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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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 “真是惊心动魄,尤其是他的藏书。”龚定庵不胜低回地又吟了两句,“读罢心怦怦,愿化此中蠹。” “你又要收藏古董,又要收藏宋版书。”吉云正式规劝道,“玩物丧志,倒不如闲下来练练字。你那一笔书法,跟你的诗文太不相称了。” 一听这话,龚定庵便皱眉了。吉云知趣,不等他发牢骚,先自悄悄溜了开去。 “你别走。”龚定庵喊住她说,“有个薄薄的本子,题名叫作《王孙传》,我记得拿给你看过?” 吉云沉吟了一会儿,走回卧房,在梳妆台最下面的抽斗中,找到了那篇“传”,重回原处。 “是这个不是?” “是啊。”龚定庵问道,“你看了没有?” “看了。”吉云笑道,“实在是《杏儿传》。” 杏儿是《王孙传》中一个类似“红娘”的角色。这篇传的作者是那兴阿的一个朋友,也是八旗世家子,在乾清门当侍卫,性好翰墨,而文字并不高明,传中说:“某王孙者,家城中,珠规玉矩,不苟言笑。某氏,亦贵家也,解词翰,以中表相见,相慕重。杏儿者,婢也。语其主曰:王孙所谓‘都尔敦风古,阿思哈发都’。” 这是满洲话,传中必有解释。龚定庵久已不与旗人交接,满洲话也生疏了,且掩文静思,终于想起来了,是清奇聪明之意,再看所写,大致不误。传中解释:“都尔敦风古,言骨格异也;阿思哈发都,言聪明绝特也。”接着又写:“王孙遘家难,女家薄之,求婚,拒不与,两家儿女皆病。” “这又是小说俗套了。”龚定庵说,“先是‘两家儿女皆病’,然后感动女家父母,以大团圆为结局。是吗?” “不是。”吉云答说,“你看下去就知道。” 下面写的是:“一夜,天大雪,杏私召王孙,王孙衣雪鼠裘至。杏曰:‘寒矣!’为脱裘,径拥之女帐中而出。女方寝,惊寤,申礼防不从。王孙曰:‘来省病耳。’亦以礼自固也。杏但闻絮絮达旦声。旦,杏送之出。王孙以赪绡巾纳女枕中,女不知也。嗣是不复能相见。旬余,梦见女执巾而问曰:‘此君物也?’曰:‘然。’寤而女讣至,知杏儿取巾以佐殓矣。王孙寻郁郁以卒。杏自缢。此嘉庆丙寅、丁卯间事。越辛未,予序之如此,又乞浙龚君填词以传之。” “倒有点晋唐小说的风味。”龚定庵说,“不过杏儿死得似乎无名。” “不然。‘两家儿女皆病’,没有杏儿这一番多事,或许慢慢就好了;因为杏儿多事,成了刻骨相思,非死不可。杏儿内疚于心,亦只有从主于地下了。” “这也是一个说法。不过人家是把王孙当作主角,我亦只好写他们表兄妹。劳驾,你把词谱拿给我。” 等吉云取来词谱,龚定庵随手一翻,视线便定住了,吉云便问:“你选的什么调?” “你看,这《瑶台第一层》的出处,似乎不大对。” 吉云偎脸并观,只见《瑶台第一层》下注:“《后山诗话》:武才人色冠后宫,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因为制词,号‘瑶台第一层’。” “有什么不对?”吉云看完问说。 “陈后山是‘苏门六君子’之一,北宋的陵寝,我不记得有裕陵。来,来,查一查。” 找出正史来一查。前朝帝皇陵寝,名为裕陵的有两处:一在直隶房山,葬金显宗;再一处便是“明十三陵”中的英宗之陵。 “北宋的陈后山,预知金显宗会制这么一阕新词,这是什么讲究?”龚定庵掩卷沉思,不胜困惑似的。 “你到底是填词,还是做考据?” “说得是。”龚定庵把词谱翻到原处,“就填这首《瑶台第一层》,”他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一双同命鸳鸯,自然是往生昙誓天了,只好以此来敷衍了。” “什么?什么天?” “昙誓天。”龚定庵答说,“我不记得是出于佛经还是道藏,是情天的意思。” 说完,低头看谱,按谱填词,须臾完稿,递给吉云。看他在词牌名下作题说:“某侍卫出所撰王孙传见示,爱其颇有汉晋人小说风味,属子为之引,因填一词括之,戏有稗家之言。” “为什么不把侍卫的姓氏写出来?” “今上不亲翰墨,凡此词曲传奇的笔墨,都视作无益之事,侍卫不好好当差,去作稗官家言,怕惹来不务正业的责备。”龚定庵又说,“原作对某王孙亦讳言姓氏,我又何必指明作者,提出线索。” 吉云点点头,曼声吟道: “无分同生偏共死,天长较恨长。风灾不到,月明难晓,昙誓天旁。偶然沦谪处,感俊语、小玉聪狂。人间世,便居然愿作,长命鸳鸯。 幽香,兰言半枕,欢期抵过八千场。今生已矣,玉钗鬟卸,翠钏肌凉。赖红巾入梦,梦里说、别有仙乡。渺何方?向琼楼翠宇,万古携将。” “不见得体。”吉云摇摇头说,“这种词大可不作。” 龚定庵才大如海,有时文字如黄河之水,挟泥沙以俱下。