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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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母的话不错,你们有缘分!” 李益不响,但脸上有着掩抑不住的笑意,一颗心飞到了卢郁香的书斋,鼻中所闻到的是馥郁的衣香,眼中所见到的是甜俏的脸庞,耳中所听到的是娇媚的甜笑…… “你先别高兴。”李太夫人打断了他的思绪,“这聘钱百万,从何而来?” 这句话就如当头棒喝,震醒了李益的美梦,迷惘而慌张地望着他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他母亲的神态是沉着的,“到底你的阅历还浅!”她略显得意地说,“一遇到难题,就沉不住气了。” 听这话,李益知道母亲胸有成竹,稍稍放宽了心,强笑道:“所以说,要娘教导啊!” “我自然有主意,只是要你自己去做。趁这半年假期,别在家里闲着白耽误了工夫,赶快到江淮去走一遭,找你叔叔想办法。” “叔叔会有什么办法?他流落江淮,自顾不暇,而且又不是亲的叔叔。” “你懂得什么?六亲同运,卢、李都是宰相世家,李家式微,卢家还十分煊赫,如说这两家又联了姻,大家对你叔叔,也会另眼相看。”李太夫人说到这里,歇一口气,又接着侃侃而谈,“至于说你叔叔自顾不暇,那是指做官而言;张罗些钱,江淮之间,有的是他当宰相时提拔过的人,多少有些交情,集腋成裘,便是一笔整数——若非如此,你叔叔一家数十口,难道喝西北风不成?” 李益不能不佩服她母亲的分析,“但是,百万钱,数目到底太大了!” “不要紧,他凑得出来的。见了你叔叔,只说我说的,先跟叔叔暂借百万。早则半年,迟则一年,必定如数奉还。” “娘,”李益提醒她说,“到那时候拿什么来还?” “傻孩子!”李太夫人放低了声音,“新妇有两百万陪嫁在手里——只要你们小夫妇感情好,她能不拿出来替你还债?” “啊——”李益恍然大悟。 “不但还债,”李太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以后的排场、交游,都不必发愁。你只要巴结上进,不出十年,可入台阁。到那时候,你才佩服娘替你所做的打算。” 于是,三天以后,李益便又离家。临行之前,在卢章家盘桓了一整天,除了依礼辞行以外,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卢郁香的书斋中,现卖一段离愁,又预售了别后的相思,把他那尊“活菩萨”扰得大动凡心,背人拭泪。 在家住不到十天,李益就让他母亲催逼着又踏上征途,自河南取道山东,远涉江淮。 六月底七月初,灿金流火的天气,跨马长行,可真是一大苦事。回想到跟小玉在一起的日子,此时竹簟凉床,浮瓜沉李,那简直是神仙的生活。不想出仕做官,反来受此苦楚!这一转念,他的内心有着无限的委屈和难以宣泄的抑郁。 然而他没有一丝一毫想再回到小玉那里去的意思。少年浪迹四方,以他的诗篇、辞令、丰仪,歆动教坊娼家,也结交了不少豪贵子弟。但他终于发现,他的这一切并没有得到最好的报酬,贵族豪门自有其天地,他始终未能闯进去。 这使他不能甘心——起初是隐隐约约、不甚分明的意识,从乞假归省以后,这份潜在的意识,极快地浮现、扩大,使他清楚得几乎可以触摸到了。当然,这主要是由于他的严毅的母亲的教诲启迪,其次是他亲见舅家的富贵而生的羡慕和感触。家世的怀念和现实的刺激,逼出他一片雄心,要把“姑臧李”这个姓氏的光辉,从他手里恢复过来。 于是,他自我制造了一份庄严的责任感——对姑臧李家的祖先和活着的族人,他觉得自己是个承先启后的大人物,他不能为了小玉放弃他的这份责任。他倔强地否认,命运中好的东西,必须伴随着坏的东西一起接受,他要选择,不受任何约束地自由选择。 但毕竟也有不容他选择的东西,眼前就是!江淮之行,非他所愿,却不能不走这一遭。他发誓,类此就食四方、告帮求援的行动,这是最后一次! 以吃得苦中苦的心情,自我磨炼着志气,他自然不会再去想到小玉家那些温馨得足以消沉壮志的生活。没有回顾,只有前瞻,他所想到的是:这桩稍觉高攀的好婚姻,由这桩婚姻替他带来的新的社会地位、政治奥援、裙带关系,以及卢郁香那份丰盛的嫁妆——包含两百万钱现款在内。 而这一切,需要他用一百万钱去交换。“一百万钱,哪里去找这一百万钱?”他常常在梦中这样喊着。 “哪里去找这一百万钱?”李揆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明了来意,哑然失笑地说,“你们母子都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李益原有很好的口才,但到底年轻脸皮薄,遇到求人的场合,便变得笨嘴拙舌了。“母亲的意思,”他嗫嚅着说,“千万要求叔父成全。” “我你叔侄,若可为力,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无奈,做叔叔的自顾不暇。”李揆拈着花白短髭,容颜惨淡地说,“这光景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流寓江淮,欲归不得,上下大小几十口,都张着嘴等,全靠我卖老面子,找门生故旧接济度日,你想想,过的是这种日子,到哪里替你去找出一百万钱来?” 李益看着那杂木的几椅、粗糙的食具,以及他叔父身上那袭褪了色的旧罗衫,再也无法想象从前那钟鸣鼎食的宰相家风!一寒至此,还提什么百万巨款?李益连开口再往下谈谈的勇气都失去了。 谁知李揆却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罢!”他以安慰的语气说,“且先过了节,再作商量。” “过节?”李益猛然一震,慌乱地说。 李揆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提醒他说:“今儿十三,后天就是中秋。” “是,后天中秋。”他定一定神,附和着说。 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中秋?