑,“也许是我想偏了,不过请大人就听我一次。” “好!我听你的!” 接着又谈访寻尚方宝剑的事,刘天鸣颇为不安。因为失落御赐宝物,不仅是一项大罪,而且自觉有欺君罔上、品格不端之嫌,受了良心责备的缘故。 这就近乎迂腐书生之见了,林鼎心里不以为然,只是不好驳他。“大人,”他说,“事有经权,此事不能不从权,因为尚方宝剑遗失的消息传出去,等于就是大人自己剥夺了自己的权柄。皇上付托很重,大人没有权柄在手里,想上报皇恩也办不到了。” “这话倒也是!”刘天鸣说,“不过还是应该上紧去找。” “是!”林鼎答应得很响亮,“大人请宽心,如果时机顺,运气好,两三天之内,便有分晓。” 听他这么说,刘天鸣胸怀为之一宽。他也不去问他,何以谓之“时机顺”,只点点头说:“但愿如此!” 为了有许多事要商议,林鼎约了李壮图,夤夜去访何清。白天大家都忙,尤其是何清,既要伺候公堂,又要整理供词,一直忙到二更过后,才能歇手。 林、李二人去访候时,也正是二更刚过。何清一个人在灯下小饮,打算喝到微醺,上床寻梦。此时还来打搅他,似乎太不体谅,所以两人都有歉疚不安之感。 不过,何清很爱朋友,他的妻子尤其贤惠。虽是书办人家,毫无一点霸道嚣张的味道。何大嫂半老徐娘,荆钗布裙,大大方方地招待客人,将林、李二人当作丈夫的兄弟那样看待,这使得客人心里比较好过了。 “菜是没有啥,酒刚开了一坛。”何清说道,“两位宽饮一杯。” “洋河高粱太凶。”林鼎笑着摇手,“我可不敢碰。” “既然如此,”何大嫂说,“请两位喝黄酒吧!我还存着一小坛,打算泡药的,也有七八年陈了。” 何大嫂一面说,一面不顾客人拦阻,去开了一小坛黄酒,又将现成的风鸡腌肉,煮了出来待客。 “倒不好辜负她的诚意,”何清殷殷劝酒,“我们边吃边谈。” 酒边叙交,感情益厚。林鼎向何清说道:“老何,有句话我摆在心里好久了。你管刑房,而张大老爷有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莫非你就一点都没有沾惹?” 何清不答,神情很沉着,想了一会儿答说:“在两位面前,我不能不说实话。天下的刑房书办,就没有哪个是没有做过违法之事的。不过国法以外,还有天良,伤天害理的事,我没有做过。” “既然如此,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倒不如放开手来干,就算有点过失,功劳抵过有余,仍旧可以巴望出一个好结果。” 林鼎这话,说得何清矍然动容。“请问,”他说,“怎么叫放开手来干?” “我看卫虎人在‘笼子’里,威风好像还在。好多地方有顾忌,吞吞吐吐地不敢多说多动。” “是的。”李壮图接口,“我亦觉得不大对劲。” 何清的脸色又变得严肃谨慎了,“两位是在说我?”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不,不!”林鼎不安地答道,“老何,你完全误会了!只怪我话说得太急。” “那就是了!”何清的疑虑来得快,去得也快,“既不是说我,我无须多心。我们把话拉回来,只请你说明白些,如何放开手来做?” “一句话,把卫虎的影子,一扫而光。” 何清不语,慢慢喝着酒,夹块鸡肉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剥指甲,好整以暇得令人莫测高深。 “我们先说件事,”何清突然开口,“尤三嫂的尸首,我可以找。不过,找到了,不必相验行不行?” 林鼎与李壮图都不知他这话是何用意,互相对看了一眼,仍旧由林鼎作答。 “只要说得出道理,上头不会不准的。” “道理虽有,于律倒不合,要刘大人有担待才行。” “这,你请放心!”林鼎立即接口,“我们大人最有担待。” “好!那么,我说道理。第一,天时炎热,尸首早已腐烂,挖出来重新相验,不说仵作的这份罪不好受,在场的人,只怕谁也受不了。当然,这个理由不够。那么,第二,尸首腐烂,验不出什么来了。还有,第三,尤三嫂虽是凶手,实在也是欺侮得她忒甚,性情又格外刚强,才有这么件案子。说起来也可怜,如今入土为安,又拿她挖出来,赤身裸体验一验,有点于心不忍。” “说得对!”林鼎大为赞成,“不验的好,我跟刘大人去说。” “如果不准呢?” “一定会准。” “真有把握?” “有!”