他自己亦知有此缺失,所以对吉云的不客气的批评,并不以为忤,笑笑说道:“还‘债’就谈不到好坏了。” 龚定庵中举的那首试帖诗,好就好在跳出窠臼,虽合试帖诗之格,看来却不是试帖诗。那首诗的题目是《赋得芦花风起夜潮来,得“来”字五言八韵》: 莽莽扁舟夜,芦花遍水隈。潮从双峡起,风翦半江来。灯影明如雪,诗情壮挟雷。秋生罗刹岸,人语子陵台。鸥梦三更觉,鲸波万仞开。先声红蓼浦,余怒白萍堆。铁笛冲烟去,青衫送客回。谁将奇句 ,丁卯忆雄才。 原来试帖诗的作法,以扣题为第一,题目在钦定的诗集中选七言诗一句,主要的是唐诗,七个字,字字要照顾到,刻画得越细越切越好,这一来,就变成不是作诗,而在猜谜了。文社雅集,有时也作文字游戏,有一回是以闱中厕所为题,作试帖诗一联,其中“板阔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被认为形容闱中大茅厕的压卷之作。 不久,龚闇斋调升上海道,沪杭密迩,便具呈礼部,改在本省乡试。只是科场不得意,直到他二十七岁,嘉庆二十三年戊寅,仁宗六旬万寿,特开恩科,才得扬眉吐气,不但榜上高中第四,而且“闱墨”传诵一时,房考官姓向,富阳知县,对他三场八股文所下的评语是:“规锲六籍,笼罩百家,入之寂而出之沸。科举文有此,海内睹祥麟威凤矣。”但他自觉得意的,却是试帖诗。 八韵便是十六句,除开头结尾各两句外,中间一共六联,成为一首五言排律,抒情叙事,贵乎无一字无来历,诗思艰涩,加以腹笥不宽,光在这首试帖诗上,可能便遭黜落。 “芦花风起夜潮来”是唐朝许浑的诗句。许浑在镇江丁卯桥边建有别墅,他的诗集便叫《丁卯集》。龚定庵特意在结句中点明出处,但倒数第二句用了个怪字,却几乎使他名落孙山。 这个怪字是“爪”字旁加个“见”字。房考以为誊录抄错了,特为请监试到“对读所”去查原卷,答复是:“不错,原卷确是如此写法。” 这就成了疑问了。考试的功令森严,写怪字可作违制论,贴出蓝榜。试帖诗是在第一场,如见蓝榜,第二场即不能赴试了。房考向知县计无所出,只好携卷向主考当面请示。 这一科浙江乡试的副主考是编修李裕堂,陕西长安人,刚散馆不久,他亦不识此字,但不要紧,正主考王引之一定识得。 王引之是江苏高邮人,他的父亲叫王念孙,与段玉裁同为戴震的门生,以古音求古义,为当代训诂权威。王引之家学渊源,著述甚富,一看这个怪字便说:“是‘觅’字。这句诗是‘谁将奇句觅’。” “请问有没有出处?” “有。出在《龙龛手鉴》上。” 李裕堂与向知县,连这部书的书名都未曾听过。原来这部书是辽金时的一个法名行均的高僧所撰,专谈古今偏旁部首不同的写法,“觅”字上面一“爪”,摆在“见”字之左之右,均无不可。 王引之将那首诗看完,点点头说:“这一卷一定是龚定庵。刚才我就在想,会看《龙龛手鉴》这种于世务无多大用处的僻书的,大概是他。看这首诗,决之无疑。”接着提笔在诗上密密加圈,批了“瑰伟冠场”四字。 如果不是写了那个怪字,龚定庵便可能是解元,但第四名仍在“五经魁”之内,看过他的闱墨的人,都说他会“连捷”。哪知嘉庆廿四年恩科,廿五年正科,连年落第。龚闇斋便汇了一笔银子到京,命龚定庵捐了个内阁中书,因为这个官职如为举人出身,照例可报考军机章京,是一条终南捷径。 第二年便是道光元年,夏天考军机章京,龚定庵亦报了名。事先有人跟他说,军机大臣领班武英殿大学士曹振镛,最好吹毛求疵,千万别写怪字。龚定庵一笑置之,写怪字如故,果然被“刷”了下来。 龚定庵大为愤慨。考军机章京不是考书手,至于世俗之所谓奇字、怪字,无一没有出典,身居黄扉的大学士不学,怨得了谁?此外由考试到揭晓,还有目睹耳闻的弊端及不合理之处,使得他胸中的那股突兀不平之气,一发不可抑止,必欲一吐为快。 于是他破戒作诗了。龚定庵当时颇有志用世,为了读经世致用之书,特意“戒诗”,这时破戒所作是十五首《小游仙词》。自晚唐以来,诗中有这样一种体裁,托名仙女的故事、仙家的景物,暗寓时事,仙凡之间,不必尽同,只要扯得上一点关系,便可用来比拟。这里的仙境,自然是指军机处,一游即归,未得之驻,所以视为“小游仙”。第一首是: 历劫丹砂道未成,天风鸾鹤怨三生。 是谁指与游仙路?抄过蓬莱隔岸行。 第一句是说科场不利;第二句说家人怨诟;三、四两句说有人指点,考上军机章京,亦是登仙之异途。用“是谁”二字,有自怨误听人言之意在内。第二首是: 九关虎豹不讥诃,香案偏头院落多。 赖是小时清梦到,红墙西去即银河。 考试军机章京在武英殿后的方略馆。这首诗是说,入宫至方略馆赴考时,各处侍卫虽不拦阻,但千门万户,院落甚多,不易寻觅。幸而从小随他父亲到过——龚闇斋曾做军机章京,值宿时得携仆从至方略馆,龚定庵可扮作小跟班,一瞻九重,此时依稀还能记得去路。 第三首以下便迷离愉悦,不甚可晓了,但第十一首相当清楚: 谛观《真诰》久徘徊,仙楮同功一茧裁。 姊妹劝书尘世字,莫瞋仓颉不仙才。 