他如梦方醒似的茫然自问,觉得耳边有一句话颠来倒去,不断地在响着,好久,他才能清清楚楚地辨出那是他自己的一句话:“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于是,以这句话为线索,抖出一连串的往事。那晚,他对小玉的激动,以及在激动中对小玉所做的誓言,仿佛如在眼前。“该死!”他捶着自己的脑袋在骂,“岂非鬼迷了头?跟她说那些话干什么?” 那桩高攀的好婚姻将成泡影,小玉给他的回忆,倒是真实的存在。不管怎样,那总算也是个退步之处。可是,中秋之约,已成虚愿,负心之罪已不可逃。如果—— 如果,一直音信不绝,那么,即令中秋不能践迎来团圆之约,还可找个托词搪塞。坏就坏在自离长安,便把小玉置之脑后,从无片纸只字寄去,这……这不是存心骗她的铁证? 想透了这一层,他才知道,所当痛悔的还不是随便对小玉许下誓言,而是一时大意,因循自误,竟造成了无可转圜辩解的局面。忘恩负义,已是铁案如山的了! 悔恨如一条毒蛇样咬啮着他的心。他几次冲动,想利用多余的假期,遄程赶回长安——他知道,此刻还不算太晚,只要他回到小玉身边,随便他怎样饰词解释,她都会相信他的。 然而,他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因为李揆那句“且先过了节,再作商量”的话,如游丝一线,拴住了他的腿。 中秋,很快地过去了。他知道,每多过一天,他向小玉解释的机会便减弱一分,那就像坐视一艘翻覆的船,一寸一寸往水中沉去而不能有所作为一样,急得人要发疯。 就在这时,李揆把他找了去,给他一封信,叫他到苏州去拜访刘刺史。“这刘刺史算是我最得意的一个门生。”李揆说,“等闲我不去找他。因为,我自知大限将至,一旦倒了下来,少不得要他来料理我的后事。此刻,说不得了,既然你的婚姻,关乎一族的荣枯,那就先去卖了这个情吧!这刘刺史宦囊颇丰,必能如你所望。但盼你好自为之。我这几年衰病侵寻,怕看不见你腾踔云路了!”说着,黯然地摇一摇头。 听他说得那样凄惨,李益无法不掉两点眼泪,但心里是兴奋轻快的。希望重生,烦恼解除——小玉不再是他心头的一重负担,“算了!”他豁出去了,“负心就负心,形势所迫,身不由己,随人家怎么去说好了!”他这样在心中自语。 于是,离开江淮重镇的徐州,来到人文荟萃、财赋雄厚的姑苏。整肃衣冠,到刺史衙门投帖请见。 “老弟来得不巧,”刘刺史看完了李揆的信说,“昨天刚接到京里的‘除书’,奉调岭南琼州,万里之行,这笔资斧如何筹措?不瞒老弟说,正在煞费踌躇!” 由繁华富庶的苏州,调至炎方瘴疠的琼州,明明是贬谪。别人在仕途中栽了大跟斗,怎么还好意思说什么?李益咬一咬牙,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立即站起身来告辞。 “老弟请稍待。”刘刺史拉住他说,“千里远来,又是恩师所命,自然没有让你空手而回之理。等我通盘筹划一下,好歹总有个交代,老弟先请回旅舍息一息,必当有以报命!” 到晚来,刘刺史派人送来五十万钱。这在李益已是大喜过望了。然而还差一半,别无可以告贷的人,并且假期将满,也不容他再去奔走了。盘算了一会儿,觉得唯有先带着这五十万钱回家再说。 十月里回洛阳,十一月初重到郑县。一转眼,他那主簿做了快两年了,一直在任上,没有离开过一步。 一口气谈到这里,体弱多病的崔允明,已累得必须要歇一歇了。 浣纱满脸涨得通红,一股既怒且怨的突兀不平之气,在胸中横冲直撞,找不着发泄的地方,只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后呢?”她明知道得让崔允明缓缓气再说,但毕竟忍耐不住,要问的话脱口而出,“那家伙到底娶了他表妹没有?” “没有。”上半句话还好,下半句又叫人生气,“但也快了!” “呃!”浣纱也好恨那嘴里念经、心里动情的卢郁香,“聘礼就只五十万钱?五姓望族的名媛,身价跌了一半?” “就为的要凑齐那百万钱的聘礼,才耽误了下来。现在,说是快行聘了。” 一听这话,浣纱更怒,咬一咬牙冷笑道:“可哪里又找来的这五十万钱?是偷还是抢?” “不偷不抢,可是——” “说嘛!”浣纱没好气地催促着。 “虽不偷不抢,可也跟又偷又抢差不多。” “呃!”浣纱极注意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我也是耳食之言,其事真假,犹待求证……” “哟,你这是怎么啦?别跟我酸溜溜地尽说废话!” “浣纱,你性子好急!” “不错,我性子急!”浣纱的声音慢了,从眼中看出来,她在回忆,“从前,大家都说我最有耐性,两年的工夫,变得这样子!那是叫人家把我的耐性磨掉了。两年,这两年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忘恩负义的东西,有朝一日让我遇见了,我真能咬他一块肉下来!” 见浣纱是这样要食肉寝皮而甘心的态度,崔允明不能不有所顾忌,越发迟疑着不肯出口。 浣纱十分机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苦笑道:“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已变了心的人,你宰了他也没用。我只是在想,怎么样想个办法,能使得我家小娘子死了那条心,大彻大悟,重新做人。崔郎,你可是位又讲理又讲情的君子人,我家小娘子全靠你救她一救了!” “当然,当然。” “那么,你就接着讲吧,如何叫作‘跟又偷又抢差不多’?” “听说是这样,”崔允明放低了声音说,“君虞的上司——郑县县令是捞钱的一把好手。县衙门里,六曹参军,各司其事,唯有主簿,朝夕不离县令左右,一应文书,先替县令过目。这样子,如果不听县令指使,便干不下去;听了县令的指使,少不得有所分润。你懂了吧?” “原来狼狈为奸!”浣纱冷笑道,“无情无义的汉子,原就是做贪官的材料。只是拿这肮脏钱行聘,不羞辱了他的表妹?” 崔允明黯然,心想,浣纱真好利口!少不得将来有遇见李益的日子,那时候倒要看他怎么受得了浣纱的痛责! “闲话少说。”浣纱回到正题,“崔郎,趁今日天色还早,你就劳驾一趟,对我家小娘子实话实说,好叫她别再朝思暮想了。” “这恐怕不妥。”崔允明比较持重,“小玉一听这消息,万念俱灰,怕逼出别的变故来,那就大失你我的本心了。” “不碍。”浣纱答道,“我想过了,至多一时晕厥,大哭一场——哭去了心中的痞块,慢慢调养,她的病才有痊愈的希望。” 