这一次是李壮图开口,“刘大人最肯服善,最有担待。” “好!”何清深深点头,“能这样,我们才可以放开手来干。两位说吧,说了我去做。” 这一来,林、李二人才明白。先提不验尤三嫂那个要求,只是一种试探,看刘天鸣有无担当而已。 正谈到这里,忽然有何家的一个小厮,神色紧张地奔进来说:“爷,爷!有人来通知,巡按大人得了急病!” 听得这话,林、李二人大吃一惊。何清却还沉着,知道他这个小厮有“拿着鸡毛当令箭”,轻事重报的毛病,便即喝道:“别胡说!人在哪里?” 人已经进来了,是刑房的一名书手,特派在刘天鸣那里,司抄缮之役,名叫邵仲文,此时走进来说道:“请快回去吧!巡按大人忽然上吐下泻,不知是中了暑,还是中了毒。” 一听“中毒”,满座色变。林鼎一把抓住邵仲文问道:“你看刘大人是怎么个样子?” “我没有见着按院大人,是里头派人出来传话,教我赶紧来请何大爷。不想两位也在这里。” “请了医生没有?” “大概请了。” “他弄不清楚。”何清匆匆说道,“我们赶紧走!” “走,走!”林、李二人同声回答,往外就奔。 何清落后一步,有话关照邵仲文,“你赶紧到西关,请张老先生。”他说,“就说是我着你去请的,无论如何要请他劳驾。你就陪了张老先生一起来。” 原来这“张老先生”名叫张慕景,是位名医,真有着手回春的本事,而且内外妇幼诸科,无不擅长。一次有富家请他去看三房合一子的幼儿,张慕景这一天腹泻,神气委顿,便即辞谢,请病家另请高明。 谁知病家执意要请张慕景,而张慕景腹痛如绞,坐在便桶上起不得身。就因为这一耽延,急惊风成了不治之症。这原怪不得张慕景,而病家仗财恃横,痛惜爱子,竟在县衙门里告了一状,而且在张华山前任的县官那里使了银子,眼看要落个“庸医杀人”的罪名,多亏何清替他多方斡旋洗刷,从轻发落,杖责二十,易科罚金,总算不曾受辱。 经此一番意外的打击,张慕景气恼之下,摘下招牌,亲手劈碎烧掉,从此杜门,不再悬壶,甚至好友至亲登门求教,亦拒而不纳。唯一的例外是对何清,只要是他家的人有病求诊,仍旧照看,亦仍旧看得极好。因为张慕景虽不行医,却有传世之志,闭门撰写医书,医道反而更有进境了。 话虽如此,张慕景从未为何清出过诊,所以听得邵仲文带来的口信,虽有踌躇,而终于毅然地说:“也罢!看按院是位青天大人,我就破一次例。” 张慕景年近七十,矍铄胜于壮年,牵出骡子来,跨上就走,害得背药箱的书童,气喘吁吁,几乎跟随不上。 到得行辕,何清在门口迎接。见面一揖,何清别无多话,只说得一句:“张先生,你就好比救我的命。” 张慕景答得妙:“既来了,我就如救我自己的命一样。” 于是何清亲自掌灯领入上房。室内由于吐泻之故,气味恶浊,张慕景吩咐,将门窗尽皆打开,秋风入户,令人一爽。病榻上的刘天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精神仿佛一下子就好得多了。 “大人,”何清上前说道,“特为请来一位张先生给大人看病。张先生华佗再世,着手就会回春,请大人放心。” “心感之至。”刘天鸣看着张慕景说,“恕我少礼。请坐!” 张慕景点点头坐了下来,先细看刘天鸣的脸色,如罩着一层灰土,十分难看;又看了舌苔,扒开眼皮察视眸子,心中已有七分数了。 “怎么起的病?”他问。 “傍晚还好好的。”服侍刘天鸣的小厮答说,“晚饭吃了一碗粥,顿时就不舒服了。大人肚子轰轰地响,接着‘哇’地吐了,又要上茅房,拉了一阵又一阵,手指头都瘪了下去。” “别人吃了粥怎么样?” “没有人吃,一小锅粥是专为大人熬的。” “噢!”张慕景拉过刘天鸣的手来切脉,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出外。 “张先生,”何清跟过去问,“怎么样?” “我只当暑邪扰人的霍乱来治好了。” 说罢提笔便写,用的黄芩、栀子、半夏、蚕沙、鲜竹茹,等等,一共是十味上药。 “这方子叫作黄芩定乱汤。”张慕景说,“用阴汤水煎服,一帖药就可以好。” “好,好!”何清很高兴地说,“太高明了!” “当心,什么都不要吃,饿一饿不要紧。” “是!”何清问道,“明天是不是请张先生再来复诊。” “那要看情形。病好治,病源难觅。”张慕景说,“撮药、煎药,最好挑靠得住的人。” 