很显然地,龚定庵把主试的大臣看成“仙才”了,殊不知此辈只识尘世之字。想到李义山“自有仙才自不知”的诗句,龚定庵只好自叹“自知仙才”,更为不幸。 “抄过蓬莱隔岸行”,自然不想再试了,但却仍是“历劫丹砂道未成”,道光二年壬午“今上”登极恩科,三年癸未正科,两试不售,而诗却作得不少,自作《小游仙词》至丁忧,所作的诗编为一卷,题名《破戒草》。 这三四年之中,龚定庵的心情,非常苦闷,他有满怀的雄心壮志,亦有一肚皮的奇谋远略,更有巴不得眼见国泰民安、升平盛世的一腔热情,因此初任内阁中书,派充国史馆重修《大清一统志》的校对官,眼看高居上位者,凡事敷衍,有名无实,忍不住“上书各中堂、各大人、各先生”,本乎自古“有僚属言于长官之言”,痛陈西北两塞外部落世系,风俗形势,源流合分,提出《一统志》中关于此部分的缺失十八条,建议应如何修订。自忖此书一上,“中堂”一定会召见垂询,哪知过了几天,原件退还,还带来两句话:“曹中堂说:什么‘布鲁特安集延痕都斯坦’?叽里咕噜看不懂。” 龚定庵气得发誓,从今只做“仗马”——大朝仪中作为仪仗之用的马匹,食五品料,但必须不开口,朝会中昂首一嘶,立即剔出,五品料也吃不成了。 哪知道不多久,又忍不住要长嘶了。他自己很坦白地说,看到不合理之事,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以为有什么不对,而“梦觉独居,胸弗谓是”;入东华门坐在直庐中,昏然而安,亦不觉得有何不对,但一出东华门,“神明湛然,胸弗谓是”。同事都笑他“有痼疾”,他亦不辩,但他知道他是对的。平时将种种“胸弗谓是”的事记下来,小者五十余条,大者六事。如今上书大学士,自然是言其大。 他所建议的六大事是:第一,中堂宜到内阁看题本;第二,变军机处为内阁的分支,而非附庸;第三,内阁侍读之权不宜太重;第四,汉侍读宜多增一员;第五,内阁中书与翰林同为清班,应加尊重;最后一条是论挂朝珠的体制。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无一条为“中堂大人”所采纳。 这使得他很不平。官场出现一种麻木不仁的风气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读书人不重是非,以姑息怕事为明哲保身,在他更认为是无耻。因而便不免想起意气飞扬的乾隆朝士,只要能言、敢言,言之有物,自然会让人看重。哪怕再不得意如汪容甫,尽管他的行径为有些人所厌恶,但毕竟还是尊重忌惮的居多,而且即使是厌恶,也是一种重视,比起嘉道之际不痛不痒,假仁假义,笑骂由他的那种教人万般无奈的士习,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因此他写了一首诗,题名《寥落》: 寥落吾徒可奈何,青山青史两蹉跎。 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 如果不能像乾隆朝士那样意兴飞扬,龚定庵情愿买山归隐。他曾托名“送南归者”,写了这样一首诗: 布衣三十上书回,挥手东华事可哀。 且买青山且酣卧,料无富贵逼人来。 这是“青史”无份,不负“青山”的想象。年方三十的他,几番科场不利,一度想投笔从军,去参赞杨芳的戎幕。此人是贵州松桃人,应试不售,投军充当司书,为名将杨遇春所识拔,由把总开始,征苗、剿匪,每战必捷,在平川楚五省剿匪的战役中,立下大功,封云骑尉,官至直隶提督,驻扎古北口。在偶然的机缘中,结识了龚定庵,一见投缘,颇有招致之意;龚定庵亦怦然心动,只是家人及故乡亲友,都不赞成,而且还有红粉知己——个侨居苏州的北地胭脂,寄了一首词劝阻。龚定庵为此写了一首《漫感》: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不过真正影响他的决定的,是他母亲。在那失意的两三年,龚定庵每一忆及慈母灯前,一面为他缝寒衣,一面听他念诗的情景,常会怔怔地发愣,最后总是吟一首诗来寄托: 莫从文体问高卑,生就灯前儿女诗。 一种春声忘不得,长安放学夜归时。 这首诗的题目是《题吴骏公梅村集》。原来母亲最喜欢吴梅村的诗。又有一首“午梦初觉,怅然诗成”: 不似怀人不似禅,梦回清泪一潸然。 瓶花帖妥炉香定,觅我童心廿六年。 他是六岁时由他母亲启蒙的,这年道光三年,三十二岁,所以说“觅我童心廿六年”。就在这年七月,慈母长逝了。 “明年丙戌会试,我想你应该中了。”龚闇斋说,“‘飞燕入怀’,也许就是得意的预兆。不过你入翰林一定无望,殿试虽然糊名,你的字一看就知道。” 龚定庵不作声,停了一下问:“如果仍旧不中呢?” “当然在京当差。” “中了呢?” “中了?”龚闇斋说,“我刚才说道,翰林无望,但也不至于放出来当县官。果然有此,你可以呈请归中书原班,绝无不准之理。” 