崔允明踌躇许久,狠一狠心说:“好,长痛不如短痛。” 果然不出浣纱所料,听到一半,小玉一恸而绝。崔允明和浣纱,虽已预见及此,但亲见小玉面如金纸,剩下心头一丝微温,不由得也慌了手脚,掐人中、灌姜汤,拼命呼喊,才把她弄得悠悠醒转。 然而,第二步浣纱却没有料到,小玉并未大哭,瞑目如死,只眼角微微渗出泪水。 “小玉!”崔允明劝她说,“有句话说得好,‘提慧剑斩断情丝’,我那表弟,负心汉是做定了。你再割舍不得他,岂非太傻?” 小玉不响,良久,睁开眼来,在枕上摇一摇头说:“崔郎,我不信!” 浣纱一听这话火气就大了:“难道我跟崔郎串通了来骗你不成?” “传闻失实也是有的。”小玉平静地说。 浣纱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玉!”崔允明觉得她痴得可怜,便又问道,“要怎样你才相信?” “我得亲口问一问他。唉——”小玉长叹一声,“只恨我离不得这张床!崔郎,”她忽然泪流满面,哀恳地说,“我求求你,好歹叫‘那人’跟我见一面。” “我尽力去办!”崔允明慨然许诺。 但事后他却大为懊悔。执迷不悟的小玉,一见了李益的面,证实了他的负心,绝望化为怨毒,这后果必是不测的、可怕的! 因此,他悄悄地又跟浣纱去商量:“还是骗骗她吧,就是君虞来了,我也不敢引他来见——看这光景,见了面,两个人总有一个人死,‘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别跟我掉书袋,”浣纱冷冷地答道,“你答应了她,就不能骗她。只要她动了疑心,催问个没完,那可不是叫我受罪?” “唉!”崔允明深深失悔,“我太轻率了!” 看他那样深自痛责,浣纱倒有些不忍,安慰他说:“反正你只写封信给你表弟就行了,来不来是人家的事,用不着你担责任。” “你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崔允明吃力地说,“明年春天会来。” “你怎么知道?他来干什么?” “来迎娶。” “不是说卢家住在洛阳?到长安又迎娶的是谁?” “卢家移居长安了。他家在洛阳的第宅闹鬼,成了凶宅,住不得了。” “这可奇怪,怎么忽然又闹鬼?” “这里面一言难尽,今天没工夫谈。总之,吵着要搬,还是卢郁香的主意。今年春天搬来的,洛阳的消息,我那表弟年内行聘,来年春暖花开,便是佳期。” “哼!佳期!但愿是他的死期!” “这,”崔允明说,“浣纱,连你都是这样,我可更不敢把他带来了。” “随便你!”浣纱咬着牙说,心里在打主意,只要李益到了长安,打听到了住处,她就要去哭求延先公主主持公道,狠狠惩治这个负心人。 浣纱的话一点不错,自此以后,小玉便心心念念专指望着崔允明,三天两头打发浣纱去催问消息。 起先倒还容易敷衍,只说已写信给李益了,请他务必到长安来一趟,想来覆信快到,劝她耐心等待。小玉想想也是,道路艰难,总得有些日子,才有好音传来,所以催问归催问,心里却还不太急。 转眼大雪纷飞,残年将尽,算算托了崔允明快三个月了,再麻烦的事也该办出个结果来。小玉可真忍不得了,这天早晨,挣扎着要起床,叫浣纱和桂子帮她梳洗。 动一动、喘一喘,那一把支离的瘦骨,看去仿佛一碰便要散了似的。“算了吧,”浣纱劝她,“你还是躺着,倒舒服些。” “睡久了,骨头疼,我想出去走走。” “又不是有好太阳的日子,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浣纱指着窗外彤云密布的铁灰的天色,“又快下雪了。” “真的,小娘子!”桂子也帮着劝,“天冷,风又大,咳嗽刚好些,不宜受寒。” “不!”小玉固执地说,“我定要出门,有大事要办。” “是何大事?”浣纱问。 “嗳!”小玉苦笑道,“你好傻,不想想,我还有什么大事?我要亲自去看崔郎,问个明白。” “这也容易得紧,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小玉闭上眼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你去!你去了,还不仍旧是那几句话?” 浣纱脸一红,拍胸担保:“小娘子,你看着,今天无论如何有句确实话给你。若是我办不到,你再去。那时别说下雪,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拦你。” 良久,小玉颔首同意:“也罢!你既如此说,我就依你,快去快回,替我向崔郎问好。” 离了家,浣纱只在东市打转。她不必老远地到崔允明家去,去也无用——一本账都在她肚子里。崔允明跟她早算计好了,只等李益来年春暖花开,入都迎娶,便死活不管,把他拉了来跟小玉见一面。此时却不必先写信跟他打交道,因为料定了绝无覆信,反倒打草惊蛇,叫那负心汉有了防备。 然而,现在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浣纱不断地在寻思,想些什么话来骗她一骗?好歹先把她的心定一定再说。 那就实话实说吧!“不管用!”她自语着摇摇头,已跟她说过了,她不相信李益会攀上了卢家的亲事,此刻自然也不会相信他明年春天要到长安成亲。 然而,明年春天能见得着面,那总是事实,信不信只好由她了。 这算是想停当了。看看逛逛,消磨到东市快将收歇,回家复命。 “说也正巧!”浣纱撂一撂沁汗的发脚,装得喜滋滋地说道,“一到崔家,崔郎刚要出门,说是来看小娘子有话说。小娘子,你道是什么话?” “莫非有十郎的消息?” “一猜就着。”浣纱故意拿乔,坐了下来,抬起腿拿手捏一捏半旧的线靴,自语似的说了两个字:“好累!” 那小玉急在心里,却不便催,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看浣纱慢条斯理地捏了这只脚,又捏那只脚,她可真是等不得了:“好妹妹,你快说给我听听,消息如何?” “你也容我喘口气嘛!是好消息总是好消息,急什么?” 一听是好消息,小玉顿时眉眼舒展,脸上凭空闪出一层光彩,笑嘻嘻地答道:“只‘好消息’三字就够了,我不急。”她把她自己喝的茶推向浣纱:“你喝了茶,息一息,慢慢儿说给我听。” “也没有多少话。”浣纱不敢把假话说得太乐观,“只说开春要到长安,一切面谈。” 小玉微感失望,问道:“是跟我?” “不是跟你小娘子谈,难道是跟我浣纱?” “嗯!”小玉怔怔地沉思着,渐渐地,神情转为平静恬适,“对的,对的。”