话外有话,何清想到“我只当”什么病来治的说法,更觉疑惑。看一看左右,放低了声音说:“请张先生说明白些!” “很难说。” “是不是饭菜里面有毛病?” “大概是。”张慕景说,“最近时气不好,西乡一带,霍乱流行。只要病人用过的东西拿了来给别人用,立刻就会传染。” 这话未免武断,何清问道:“不会是无心传染?” “也说不定。”张慕景说,“你要不怕,不妨将刘大人的剩粥,吃上一碗。” 听得张慕景的话,何清惊疑不定。果真有人想谋害巡按,必是卫虎所指使。因而又想到林鼎与李壮图所劝他的话,心中大起警惕,看来卫虎不除,大家都会提心吊胆,说不定自己亦早就为卫虎看中了,不定哪一天如巡按一样,也会突然中毒。 于是等送走了张慕景,一面亲自监视煎药,一面派心腹家人,以照料巡按为名,在行馆中暗地侦察。幸喜张慕景的手段,真个高明,一服定乱汤下肚,刘天鸣顿时就觉得舒服得多了。 不过,精神自然很委顿,迫不得已告知来探病的孙老师,须停审两天,言下还颇有不安之意。 “政躬违和,是没法子的事,大人不必烦心。倒是有件事——” 孙老师突然顿住,因为他忽然想到,刘天鸣既在病中,不宜有让他烦心的事。可是,语气已很显然,无法再掩饰了。 “老年兄,是有什么意外之事?不要紧,请你据实见告。” 孙老师无奈,想一想答说:“有件事,也是道路传闻。说京中有个太监下来,是专为,专为对付大人来的。” 其实他原来想说的,不是“对付”,是“逮捕”,道路流言,确是说的这两个字。而所谓“对付”是怎么回事?刘天鸣亦能想象得到,心里虽有些嘀咕,表面却很泰然。 “我不知道是谁要对付我。”他说,“道听途说的话,做不得真,老年兄不必替我担心。” “是!”孙老师停了一下说,“大人总还是小心些的好!” “自然,自然!多承关照。”刘天鸣拱拱手道谢。 等他告辞离了病榻,一出中门,林鼎向他兜头一揖,口中说道:“请孙大老爷留步。” “噢,”孙老师问道,“你有话说?” “是!”林鼎低声问道,“孙大老爷刚才跟我家大人说的话,是哪里来的?” “是我的长随所说。” “那就一定不会错的了。”林鼎又问,“只不知京中来的太监,叫什么名字?此刻人在何处?” “听说姓牛,此刻大概已过徐州了。” “已过徐州了?”林鼎心想,人还未到,怎会有此流言? 孙老师看出他心中的疑惑,便为他解释:“那牛太监坐的轿子,走得极慢。在徐州听他口发狂言的人,早就到了宿迁,所以才有流言。” “原来口发狂言!请孙大老爷说明白些。” 从孙老师口中得知其事,林鼎大为不安,他一直在担心,卫虎诡计百出,赵士龙忽然进京,必是有所图谋。如今说是派太监来逮捕巡按,则必是为尚方宝剑遗失一事来问罪——除却这个罪名,他想不出刘天鸣还有什么可以招致被捕的过失。 “这一着很毒辣。”林鼎对李壮图说,“总是我们保护不周,才会把一把尚方宝剑都弄丢了!如今害大人落得这么一个结局,我觉得死亦不足以赎辜。” “是啊!”李壮图紧皱着眉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急也无用,趁火还没烧到眉毛,得赶紧想法子对付。” “法子当然要想。”林鼎答道,“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得把老何请来商量。” 何清的话很干脆,“只有把剑找出来!”他说,“此外,什么话都是白说的。” “提起找剑,”林鼎被提醒了,“我倒想起一件事来了,张瘸子上堂时,老看悬在厅上的那块匾,我疑心那后面有花样。” “你是说,尚方宝剑是藏在那块匾后面?” “对了,我是这么疑心。所以我请大人仍旧在卫家开审,而且多提张瘸子上堂,为的是想看明白些。” “似乎不必这样子费事。”李壮图的办法很简单,“不是搜一搜,就是把张瘸子私下找来问一问,不就都明白了。” “这也是个办法——” 林鼎的话未说完,何清已抢着说道:“这个办法不妥,把张瘸子找了来问,未见得有结果,反而打草惊蛇;至于那块匾后面,我听人说过,好像卫虎安着什么机关,危险得很。” 听得这话,林、李二人都有同感,也都兴奋异常,不约而同地说:“尚方宝剑一定在那里!” “在那里或许不错。可是,卫虎之毒是大家都晓得的,说不定那个机关是个陷阱,不动还好,一动把剑毁掉了。” 