老父是如此嘱咐,龚定庵自己也觉得,放荡不羁以及不耐琐屑簿书的性格,绝不宜于做外官。这回进京会试,无论中不中,都仍旧要当内阁中书,而且一直会做京官,总得三五年以后,才会回来省亲扫墓。既然如此,至亲好友,应该一一辞行。 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龚定庵拜年兼辞行,在他人则是春酌兼饯行,一定殷勤留饮,絮絮话别,直到元宵,没有在家吃过一顿饭,当然也就很难抽出一天工夫,到西湖上去看一个不时浮上心头的“北地胭脂”。 其实还是难于向吉云启齿的缘故,一直等到元宵以后才有机会,几家至亲的内眷,联名为吉云饯别,开宴演剧,有整天的盘桓,龚定庵便说:“你好好去玩一天,我趁这机会带儿子去‘告墓’。上坟回来,把阿橙送到你那里去。” 阿橙是他和吉云的儿子,这年十岁。吉云赞成如此安排,心里当然也曾想到,上坟途中,他会顺道到什么地方。不过他不肯明言,正是尊重她的表示,也就不必去说破了。 龚家的祖茔在以芦花出名的西溪。龚定庵一早携子出城,上完坟在供奉厉樊榭神主的交芦庵吃了午饭,关照老仆龚同,将阿橙送进城,自己带着书童阿兴,转往烟霞洞附近的白衣庵。一路上绮思晃荡,六年前的行逾,历历在心。 六年前——嘉庆二十五年庚辰,龚定庵会试不第,捐了内阁中书,在京当差。秋天请假南归,为的是段玉裁的《经韵楼集》十二卷,已经开雕,需要他去襄助校对的工作。在苏州住了一个多月,深秋回杭州,而就在启程的前一天,在十里山塘邂逅了二十岁的燕红。 这天是他的朋友顾千里,为他在山塘妓家饯行,酒阑灯灺,正待赋归时,忽然听得笛声自冷雨中飘来。离思满怀的龚定庵,觉得呜呜咽咽,格外凄清,便即问道:“深宵寒笛谁家院?” “‘寒笛’二字甚新。”顾千里笑道,“可有循声往访的兴致?” “三少省省吧!”顾千里的相好素秋接口,“燕红的脾气那么强,龚大少去了一定惹一肚子的气,何必?” 原来这燕红是山西人,半年前来到山塘,以诗妓为标榜,崖岸自高,落落寡合。脑满肠肥,胸无点墨的豪客,哪怕脱手千金,亦不屑一顾,即便骚人墨客,诗文不能让她佩服的,亦是冷颜相对。几个月来,在她妆阁申请过客,而发誓“永远不再来”的大有人在。 听顾千里讲完,龚定庵大为惊异,不道风尘之中,亦有此不合时宜之人。不过,他走南闯北,阅历甚深,有“妆点山林大架子”的名士,就有矫揉造作、纯盗虚声的名妓。这燕红是不是这类人物,先要打听打听。 “她的诗怎么样?” “还不错。”顾千里答说,“早个几十年,应该列入随园门墙。” “有捉刀的人没有?” “没有,没有。我当面看她作过诗。” “这笛子吹得不错,想来是好音乐的?” “不错,她倒是多才多艺,也会吹箫,也会弹筝。”顾千里说,“也怨不得她架子大。” 听这一说,龚定庵便决意要访一访燕红。不过,“艺是如此,”他问,“色又如何?” 顾千里想了一下,以两字为答:“冷艳。” 龚定庵便急于要见识了,他说:“常说风尘中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不道山塘堕溷,可与邓尉之花等量齐观。走,走,这回是我做东。” 一行四众,敲开燕红的妆阁,来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妪,她就是燕红的生母,自然认识顾千里。大概是车马久稀,所以看深夜有客见访,颇有惊喜之色,叫出人来将灯烛都点了起来,连阁外回廊的羊角风灯都发光了。 “薛太太,你不必太费事。这位龚老爷是当今大名士,慕你家姑娘的名,特为来看看她。龚老爷明天就要回杭州,辰光不多,你把你姑娘请出来吧!” 但燕红却一时不能现身,薛太太亦不见露面,纵使茶果满桌,殷勤款待,亦不免慢客之嫌。顾千里的一个朋友,也是苏州世家子弟的徐子森便冷笑着说:“拿热脸换她的冷气,真犯不着。如果不是陪龚大哥,我早就走了。” 龚定庵却有耐心,因为原知她架子大,心里已有准备。他担心的是顾千里言过其实,燕红并非风尘中的梅花。 原来燕红姓薛。龚定庵心想,自南北朝以来,河东薛氏,便是大族,便即问道:“她是山西什么地方人?” “不知道。”顾千里答说,“等下你自己问她。” 他此时的心境约略如试后望榜。到得帘钩微响,定睛看时,又恰如乡试中第四名时的那种感觉。高中在“五经魁”之内,多少是喜出望外的。 “顾老爷,多日不见了。”燕红问道,“哪位是璱人公子?” 行了!顾千里心上一块石头落地了。他虽觉得燕红对龚定庵会另眼相看,但并无十足的把握,倘或仍旧端起她那自命不凡的架子,岂非大煞风景?照现在的情形看,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焚琴煮鹤的出现。 “你也知道‘璱人公子’这个称呼?一定是读过归佩珊的词。”顾千里指点着说,“这位便是。” 燕红便殷殷下拜,口中说道:“在我真是幸会。