她点点头说,声音也清清朗朗,非复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了。“日子不过两年有余,事情有多多少少,信里哪说得尽?想来十郎定有无数委曲,母老家贫,他又是个孝顺的,做个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顾了老娘,自然就顾不得我了。事出无奈,该当体谅他的。浣纱,你说是不是?” 浣纱能怎么说呢?只好唯唯称是。 “好了!”小玉忽然精神十足地说,“天大的事,过了年再说。去年,前年,过得可真不是味儿,今年咱们好好过一过。” 说也奇怪,小玉的病势,原已药石无灵,自这天以后,居然大为好转,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秋后败草样的枯黄头发,也逐渐有了光泽,这使得医生都惊奇得不得了,背着人把浣纱找来问清了原因。 “怪不得!我原说你家小娘子是心病。心病有了心药,自然好得快。不过,”医生神情突趋严肃,“她的病根未去,再要犯了,可就仙丹都救不了命!你当心点儿,不能让她受惊吓、受刺激,但能笑口常开,便可带病延年,切记,切记!” 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浣纱不能不找桂子商量一下。 “事情再明白不过,”桂子说,“世间若有催命判官,便是那丧良心的李十郎!” “那姓李的,明年春天一定会来,死拖活拉,见上一面,我倒是有把握的。” “照我看,不见也罢,见了面会更伤小娘子的心。” “对啊!”浣纱憬然有悟,“若是话不投机,不如不见。不见,小娘子可又怎么肯依?这不难煞了人?” “姐姐!”桂子忽然兴奋地说,“我倒有个主意——” “噢,有客在这里!”蓦地里掀开棉门帘,闯了进去的浣纱,自觉莽撞,赶紧又退了出来,在门外叫道:“侯伯伯,你请出来,我有话说。” 话未完,侯景先已掀帘招呼:“来吧,浣纱,怕什么?” “有生客,怕不便。” “不碍事!”侯景先说,“是好朋友。” 于是,浣纱怯怯地进了柜房。首先看到那穿黄衫的生客,约莫三十岁年纪,长眉入鬓,一双明亮的眼,灼灼地跟着浣纱转。她让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微微点一点头,便疾趋到靠里阴暗的一角,垂头坐下。 “今天好冷。”侯景先说,“我拿热茶与你喝!”说着便出了柜房。 “坐这里来吧!这里暖和。” 浣纱闻声抬起眼来。这下才看清楚,那黄衫客高踞胡床,一面放着把雪亮的剑,一面放着一大盘炙肉、一大海碗白酒,面前一个大火盆,他正拿着根肉骨头,在拨弄着快熄下去的木炭。 屋中别无他人,他的话自然是对她说的。“谢谢!”她说,“这里也很暖和。” 黄衫客看了她一眼,不响,咕咚一声扔掉骨头,用两只手指捏起海碗,大口喝酒。放下酒碗,捞起衣襟拂拭他那把原已点尘不染的剑,然后,倒捏剑身,用剑把叩击着铜火盆的边缘朗声高吟: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未知肝胆问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 浣纱也是能弹善唱的,起先还听不清他吟的什么,自第三句起,就听懂了,“千场纵博家仍富”,好狂的口气,心想,这也是个浮滑少年,便懒得再去偷觑他。 然而她无法听而不闻,他的嗓音很宽,中气更足,声音震得那间密不通风的柜房嗡嗡作响,听来十分舒畅。因此她情不自禁地循声寻字,按拍细听,听到“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这两句,陡然忆起小玉这两年贫病交迫,却又痴心不改的境况,眼眶一酸,眼前随即模糊了。 黄衫客的吟声,悠然而止,接着是侯景先的声音:“好诗,好诗!除非是你,第二个人也不配。可是你自己作的?” “我没那么好的才情。” “那么是谁呢?” “谁知道是谁作的。那天听南曲王家的采儿在唱,我就记下来了。”黄衫客接着又说,“好了,你别噜苏了!招呼你的客人去吧!” 浣纱可是老早就拭去了泪痕在等了。侯景先把一盏热茶汤递了给她,伸手说道:“拿来!” 浣纱愕然,“拿什么?”她低声问。 “不是过不了年,又找出什么东西托我来卖?” “噢!”原来如此,浣纱微微笑道,“就不作兴来看你老,非有事,才上门?” “哟、哟!”侯景先高兴地笑了,“几时,你的嘴变得这么甜了?”略停一下,他又凑过去说:“其实倒是可惜了,我那朋友昨夜在平康坊三曲掷骰子,赢了二十万钱,若有东西变卖,恰是个好主顾。” “可惜没有。” “这样吧,”侯景先越发放低了声音,“把你的耳环摘下来,我包你卖得个意想不到的好价钱——我那朋友,钱不当钱,花他几个在他毫不在乎,你跟你家小娘子这个年可就过得很舒服了。” “多谢侯伯伯想得周全。”浣纱平静地答道,“不过这哄骗的勾当,还是不做它吧!” “好!”侯景先一跷拇指说,“浣纱,你身份不高,品行尊贵,我真服了你!” “好说、好说。侯伯伯,说实话,倒是有件大事来跟你商议。”浣纱悄悄地把小玉病势好转,以及医生郑重的告诫,都说了给侯景先听。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侯景先说,“怕只怕,来年春天见不着姓李的那家伙的影子,可不又把你家小娘子急出病来!” “是的。”浣纱说,“我跟桂子商议过,小娘子一颗心,痴得再不回头了,索性骗得她死心塌地吧!” “那也要姓李的肯骗她才行。” “就是这话啰!桂子的话也有道理,李十郎到底是读书人,总不能一点不念香火之情。眼看小娘子已到了这步田地,他不能见死不救。咱们不指望进他李家的门,只请他别再那样子不理不睬,只当小娘子是他一个外室,有钱也罢,无钱也罢,反正不叫他为难。若是放了外任,尽管带了他的正室夫人去,就别忘了三两个月捎封书信来,哄哄小娘子就行了。侯伯伯,你想,照这样子,既不会害他夫妇失和,又不会妨害他的前程,他若是还有点人心,能不答应吗?” “你跟桂子想倒是想得入情入理。只是你问过你家小娘子,她肯这样委屈吗?” “用不着问!一定肯,千肯万肯!”浣纱答道,“侯伯伯,你还不知道,小娘子才真叫能体谅人呢!你道她说什么?” “说什么?” 浣纱学着小玉的姿态说:“想来十郎定有无数委曲。