这一说又使得林鼎与李壮图毛骨悚然了!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会儿,李壮图说道:“老何,你亦足智多谋,不输于卫虎,莫非就想不出一个拿回剑来的法子?” 这话近乎激将了。何清忽生争强好胜之心,攒眉苦思,往来蹀躞,终于想出来一计。 “我这一计,做起来不容易;不过,做好了一定成功。” “只要成功就好!”李壮图说,“不容易可以把它变得容易。” “李爷,若是你做得到三件事,要找尚方宝剑就容易了!” “好吧!老何,你说来听,哪三件?” “第一,要请巡按大人不承认尚方宝剑是丢了!” 第一件事便是难题。刘天鸣为人方正,不肯说假话是其一;已经出奏,未便否认是其二;假剑可充得过?是其三。 见李壮图发愣,何清便又说道:“是不是?我说不容易不是?” “你先莫管,且说第二件。” “第二,要劝得巡按大人托病不见客,由孙老师出面应付。”何清紧接着说道,“第三,就是要能说动孙老师放出胆子来硬挺。” “慢慢!”林鼎插嘴,“为何谓之‘放出胆子来硬挺’?” “硬说尚方宝剑是真的。如果对方不信,拿证据来!拿个证据来证明真假!” “这话,”林鼎很深沉地说,“只要你的办法行得通,孙老师的胆子是有的。莫看他忠厚无用,发起书呆子脾气来,天塌下来都不怕的。倒是刘大人那里,只怕难!” “不!”李壮图说,“只要动以利害,刘大人也肯从权的。果然就凭卫虎那两个血腥钱,买通了太监狐假虎威,将个人人皆曰可杀的大奸大恶,救出法网,想来刘大人亦不甘心!” “对!”林鼎矍然而起,“我想到一个说法了!但是,老何——” “林爷,”何清断然将手一挥,“你不必说下去!我告诉你,只做到这三件事,除非来人见机知趣,不为已甚,否则尚方宝剑一定可以找回来。” “我可有点不大相信!老何,请你把其中奥妙说一说。” “当然!” 等何清将他所设想的一套做法,细细讲明,林、李二人愁怀一去,笑逐颜开,不约而同地竖起拇指,齐声称赞:“好计、好计。” 这条好计,果然如所预料的,刘天鸣不能同意。 “大人坐得正,行得正,自然觉得这样做法,有欺君罔上之罪。可是顾全了大人自己的声名,宿迁的百姓可就遭殃了。大人是只想顾自己呢,还是要顾百姓?是只想自己博个方正的名声呢,还是要执法如山,不让恶人漏网?这里面的关系轻重,请大人自己斟酌!” 这样的说法,有如“《春秋》责备贤者”。刘天鸣人虽方正,究竟不是中了道学家遗毒,滞而不化的腐儒,到无话可说时,就只有同意了。 这一点同意,第二点托病不理事、不见客便是必然之事,因为办法是一整套下来息息相关的。不过,刘天鸣有一层极大的顾虑,不能不郑重其事地提出来。 “要我暂时隐居幕后,是件很容易的事。”他问,“你们想过没有?拿孙大老爷推到幕前,去挡京中太监的气焰,他行吗?” “这,原有些难处。”林鼎不敢说满话,因为他亦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有跟孙大老爷谈起来看。” “好吧,你们去谈!一切等跟孙大老爷谈妥了再说。” 事情到此非常明白了,整个计划的关键,是在孙老师身上。不但要他肯担当,而且要他能担当得起来。想想,孙老师实在不够格,但却非他不可,因为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出面。 “只好赶鸭子上架了!”何清说道,“这件事做起来很吃力,我们三个要先商量好才行。” 等商量停当,连番去见孙老师。门上通报进去,孙老师颇为重视——两个巡按亲信的家将,一个如今正在管事的书办,约齐了来见,这件事在他这个冷官,就太不寻常了。 因此,孙老师神态郑重,十分客气,一再让坐,而林、李及何清谨守本分,一再谦谢,站着说话。 “今天来见孙大老爷,是奉了巡按大人之命。”何清从容说道,“如今有件大事要做。这件大事,关乎朝廷的纪纲,官场的风气,百姓的祸福,还有一位清官的前程。巡按大人说,这件事做得成,做不成,全看孙大老爷一句话。孙大老爷说声我做,就做得成,不然,一切都不必谈。为此,巡按大人吩咐我们三个来请孙大老爷的示。” 听得这话,孙老师岂止受宠若惊?心都跳了,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有这样子的重大关系,因而反有不信之感,张大了眼问:“巡按真的说过这话?” “这是什么事!