不过——”她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接着,又跟其余两客见了礼,薛太太已用干净手巾,裹着一把乌木镶银的筷子,带着娘姨来摆席了。 “寒夜客来,幸而有酒。不过没有什么好东西吃,请包涵。” 龚定庵只含笑看着她招呼席面。顾千里自告奋勇做主人,吩咐拿局票来,两个陪客都不肯叫局,说夜深了,只有顾千里写了素秋的局票,叫相帮传送。 燕红待客,倒不是那种冷若冰霜的神态,一一敬酒,最后到了龚定庵身边,斟满了酒,在他身后坐了下来。 于是龚定庵开口了:“燕红,你是山西哪一府?” “蒲州。” “果不其然,我猜想你应该是蒲州人。” “这一猜从何而来?” “听你的口音。” 燕红不信。“我生在蒲州,久居正定。”她说,“家乡口音很少了。” “虽少,瞒不过龚老爷。”顾千里说,“燕红,你知道不知道这龚老爷家世?” “只知道是上海道龚大人的大少爷。” “那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不知道龚大人是金坛段家的乘龙快婿?” “原来璱人公子是段老先生的外孙,那就怪不得能听出我的微薄乡音了。”燕红举杯说道,“请饮第一杯。” “好个请饮第一杯。”顾千里笑道,“看来定庵今天是不醉无归了。” “那不正好灭烛留髡吗?”有个陪客接口。 勾栏人家当然容许开开这种玩笑,但初次见面,而燕红的身份又与众不同,这“灭烛留髡”四字便显得有些轻薄,因此没有人搭腔。 龚定庵仍旧接续他自己的话题。“蒲州我到过,舜都蒲坂,就是蒲州,古迹无其数。”他问,“你是哪一县?” “城里。” “那就是永济县?” “是。永济附郭。” “永济的古迹,”顾千里笑道,“应该是普救寺吧?” 这也有点开玩笑的意味,《会真记》中“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西厢”,便在普救寺中。燕红点点头说:“我小时候去过,那时还不知道张生跟莺莺的故事,等知道了,反倒觉得当时不知道的好。” “其故安在?” “因为可以为我留下一片怅惘之思,心里常常在想:当时要知道有这么一段哀感婉艳的故事,细细凭吊,那有多好?”燕红又说,“如果真的凭吊过了,也就丢开了。” 便这几句话,就不是庸脂俗粉所说得出来的。龚定庵心想,若得此人长相厮伴,不但可以谈诗、谈史,而且可以谈禅。转念到此,心中一动,绮思便如怒马奔腾,不受羁勒了。 适时素秋来出堂差,看到燕红春风满面的神情,自不免惊异,同时别有会心,悄悄向顾千里说道:“早点散吧!” “早点散”是让龚定庵得与燕红单独相处,顾千里有心撮合这一桩露水姻缘,所以在席面上开门见山地挑明了。 “燕红不愧佳人,定庵更是不折不扣的名士。今夕秋夜亦是春宵,我们不打扰了,明天来拜读定庵的定情诗吧。” 陪客相偕起身,定庵微笑不作声,燕红则避了开去,由她的母亲出来周旋。 “辰光还早,各位吃了粥再走。”薛太太说,“是野鸭子香粳米粥。” “留着明天来吃。”顾千里一路走,一路回答,却有意坠后,另有话说。 点灯笼招呼轿子,乱过一阵,将两个陪客打发走了,顾千里将跟出来送客的龚定庵拉到僻处去密语。 “这燕红有意择人而事。你们今天不妨深谈。” “是的。”龚定庵问道,“明天中午有事没有?” “有个约会,不过不要紧,有事吗?” “如果你的约会能够辞掉,明天中午请到我船上来,或许有事奉托。” “好。”顾千里慨然应诺。 等龚定庵回到厅上,已是灯火悄悄,但引入燕红的卧室,却又别有洞天,帘幕深垂、银烛高烧,临窗花梨木的方桌上,另外摆了四样精致肴果,“五更鸡”坐在一把中号银壶里,酒香四溢,未饮就先有飘飘之致了。 但桌上却只摆着一副杯筷,龚定庵便说:“你怎么不陪陪我?” “等一等。”燕红提起银壶,先为他斟满,“且先满饮一杯,驱驱寒气。” 龚定庵点点头,一饮而尽。等她再来斟酒时,他捏住她的手说:“第二杯,得要一起干了。” “我,我叫她们拿杯筷来。” 等她回身去唤娘姨时,龚定庵便毫无顾忌地在她身后,恣意注视。她的衣服换过了,卸去灰鼠缎袄,穿一件雪青宁绸密行的薄棉袄,外罩一件玄色软缎的长比甲,束一条绉纱汗束,腰肢婀娜,装束俏皮,从背影看去,绝不能想象她会是北地胭脂。 等她回过身来,他依然作刘桢之平视,但见神清如水,秀而不寒,心里在想:母亲大概一定也看得中意。 这样视线随着她的身形转移,毫无顾忌的贪婪神色,倒将燕红看得不好意思了,垂着眼为他斟着酒说:“索性等我卸了妆再来陪你。你先慢慢喝着吧!”说完,放下酒壶,拿起筷子,为他布菜,最后自己夹了块素火腿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走向梳妆台。 坐下来打开镜套,先卸玉钗,后卸珠环,鬓边一串珠兰却仍留着,然后拔去玳瑁簪子,将头一晃,抖散了头发,像一幅黑缎子样地披在脑后,拿粗齿黄杨木梳略梳一梳,伸双手到后面揽起头发,一转一盘,松松地做成一个云髻,随即拿起一面手镜伸到脑后去照看。 