母老家贫,他又是个孝顺的,做个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顾了老娘,自然就顾不得我了。事出无奈,该当体谅他的。”她又好笑又好气地补了一句:“还问我:‘是不是?’侯伯伯,你看看,这种人,拿她有什么办法?” “唉!”侯景先叹口气说,“女人真是好欺侮!” “是呀!”浣纱立即接口,“连我,原来打算着出口恶气的,现在反倒要求他了。侯伯伯,我在想,这番意思,该先透露给他才好。” “那你找他表兄。” “去过了。”浣纱答道,“刚才我就从崔家来。崔明经说,他的话不管用,得找个有面子的人给李十郎写封信。我想到个人,侯伯伯你看行不行?” “谁?” “延先公主。” “这面子倒是够了。不过,”侯景先沉思良久,徐徐说道,“第一,老何不在长安,让淮南节度使请去雕琢玉器去了,要过了年才能回来,眼下无人引见;第二,这些话,信里写不明白。照我看,既然姓李的开春要来,不如等他来了,再求延先公主把他找了去,当面开导明白,岂不是既省事,又切实?” “是,是!”浣纱觉得侯景先的打算,确比崔允明又来得高明,便欣然同意,告辞而去。 等浣纱一走,黄衫客问道:“你们咕咕哝哝谈些什么?” “谈个天下第一等的负心汉。”侯景先约略说了些李益和小玉的故事。 黄衫客听完,冷笑着用剑挑一块红炭,抛向空中,然后使剑一挥,把那段炭斩成两截,火星溅舞,把侯景先吓了一跳。 “此辈不情不义的小丈夫,就该吃我一剑!”黄衫客恨恨地说。 “嗳、嗳!”侯景先赶紧摇着手说,“你可千万鲁莽不得!你要知道你这一剑是两条命!” “这还饶上谁的一条?” “霍小玉呀!”侯景先说,“她就等着见他一面,治她的相思病。姓李的死了,霍小玉可也就完蛋了!” 黄衫客默然无语,然后,微微一笑,跳下胡床,提着他的剑,潇潇洒洒地走了。 杨柳青遍了灞桥和咸阳渡口,青遍了曲江池畔,也青遍了思妇楼头。 春天来了,而李益的踪迹杳然。 自过了灯节,小玉便打算着李益随时会来,每天一早起身,督促浣纱和桂子,扫地焚香,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自己呢,熏香更衣,盛装而坐,就像命妇等候着觐见皇帝似的。到晚来,看看这一天没有指望了,才悄然闭门,卸妆上床,可又希冀着先从梦中相会。 九十春光过半,小玉又有恹恹成病的样子,浣纱看在眼里,不但焦急,而且有着无比的疚歉,因为李益开春一定会来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去的,那丧尽了良心的薄幸人真个不来,使得她无法交代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千门万户,十室九空——都已涌向曲江。“小娘子!”浣纱劝她也去逛一逛,“今天皇帝赐宴百官,曲江热闹得很,去踏一踏青,也散一散心,别真个在家里闷出病来。” “你跟桂子去吧!”小玉答道,“我在家守着,十郎说不定今天会来。” 反正就是离不了“十郎”二字,浣纱想了下说:“也罢。待我再到崔家问一问信息。” “这倒使得。”小玉又说,“要去就去!” 崔允明一看见浣纱,不用她开口,便已知道她的来意,搔着萧疏的短发,以不胜惶惑歉疚的语气说:“真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崔郎,你倒是去打听过没有?是真的没有来,还是已经来了而你不知道?” “无从打听。” “卢家呢?你们不也算亲戚?娇客来了,卢家万无不知之理。” 崔允明苦笑着摇摇头:“转弯抹角的表亲,与路人无异。卢家声势煊赫,豪奴成群。浣纱,你看我这寒酸样子,如何上门?” “不是说来迎娶吗?”浣纱又说,“想这高门大户办喜事,少不得大大地铺张一番,岂有个打听不出来的道理?” “你的话不错,我也想到了,而且打听过了,卢家尚无动静,一说婚礼要延到初夏。” “是何缘故?” “这可不知道了。” “若是令表弟来了,”浣纱问道,“可是一定要来看你?” “过去,每一次来,定会来看我。不过,这一次就难说了!” “只是为了我家小娘子的缘故?”浣纱冷笑道,“为了有个人不敢见,连中表至亲都不敢往来了?” 崔允明默然点头,紧皱着眉,表情显得相当痛苦似的。 浣纱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崔郎近日境况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呢?且不管它,照实回答:“还不错。上个月受人之托,作了两篇墓志铭,谀墓之金,足够半年嚼裹。” “好极!”浣纱欣然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崔郎可怜我家小娘子,发个慈悲,去一趟洛阳,打听个确实消息回来,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家小娘子相待甚厚,理当效劳。”崔允明点点头又说,“你的办法好!他不来,我就去找他,看他还躲得了不?” “多谢崔郎雪中送炭的恩德。”浣纱敛衽为礼,“半月之后,来听好音。” 一骑瘦驴,东出灞桥,不期交臂错过。崔允明出都之日,恰是李益进京之期。 果然如崔允明所预料的,李益知道他跟小玉接近,有心躲避,在近南城的靖安坊,赁了一所房子住下,开门出来,便是安善坊的大教弩场,除了威远军一月三次较射的日子以外,等闲人迹不到,十分僻静。 这次重到长安,自然与当年进京赴试不同,鲜衣怒马,尽洗寒酸。然而他不敢招摇,怕有风声传到小玉耳朵里,会找上门来。因此,除了卢家以外,什么地方也不去。 婚期选定了:四月十五。还有一个多月的日子。卢章嘱咐他,该趁这余暇,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对于将来在仕途中上进,可获极大的帮助。这层道理,李益自然懂得,只是别有苦衷,不敢明说,只好唯唯称是。 但这样一来,为了要假装听从卢章的话,日事交际,就不便天天到卢家去了。在家看了两天书,觉得气闷得很,便问他的书童:“附近可有什么能走走的地方?” “怎么没有?宅西崇敬寺的牡丹,全长安数一数二,这两天开得正盛。” “好吧,上崇敬寺看牡丹去。” 由于路途不远,李益一个人安步当车,慢慢地走了去。那崇敬寺建于前朝开皇年间,一度废圮;本朝龙朔二年,高宗把它赐给高安长公主,因而变成了尼寺。