岂可瞎说?孙大老爷不信,问他们两个。” 等孙老师看到林鼎、李壮图脸上,只见神态肃然地微微颔首,那就不必问了,确是刘天鸣有这样的话。 “好!”孙老师大声说道,“我做!” 何清见他如此痛快,又喜又愁。喜的是孙老师真有担当;愁的是,他连什么事都还不知道,就会一口答应,这样冒失的人,世上真还罕见。由此可想,应变的才具,实在差了点,只怕难任艰巨。 因此,何清很费了一番精力与工夫去教导孙老师,一方面要让他了解整个计划的细节;另一方面又要培养他正确的应付态度,既不可畏怯,更不可掉以轻心。 等将整个情况弄清楚,孙老师才发觉自己遇到了生平最艰巨、最棘手的一个局面,心里自不免怯怯地缺乏自信,但想到这件事关系重大,而且慷慨之言在先,只有硬着头皮去挑这副异常吃力的担子。 于是,到得第二天,孙老师便以署理宿迁县令的资格坐堂,提出卫虎来问了些与案情并无太大关系的细节,顺便宣布:巡按忽患重病,暂停问案,被告还押;一干人证,暂且饬回,但须随时听候传唤,切切不可走远了。 京里派来的太监到县了,事先有前一站的“滚单”通知,奉旨查案的太监名叫秦一明,随带小太监及东厂校尉各四名,在宿迁有多日勾留,须准备宽敞的公馆。 显然的,说要在宿迁有多日勾留,是因为刘天鸣在这里的缘故。衔旨而来的太监的名字,传说有误,但秦一明此行,专为对付刘天鸣而来,似乎传说是被证实了。 “头一个就是难题。”孙老师说,“滚单上说,要准备宽敞的公馆,我就觉得不妥。第一,民脂民膏,须当爱惜;第二,太周到了,好像有点巴结他似的,只怕越助长了他的嚣张之气。” “不然!”何清率直答说,“唯其尽了礼遇,公事上跟他硬争,才显得不是故意跟他为难。再说,他是奉旨来的,就是钦差的身份,应该尊重。至于多花些公款,只要把事情办通也值得,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你如此说,倒也罢了。”孙老师又说,“如今要赶快通知刘大人,请他避一避。” “刘大人已经搬了,搬在——”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要告诉我!”孙老师连连摇手,“我是不知道的好!” 何清愕然,怎么样想也想不明白。“大老爷,”他说,“怎可不知道按院大人的下落?” “为什么要知道?”孙老师说,“我有自知之明,只要秦一明逼得紧了,我没法儿不说;索性不知道,就让他逼死我也无用。” 何清暗暗叹口气,世上有如此懦弱的官儿!“大老爷,”他说,“你老胆子这样子小,这出戏怕有点唱不下去了。” “不!不!”孙老师说,“我的胆子,大的时候很大,你放心,不会误事。” 话虽如此,何清又何能放心得下?尤其是听说来查案的那个太监,外号“鬼见愁”,更觉忧心忡忡,怕孙老师应付不了,那就输了面子,又输里子,全盘尽输了。 “老何,你亦不必过于患得患失,愁得觉都睡不着,那就真的要输了!”林鼎劝慰他说,“你跟孙大老爷算是打头阵,万一接不下来,还有我家大人跟我们弟兄呢!” 听得这话,何清略觉心宽。“事已如此,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他说,“如今最要紧的一件事是,监视卫家,务必请两位不可放松!” “鬼见愁”的容貌,一望而知是属于阴险一路。太监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长膘的居多;而这“鬼见愁”瘦刮刮的一张脸,棱棱角角,锋芒毕露,真是俗话所说的“面无四两肉”,看上去只是一张皮包着一副骨头。 接官亭见礼,见那“鬼见愁”腰系无花的素银带,官服上是直径一寸的杂花,孙老师知道品级相等,便以平礼相见,长揖不拜,口中说道:“内相辛苦!请里面待茶。” 那“鬼见愁”斜睨着他问:“足下何人?” “敝姓孙,署理宿迁县令。” “署理?”鬼见愁装作不解,“我出京的时候,行文吏部,问起宿迁县令的职名,道是姓张,哪里出来一个姓孙的署理?” 那副派头倒像个入阁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