龚定庵手持酒杯,却仍是满的,因为一喝酒,双眼少不得有片刻要离开梳妆台,实在难舍。等着她拿起手镜,不由得脱口念道:“入手三盘几梳掠,便携明镜出花前。” 燕红回眸一笑,随即持镜起身,一面走近龚定庵,一面说道:“我改三个字好不好?‘便持明镜到尊前。’” “尊”字双关,通酒樽之樽。龚定庵知道她的诗妓之名,不是浪得,便即问道:“拜读拜读你的窗课如何?” “那不等于班门弄斧?”燕红放下手镜说道,“我们谈谈。” 把酒倾谈,互道身世。原来燕红果然出身晋唐以来便为河东大族的薛家。十岁时随父迁居直隶正定府的石门,来到苏州,只是半年前的事。 “半年以前呢?” “在徽州。十六岁到广德,十七岁到祁门,十九岁到徽州,二十岁丧父,至今四年。” “这样说是二十四岁。”龚定庵说,“花样年华,正如月到中天。” “过此就不好了。所以——”她双眉微蹙,顿现幽怨。 “怎么?”龚定庵定睛看了一下,举杯说道,“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为你这句话,我不能不干。” 相偕干了杯,龚定庵笑道:“说实在的,我还不知道你的愁是什么。”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为何不未老先嫁?” “谁来娶我?” “我!”龚定庵手指着鼻子,大声答说。 燕红斜睇着他,好半天才说了句:“你这个‘我’字,好像说得太快了一点吧?” “什么时候才不算快呢?” “我也不知道。”燕红低低说道,“只怕我没有那份福气。” 龚定庵不知道是她信口敷衍的话,还是她真的有此感想,想一想只好用以退为进的说法。 “只怕倒是我没有这份福气。” “你是客气话。翩翩浊世,才大如海,只怕名姝而愿为夫子妾者亦大有人在。” “你这顶高帽子太高了,我实在无法承受。”龚定庵正一正脸色说道,“燕红,你如果有心,咱们不妨谈谈;倘若无意,亦当尽今夕之欢。” 燕红点点头,却不作声,慢慢啜饮着酒,然后问道:“璱人公子,你猜一猜我这半年来,向往的是谁?” “谁?” “河东君。” 明末以来,金陵秦淮、吴门山塘的名妓,不知凡几,燕红独独向往“河东君”柳如是,足见其胸次不凡。龚定庵心想,她这一见便有委身之意,当然是把他看成“江左三大家”之首的钱牧斋了。但钱牧斋娶柳如是,是在松江舟中,花烛交拜,但有元配陈夫人在,是所谓“停妻再娶”,为法所不许。不过这是在流寇遍地的崇祯年间,钱牧斋又是在籍的绅士,所以没有人来管这种闲事,成了个“两头大”的局面,这比顾眉生嫁“江左三大家”之末的龚芝麓,有妾之名,得妻之实,还受了清朝的诰封,更为难得。 细想这段虞山韵事,龚定庵自然而然地要考虑了,燕红是不是在暗示,要娶她便得如钱牧斋之于柳如是,以正室相待?这是不可能的,父母不许,吉云不愿,己亦不忍。 于是他亦暗示:“河东君之福是非分之福,以致钱牧斋一死,便生‘家变’,河东君以死相抗。礼法虽非为钱牧斋等人而设,但‘糟糠之妻不下堂’,正妻在而别娶一正妻,蔑视人伦,不能为此老恕。” “好一番议论!”燕红笑着回答,不过笑得有点勉强。 原来燕红确有试探之意。当然也不是真的希望像柳如是那样,与龚定庵成为花烛夫妻,只求他能别营金屋,除了岁时令节,平日不必向吉云夫人修妾媵之礼。却不知他对这一点,能做到多少。 “蒲州真是好地方。”龚定庵也在窥测她的意向,故意把话题荡了开去,想在不经意之中看出她的内心,他说,“地灵则人杰,你们薛家尤其了不起。” “可惜也有人辱没了祖先。” “谁?” “像我不就是?” “就算沦谪风尘,也是薛涛。” 一听这话,燕红顿时双眼闪闪生光,充满着喜悦。“璱人公子,你把我比作薛涛,实在太夸我了。”她说,“我带着一部家谱,因为辱没先人之故,从来不敢也不肯拿给人看。今天可要献宝了。薛涛是四川人,她如果是我这一族的,就绝不敢起名为涛,因为我们祖先中就有一位薛涛。” 说完,燕红从书柜中取出一部封缄完好的家谱,原来她家本籍是蒲州府城以北的汾阴,如今称为荣河。在晋朝有个薛兴,官拜尚书右仆射封安国公,他的儿子便叫薛涛,袭爵以后,官至梁州刺史。 “梁州设治汉中,薛涛本来是长安良家子,也许就是梁州刺史薛涛之后,流寓在陕西,可惜薛涛的家世,无从查考了。” “就是能查考,亦不过让人资为谈助而已,于本人毫无益处。”燕红接着又说,“薛涛在成都,伺候了十一个节度使,这种日子,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你想过怎样的日子呢?”龚定庵问,“是像河东君那样?” “河东君的日子过得也很辛苦,她甚至于要到舟山去慰劳义师,平时要替钱牧斋接待宾客,这也是我办不到的。总之王侯门第,不是我安身立命之处,我倒情愿像西施那样,跟着范大夫,五湖四海,到处为家。” 