那里的比丘尼,戒律甚严,只凭施主看花,并不接待游客,加以地址偏僻,所以远不及另一处也是以牡丹负盛名的慈恩寺元果院,那种“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的盛况。 对李益来说,正中下怀,他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怕遇见熟人。谁知道偏偏遇见了!那也是个高门华胄,武后朝名相韦安石的后人韦夏卿,世居长安城南韦曲。 韦夏卿字云客,出身贵族,却无膏粱子弟的习气,衣饰朴素,起居节约,声色犬马,一无所好,只爱聊天,所以朋友极多。李益是他谈诗的朋友。 “幸会,幸会!”既然躲避不了,李益便索性装得亲热些,“你是本地人,怎么避至今日,才来看牡丹?” “这已是第五度来访艳了。”韦夏卿问道,“你呢?哪一天到的长安?何以未听人说起你来?” “刚来不多几天,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亲友。” “下榻何处?” 李益不肯透露住处,支吾其词地说:“暂住舍亲家。” “噢。”韦夏卿说,“听说你在郑县,颇有能名。簿书之暇,诗兴如何?” 李益这两年忙着捞钱,哪有工夫作诗?所以听了韦夏卿的话,脸一红,略微有些窘地笑道:“风尘俗吏,奔走差使。诗,可真是少作了!” 韦夏卿点点头,又问:“此行为公为私?” 这是李益早就想好了的:“奉上官差遣,来查一件案子。” “噢。”韦夏卿笑道,“这样说,怕仍旧是没有工夫作诗了?” “这倒不然。客中消遣,莫如忙里偷闲,觅句寄兴。今天或有拙作,可以请教。” “好极了!面对国色,不能无诗。”韦夏卿手指西廊,“你看,那方雪白的粉壁,恰像是为你留着的。崇敬寺的牡丹,得你‘姑臧李益’的品题,身价更自不同。你等等,我找这里的小尼姑去借副笔砚来!” 李益心想,题壁留名,不等于自己招供了行踪?此事大大不妥,想要阻止,韦夏卿却已走得远了。 凭栏沉思的李益,想不出个推辞的好办法,心中好不烦恼。就在这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在问:“足下可是姑臧李十?” 李益微微一惊,回身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左右,身着黄罗夹衫的英俊男子,含笑而立,身后跟着个剪短了头发的小胡奴,手中抱着一张琴,身上背了把弹弓,稚态可掬地仰望着他。 李益爱惜声名,不肯否认,点点头,反问道:“足下何人?” “敝处山东。”黄衫客答道,“下走粗鲁不文,只懂走马放鹰,斗鸡打球,然而虽乏文藻,亦知敬爱高贤。足下声华,久已仰慕,刚才听令友提及大名,岂可失之交臂?所以不揣冒昧,想奉约到蜗居一聚。妖姬八九、骏马十数,或可尽一日之欢。千祈足下,不耻下交。” 李益看他那仪表谈吐,估量着必是山东大族的子弟,走向游侠一路。这些人万金赠人,千里报仇,不当回事,若能结纳,是个极有用的朋友,又想到正可借此机会,辞却了题壁那件恼人的事,于是欣然答道:“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我,从命!” “还有令友,自然一起去盘桓。” 李益正要回答,看到韦夏卿兴冲冲捧了笔砚走来,便先迎了上去,约略说了根由。韦夏卿面现怏怏之色:“这可不行,我还约了别的朋友在此相会。” 李益也不再代为坚邀,只说:“那么,再图良晤吧!我的诗,等作好了再请教。” “就这样说了。你请!” 李益跟黄衫客一起走了。韦夏卿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那些马好骏!真正的大宛纯种,跑得又快又稳。主客仆从,一行五人,向北而去,转眼间便到了皇城大街。 黄衫客在前引路,由安上门前,一折向东,往崇仁坊与平康坊之间奔了下去。李益忽然想到,再过去,便是东市以北,兴庆宫之西的胜业坊,小玉住在那里,遇见了便逃不脱,太危险了! 因此,他猛然勒住了马,大声叫道:“黄衫尊兄请稍待!” 黄衫客听见声音,圈马回来,问道:“有何吩咐?” “忽然想起一个约会,不便失信,只好改日再来拜访了。今天有负盛情,抱歉之至。” “噢!”黄衫客答道,“蜗居马上快到了。就是改天再聚,且先认一认门户,以后也容易寻找。” 话说得极有道理,李益无法推辞,心想,总也不至于那么巧,偏偏这一刻就撞见了熟人,好歹看一看他的住处,便即离了这是非之地,料也无妨。 于是,重又放马前行。这一次黄衫客不在前面了,由他所带的两名健仆在前引路,他自己跟在李益马后,再后便是那小胡奴,人小,却也是骑的高头大马。 一路风驰电掣,出崇仁、平康两坊之间,往北进了胜业坊,不但进了胜业坊,而且那道路越来越熟悉,竟是走到小玉所住的那条街上来了。 心乱如麻,转而为神思恍惚的李益,偶然转脸,看到黄衫客脸上的诡秘微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来不及转第二个念头,便直觉地猛挥一鞭,手里一扯缰绳,那匹枣红大马如离弦之箭般往横路里窜了下去。 “使弓!”黄衫客吩咐小胡奴,“别太伤了马!” “不会!”那小胡奴的手脚真利落,一缩脖子,退下弹弓,右手从口袋中拈取一粒泥丸,只听弓弦轻响,那粒泥丸在枣红马的屁股上砸得粉碎。 马一吃疼,“唏聿聿”一声长嘶,前蹄往上一掀,把李益颠下马来。两名健仆,飞也似的赶到,一个抢住了脱缰的马,一个俯下身去,一伸手便捞住了李益。略停得一停,那匹马掉转身来,亮开四蹄,一阵风似的卷了回去。 半昏迷中,李益听得黄衫客大叫:“李十郎来也!”然后,他被放下马来,又听得黄衫客吩咐:“把门锁上!留个人在这里看着!” 这一阵喧嚷,自然惊了小玉,她身体虚弱,吓得冷汗淋漓,“快看看去!出了什么乱子?”她的声音都是发抖的。 浣纱和桂子结伴走了出来,一看庭中男子的背影,桂子眼尖,疑惑地说:“像是十郎!” “见鬼!啊——”浣纱改口了,“怕真是的!”她试着高喊一声:“十郎!” 李益一惊,定定神回过身来,看见浣纱和桂子,勉强点一点头:“是我!你家小娘子呢?” “多亏你还记得小娘子……”浣纱说。 性情平和的桂子,抢着打断了她的话:“浣纱,你快去告诉小娘子。我来接待十郎!” 浣纱也会意了,想一想,好不容易喜从天降,且让他们先见了面再说。有多少委屈,反正以后总有跟他算账的日子,不必忙在一时。 “小娘子,你猜是谁来了?” “谁?”