这又是一个龚定庵所无法承诺的条件,因而他笑笑不作声。 “你觉得我的想法,太荒唐了?” “不!”龚定庵想了一下说,“范大夫是不得已而去国。我在想,如果在烟水胜处起一座楼,多藏图书做伴,闲来扁舟双载,吹笛吹箫也好,作诗作词也好,这样的日子,也就差不多了。” “这就是神仙!岂止‘差不多?’”燕红问道,“你说‘扁舟双载’,还有一个是谁?” “那要问你。” “问我不如问你的吉云夫人。” “她不会像钱牧斋的陈夫人那样大方的。” “我也并不指望她作陈夫人。” 这意思就很明显了。龚定庵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说:“我明年进京会试,你要替我祝告,场中得意。倘或中了,我的心愿就能见诸事实了。” “你的心愿是什么?” 龚定庵沉吟了一下:“我想填首词,请你替我写下来。” 燕红听他要作词,喜动颜色,亲自去取笔砚素笺。龚定庵亦起身蹀躞,一个圈子兜下来,看她持笔在手,便也站住了脚。 “是一阕《浪淘沙》,题目叫作《书愿》。” 等燕红写下曲牌题目,他便朗声念道: “云外起朱楼,缥缈清幽,笛声叫破五湖秋。整我图书三万轴,同上兰舟。” 燕红写完了说:“这是半阕,‘过片’呢?” 龚定庵点点头,接下来念: “镜槛与香篝,雅淡温柔。替侬好好上帘钩。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听他念到最后那一句,燕红不由得抬眼去看龚定庵,四目相接,情焰如火,一个掷笔,一个移步,相拥在一起。 “为什么要会试高中了,才能了此愿心?” “我家老太太许了我的,只要会试得意,许我娶个偏房。” “那,那我是你家老太太给你的奖品?” “一点不错。”听她说得隽妙,他忍不住拥着她长吻。 “好了!”燕红推开了他,走回去要将那首词写完。 龚定庵走过去,将骨牌凳拖过来坐在她身后,一面闻她的头发,一面问道:“我这首《浪淘沙》如何?” “一厢情愿。” “那一厢也情愿?” 燕红不答,写完最后一个字,转脸将词稿交到龚定庵手里,同时说道:“看看,有抄错的没有?” 龚定庵先看她的字,笔力不弱;再看抄的词,只字不误,“淡”字是用心字旁加个詹字的“憺”,这程度是可与谈诗论艺了。 “好得很。”龚定庵笑道,“这首词,自己念着并不觉得怎么样,经你录了下来,看看还真不坏,是可以留稿的。” “索性我替你立一本簿子,起个集子的名字。” “好!就叫《红禅词》好了。” “禅字何所取义?” “禅者静也;静者定也。” 燕红笑了。“你别那么一厢情愿。”她说,“我得问问我娘,你也得问问吉云夫人。” 就这时听得帘钩响动,两人都转脸去看,是薛太太出现在门口。“时候不早了。”她说,“龚老爷的轿班,是不是打发他们回去?” “噢!”龚定庵这才意识到时光,看自鸣钟上所指的短针已经偏右,时过午夜,去留之间,未免踌躇。 “娘!”燕红说道,“可有什么热汤?” “煨了一罐芦鸭藕汤在那里。” “先盛了来吧!” 龚定庵不由得想起周邦彦所写的、李师师留宋徽宗的那首词:“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如今燕红的意向,显然不同,自不免令人怅惘。 转念一想,初会便论嫁娶,一见倾心,情深如海,是人生难得的际遇;但偶尔邂逅,便如同游所调侃的“灭烛留髡”,一宵缱绻,换来的必是焚琴煮鹤的后悔。 想通了便觉胸次朗然,心里非常踏实。“汤不必喝了,我此刻就进城。”他说,“明天中午,我约了顾千里到我船上,打算谈谈我们的事。你看如何?” “好!有话你请他跟我娘谈好了。”燕红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杭州?” “本来是打算天一亮就开船的。现在至少要留一天。”龚定庵沉吟了一下说,“既然你这么说,我明天上午就找顾千里,请他来跟你娘细谈,一谈妥当,有了回音,马上就走。明年正月底,二月初,进京途中,跟你好好聚几天。” “好!就这么说。” 于是龚定庵解下一个金链上系着一个碧玉环的打簧表,递到燕红手里,他的想法是,能谈妥当,这便是量珠之聘的信物,否则就是今夜的缠头之资。 燕红握着温热的金表,忽然盈盈欲涕,低下头去,悄悄说道:“一切珍重。过了年早点来。” “一定会早来。” “这件事包在我身上。”顾千里拍着胸说。他之有此把握,是因为薛太太早就为燕红的事托过他。原来燕红的父亲名叫薛寿卿,本是山西票号的管账,颇好文墨,所以在燕红七八岁时,便延宿儒课女。哪知他由于误交劣友,放倒了一笔账,丢了饭碗。山西票号的规矩极严,这家不用的人,同行没有一家肯用。薛寿卿在北方存身不住,携着妻女南下,手中有一二千两银子,便以放账为生。在南边,放账的山西人称为“老西”,或者“西客”,以精明俭朴、不讲情面著称,但薛寿卿却不是这一路人物,以至于覆辙频蹈,资金消折,最后因为欠了一笔赌账,为人持刀逼迫。