小玉细看了看浣纱的脸色,忽然双眼睁得极大,又惊又喜地问,“是十郎?” “可不是!”浣纱如释重负似的说,“我的老天爷!朝思暮想,可总算盼着了!” 小玉再顾不得跟浣纱说话,匆匆出了卧房,三脚并作两步,往前厅走去。但走不了几步,便气喘心跳,不能不停下来。 浣纱赶到她身边,一看她这神气,自然有所警惕,心里深深懊悔,不该忙着通报,该先跟李益把话说明白了,才比较妥当。此刻却是来不及了,只好先把她的痴心,点一点破,让她心理上有个准备,才不会发生意外。 于是,她以低沉而认真的声音说道:“小娘子,十郎今非昔比了。今日之来,意不可测,小娘子须做最坏的打算。” “如何叫作‘最坏的打算’?” “须防他翻脸无情。” “不会的。”小玉停了停,缓过气来又说:“既然今日肯来,自然还念旧情。” 说完,她又往前走了。将出厅门,忽然畏缩,几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到底会落得怎么样的一个收缘结果?这以性命作孤注的一场赌博,到了揭晓谜底的一刻,她却不敢看了。 “怎么了,小娘子?” “我怕!”小玉抚着胸口说。 “怕?”浣纱心想,越是这样,越容易让李益欺负,便即答道:“别怕,可也别生气。你只看他怎么说。” 他会怎么说呢?自然是解释、致歉以及和她商量今后的日子。三年的日子,只字全无,定然另有一番她所意料不到的苦衷,倒真要听听他怎么说! 就这样想着,冷不防里面桂子已打起了门帘,第一眼就看到穿着簇新春服的李益,四目相视,浑疑梦中。他那较别时来得丰腴的脸上,她想象得到的愧歉之色,只有十分之三;她想象不到的愠怒怨厌的神情,却有十分之七。 盼望了多少日子,一见面所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张脸!小玉透骨一阵冰凉,两眼发黑,几乎支持不住。 “小玉,你……你好?”李益勉强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退在一边。 这好像是礼貌,其实是疏远了。小玉明白,浣纱和桂子也明白。 “你好,十郎!”小玉扶着门框,吃力地说,“想来你是真好。比从前胖了!”她不自觉抬手摸着自己的脸,棱棱角角,尽是骨头,相形之下,把压抑已久的哀怨,一下子都挑了起来。“我——”她强忍着眼泪,但改不去话中的哭音,“我可是瘦了。你看我,瘦得这样子。” 李益木然无语。他知道她是为他瘦损的,但他也知道承认了这个事实,便有责任,便有麻烦——做了两年捞过大把钱的官,他已学会了紧要关头狠一狠心、挺了过去的秘诀。“哼!”他在心里冷笑,“你们弄这诡计,把我骗来了,打量我会听你们的摆布?那叫做梦!”于是,他微微仰脸,冷漠的视线,落向小玉的上方。 冷眼旁观的浣纱,简直肺都要气炸了!然而为来为去为的是小玉,今日之计,无论如何要把局面挽救过来,第一步要把它由冷变热,这便得学一学鲍十一娘的手段了。 “哟!”她做个打趣的姿态,“三年不见,倒真像是生疏了!来,来,小娘子,你先坐了,听十郎慢慢儿说。”她扶了小玉坐下,又去拉李益的手:“十郎,你也请坐。不忙,有的是从容细谈的工夫。三年间,多少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是不是?十郎,你请放心!小娘子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官,又有白发老娘在堂,自然身不由主。这些,小娘子无不体谅的。往后若有难处,既是同枕共衾的人,都可以商量,十郎,你只想一想,小娘子一片心都在你身上——”说到这里,有些接不下去了,她便使个眼色,努一努嘴,暗示他去赔个笑脸,说几句好话,而犹恐他不明白,特别再补了一句:“十郎,你是绝顶聪明的人,女儿家的心,摸得最熟,不必我再废话了。” 默默听着的小玉,觉得浣纱的话,句句打入心坎,越发觉得心血如沸。同时又想到她平时只要提起李益,便横眉瞪眼,从无好嘴脸,而真的见了他,却是绸缪婉转,曲尽卫护,可知她是为别人受了多大的委屈。这对于浣纱的感激,加上她自己的委屈,并作翻江倒海的眼泪,呜咽不止。 而李益却又是一种想法,“真好做作!”他在心里说。同时又想:这盘账不能细算了,算起来还不清。且让她开个价,再作计较。 于是,他说:“事与愿违,就如你所说的,‘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既然你家小娘子完全体谅,自然最好。别的也不用说了,只说,要我怎么样吧?” 一听这话,小玉哭得更厉害。浣纱却是火气直冒,忍了又忍,还是气得说不出话。倒是平静的桂子,答了句很着力的话:“弄到这步田地,该十郎拿句话来。怎么倒问起别人要怎么样呢?” “是啊!”情绪略略平定了的浣纱接口也说,“你总有了个计较,才会来此。不然,你来干什么?” “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李益脱口相答。 此话一出,连小玉都骇异地住了哭声。“这话倒要说清楚。”她转脸问浣纱,“是你托崔郎把他硬请了来的?” “没有啊!崔郎不是到洛阳去了?” “那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听门“呀”的一声打开,人声喧哗。小玉禁不得一点吓,顿时停住,慌张地望着窗外。 窗外门边站着个不相识的男子,门外正有四名壮汉,抬着两个大食盒进来。殿后的是个小胡奴,手捧一具粉定窑的大花瓶,瓶中插一丛初放的牡丹,魏紫姚黄,艳丽非凡。长安买牡丹,论朵计值,这一丛约莫三十朵,论时价,可抵得三五户中人之家的赋税。 浣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抢先迎了出去,大声问道:“喂,喂!怎的乱闯?” 抬食盒的壮汉迟疑地止了步,看着那小胡奴,而那十一二岁的丑孩子,却是出奇的老练。“没有错儿!”他大模大样地吩咐那四个壮汉,“抬进去,摆出来!” 食盒抬到厅上,极其精致的四干果、八酒肴,又是八大盘蒸脍烧炙的饭菜,外加一大壶京城名酒“虾蟆陵”和一笼白面蒸饼,摆满了几案。 最后,那小胡奴把一瓶牡丹也放了下来,朝上作个揖,有板有眼地说道:“我家主人,虔祝李十郎和霍小娘子,重修旧好,白首同心。只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请十郎和小娘子宽饮一杯!” 那李益嘿嘿冷笑,小玉和桂子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浣纱问道:“你家主人尊姓?” 小胡奴翻一翻眼,答非所问地说:“你可就是浣纱?” “是啊。” “是浣纱就该知道我家主人。” “小郎!”浣纱越发困惑了,“你的话说得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可懂。何苦做作不休?”李益冷冷插言,又转脸对小胡奴说,“你回去告诉那穿黄衣服的,他的手段我领教了。” 一提“穿黄衣服的”,浣纱陡然记起去年年底在侯景先寄附铺柜房中所见的黄衫客,再回想李益进门之前的那一阵喧嚷,恍然大悟!心中称快,脸上便有了笑意,“小郎!”她亲热地执着小胡奴的手说,“请你回去,说我浣纱拜上黄衫大爷,若是苍天有眼,改日李十郎和我家小娘子双双来叩谢黄衫大爷成全的恩德。”说完,又叫桂子取一贯钱作脚力,把那抬食盒的壮汉一起打发走了。 面对着一席盛馔,在小玉却是触目成愁,事有蹊跷,不问可知。但不管如何,只看李益那如凝寒霜的脸色,把她那颗不知碎了多少次的心,冻结得无复一丝热气生趣。原来她是靠回忆,靠强自编织的美梦支持下去的,而此刻,回忆和美梦都消失了。脑中空空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此身无主,眼前的一切皆不甚分明,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只是一个意念:要弄一弄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桂子!”浣纱却越发沉着了,平静地嘱咐,“你把小娘子先扶进去息一息,我跟十郎有话说。” 小玉确也支持不住了,让桂子扶着往后而去。但到了厅后,她忽又不甘于就此退避,隐在屏门后面,不肯再走。桂子无奈,只好搬一张小榻,让她靠着休息。 厅上,浣纱和李益的交谈,清晰可闻。 “十郎,今天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 “何必明知故问?”李益气咻咻地答说。 “你以为是我请那黄衫客,把你骗了来的?不是!”浣纱摇摇头,“照我想,只是他爱打抱不平,出手管这闲事而已。” “他——黄衫客,又何以知道这段闲事?” “那定是听寄附铺掌柜侯景先所说。” “侯景先又从何得知?” “哼!”浣纱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益的脸色铁青,声音却出奇的冷静:“想来是你跟侯景先说的?” “要拜托人家典卖钗环衣饰治病服药,要托人家打听消息,盼你十郎回心转意,自然少不得细说根由。” “就在那寄附铺中?” “不在那里,又在何处?” “恨煞我也!”李益猛然击案,瞪着浣纱,“你就在那人来人往的寄附铺中,信口雌黄,坏我的名声?” “如何叫作信口雌黄?信誓旦旦,说八月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可曾团圆?将近三年,只字全无,可是事实?” “即有其事,又何足为外人道?” “好个‘何足为外人道’!十郎,这一说,你可是我家的亲人啰!” “谁是你家的亲人?”李益大声地说,“你那样可恶,便是我的仇人!” “奇了!就许你负心,别人说一说都不许?” 李益被驳得瞠目结舌,越发恼羞成怒,霍地站了起来。“你说我负心,就负心。再无可谈的了!只是我警告你,”他放下脸来,以县令坐堂的声口说,“若再捏造事实,信口诽谤,你可记着,京兆府的户曹参军,是我族侄!” 浣纱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拿延先公主的名头压他一下,骤听得身后急促的步履声,回头一看,脸色惨白得如一张纸的小玉,脚步踉跄地正奔了出来! “李十郎!你好狰狞的面目!”小玉捉住李益的手臂,顿足哭道,“你逼得我们一口气不出,可是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可是?”小玉突然变为狞厉的神色,举起案上的一杯酒,酬在地上,仰天喊道:“过往神灵,请听李益的誓约!”然后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地,背那定情之夕,李益亲笔所写的誓约。 背了不到一半,突然一阵抽搐,整个脸都歪曲了。浣纱和桂子大惊,李益更是慌张得手足发抖。就这一转眼间,小玉的头一歪,倒在李益胸前,双手垂落,呛啷一声,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娘子,小娘子!”桂子一面喊,一面放声大哭。 “别哭!”浣纱恶狠狠地叱斥着,上前扶住小玉的尸体,对李益说道:“你走吧!我们不骂你、不打你。你有你白绢黑字写下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喏,”她指着小玉的可怕的脸说,“厉鬼在这里!” 李益猛然打了个寒噤,抖动着双腿,逃出了小玉家。 不久,李益娶了卢郁香。但马上传出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洞房花烛之夜,李益便拿一张汉朝的古琴打他的新妇,原因是,他在新妇怀中搜得异性所赠的一枚斑犀钿花盒子,里面盛着两粒寄相思的红豆和少许媚药,而新妇果非完璧。一说,那张男相的观世音像中,藏着一段暧昧——自然,那是莫可究诘的,但李益与岳家涉讼公庭,终于出妻,却是事实。 又不久,李益路过二分明月的扬州,纳名姬营十一娘为妾,却又怕她不贞,居然想出一个异想天开的防范办法:每次出门以前,把营十一娘用澡盆覆扣在床上,外加封识,回家以后,要细细检点了才放她出来。 营十一娘不堪这样的虐待,终于引剑自杀。 从此,李益的妒名,大于他的诗名。每到一处,人人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这叫他十分头痛——厉鬼击脑了!他常常这样在疑惑。 怕真的是霍小玉化作厉鬼击过他的脑,因为他的行为,证明他的头脑是有毛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