燕红卖身救父,沦落风尘,但早有择人而事的打算。 “她只有两个条件:一个是养她的娘;一个是人品才情,要她自己看中。”顾千里说,“实在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供养老母,因为等她看中了,第二个条件先就有了。” “那么,我呢?你看她看得中看不中?” “那要问你自己。”顾千里问,“昨晚上已经是入幕之宾了吧?” 龚定庵笑一笑答说:“你自己去猜。我说不是,你不会相信;我说是,又觉得对不起燕红。” “你的辞令很妙,怪不得燕红一见钟情。闲话少说,你要我怎么跟人家谈?说细致一点。” “你知道的,家母频年多病,有意叫吉云当家。可是我在京不能没有人照料,所以家母准我成进士以后,立个偏房,吉云也同意了的。”龚定庵又说,“养她的老母,当然义不容辞。不过,这件事最快也要明年春闱以后才能办。” “你是要她守你?” “她是会答应的,就不知道她娘怎么样?” “她们母女相依为命,一切都听燕红的。不过,我要问句万一的话,万一你明年名落孙山,后年癸未正科,还有机会,是不是要她再守你一年?” “希望如此,但要看她自己的意思。” “好!我知道了。”顾千里手一伸,“拿样信物来!” 龚定庵沉吟了一会儿说:“昨天我已经给了燕红一个打簧表,可算信物。今天我想请你带一百两银子去,作为我养她母亲的开始,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很好,很妥当。” 于是龚定庵命老仆取出两锭“官宝”,扎上红绿丝,用个布囊装好,交给顾千里,约定傍晚回话。 到得傍晚,顾千里带回来的是一封信,一面递交,一面说道:“恭喜,恭喜!但愿阁下春闱得意,双角山头,来聘绿珠。” 龚定庵笑嘻嘻地接过信来,抽出一纸彩笺,刚一寓目,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燕红填的一首词,调寄《摸鱼儿》: 笑银 、一花宵绽,当筵即事如许!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君听取,未要量珠,双角山头路。生来蓬户。只阿母憨怜,年华娇长,寒暖仗郎护。 筝和笛,十载教他原误。人生百事辛苦。五侯门第非侬宅,剩可五湖同去。卿信否?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花间好住。 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 “真没有想到,作得这么好的词,而且情深一往,体贴备至。定庵,羡煞我也!” 龚定庵自是欢喜得不知怎么才好,愣愣地痴笑着,忽然冒出来一句话:“这首词是你看着她作的?” “是啊!不然我怎么知道她用了绿珠的典?” 绿珠的典故,便是“双角山头路”那一句。双角山在广东博白,山下梁家,有女绿珠,生具殊色,妙擅音律。石崇当交趾采访使时,量明珠数斛聘得。吴梅村的诗中“珍珠十斛买琵琶”,用的就是这个典。 但燕红却说“未要量珠”,只是“寒暖仗郎护”。又说“便千万商量、千万依分付”,这就是承诺,不但愿守他一年,即令连道光二年恩科,三年正科,连番落第,她也愿意再守三年。 “不过,有一处地方,我不大明白。”顾千里问道,“‘我侬生小幽并住,悔不十年吴语。’这两句怎么解释?” “幽是幽州,并是并州。她生在蒲州,以后随父侨居正定,所以说‘生小幽并住’。” “容我作个自作多情的解说。”龚定庵答道,“我跟她谈过,多年来我常到苏州来看我外祖,她之所谓‘悔不十年吴语’,意思是早就应该到苏州来的,倘或如此,也许早就相逢了。” “云英未嫁,才子多情,如今相逢也不晚。不过,定庵,她好像担心你会负心呢!” “何以见得?” “词中结尾,把你比作离巢燕子,用一个‘倘’字,就有怕你一去不归的意味在内。” “是吗?”龚定庵将“倘燕燕归来,红帘双卷,认我写诗处”这三句词,低声吟哦了两遍,觉得顾千里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千言并一句,但愿来年春闱得意。倘或大魁天下,薛燕红就堪与李桂官媲美了。” 那是六十多年前毕秋帆的故事,他与龚定庵一样,也是中举以后,未能连捷,捐了个内阁中书,一面供职,一面用功,预备再度会试。其时京师声色正盛,毕秋帆迷恋一个小旦李桂官。但他是个穷京官,哪里有选歌征色的资格,不过趁他上戏园时,追逐香车,一睹颜色。京中称优伶为“相公”,狎客为“老斗”,李桂官有这么一个“老斗”,当时已成了笑柄。 哪知李桂官风尘巨眼,竟是个“雄红拂”,亲自去访毕秋帆,劝他下帷苦读,日常用途,不劳费心,而且下戏以后,总要设法抽工夫来陪他。于是毕秋帆心无旁骛,一心只望成进士,来报答这个“红粉”知己。